第八十三章温室破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用在近来赵有福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前不久，工程队里进行优化组合，赵有福本来也应该随大部分人一样退居二线、三线，也就是当个看守工地大门的保安，或者做一个工地现场的管理人员，但那样工资收入要比原来少。赵有福考虑到自己有三个子女还在上学，连岳母年纪大了还在帮黄巧灵打理一块菜地，自己怎能退居二、三线享‘‘清福’’呢，他一再要求要把自己留在工地一线干活。
赵有福原来在木工段，现在工程队里木工活全部外包，一个工地也仅要一两个正式工与外来包工头和工人打交道，这职位轮不到他。现在工地上其它工种如钢筋工、外架工、装修工等都实行外包。就只有太脏人衣裤，轮到时间，不分白天还是黑夜，不分烈日还是大雨都要上班的混凝土工还没外包。
那就去干混凝土工吧，赵有福申请着。
赵有福最后被留在混凝土工种下干活。这又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以前看别人做挺简单的，可接泵管，打振动泵，拖平，补漏，除了需要力气，还要有技巧。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一天忙活下来，也腰酸腿痛的，是比习惯服务于木工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赵有福时常这样想。也有人劝过赵有福，说这是何必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何与儿孙作马牛呢，能够把子女带到这个城市里来就不错了，还是给子女们留些自我创造的空间吧。可赵有福就是倔犟，觉得自己还能吃苦。有时也自叹：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老天的安排有时也不尽人愿。就在赵有福进入混凝土工种几个月后，他已熟悉了各种技能，身体也没有以前累了，他内心正欢喜着自己还可以长期干下去，直到儿女长大能自食其力时。可事故偏在这时发生了。
那是一个天刚黑后的下班，赵有福吊走了打混凝土的所有工具下楼，最后一个走。楼道的灯也坏了，他自己的头灯这时也打不开，楼道上又流渍着混漉漉的混凝土浆，他没说自己的头灯坏了，也没叫其它工友等他一下，心想就十来步距离，也能跟上有头灯的工友们。他摸索着熟悉的环境慢慢走，忽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他本能地急忙抓住身边的钢管，可钢管没系扣牢固，他的整个身体也顺着钢管向楼下倒去。
‘‘咣当’’一声，钢管重重地打在楼面上。‘‘扑通’’一下，赵有福也摔了下去。
‘‘哎哟！’’—喊，赵有福叫出声来。
‘‘不好！赵有福出事了！’’没走多远的工友喊道，有头灯的工友也及时返回去。
大家跑回去，只见赵有福正扑倒在地上，头灯被摔掉了，系着帽带的帽子还在头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混凝土浆涂染，左臂的衣服已被撕破，左臂上正流着血。
大家扶起赵有福，只见他眼角正挂着泪水。大家觉得应该是摔重了，出大事了。
赵有福的左臂原来是他在向下滚转翻倒的时候碰着了楼道上一根裸露的钢筋桩划破的，伤口有十多厘米长。
这是怎么施工的？！还留着不应该的钢筋桩！好险啊！幸好他抓了根钢管作支撑，要不，在建筑材料成堆的楼道里不知摔成个什么样。也怪那钢管，本来是作安全防护的，为什么没系扣牢固？！还好，他头上的安全帽戴得牢固，也系好了帽带，所以在跌倒碰撞的过程中，虽然安全帽也有碰撞的痕迹，头部却没有受伤，连一点擦伤都没有。真得感谢安全帽和戴好安全帽啊！
有工友赶紧撕破赵有福已经挂烂的上衣擦掉身上的混凝土浆，用稍干净的布块缠住伤口尽量少流血，也有工友要背起赵有福下楼，赵有福伸伸腿示意腿没受伤还能走。这便有工友左右扶着赵有福，用头灯照着楼道尽量快点往有电梯的楼层赶。来到楼下，快速去到医院作伤口处理和进一步检查。检查结果也很快出来了，除了左臂上的明显划伤，左手腕也发生了轻度脱臼，左手无名指也有骨折现象，其它部位的疼痛都是由皮外伤或擦碰了肌肉软组织引起的。还好，跌下的响声不小，跌出的伤性还不大。有工友这样宽慰赵有福。
后来，工程队里的领导也赶到了医院，看了检查报告还小声嘀咕着：作为一个长期干工程的老工人，怎能在下楼道时犯这低级错误出现事故？！可是谁又不想安全？谁也不想自己出事受伤挨痛！事情都出现了，咋办？发基本工资，按工伤医治。领导们也确定了这次事故间接相关责任人，那就是谁在管楼道照明，谁在管楼道安全防护，不出事则罢，出了事是要追究责任的。
赵有福刚倒下的时候确实流了眼泪，倒不是因为钢筋的刺划和跌倒的痛，这些痛他还能忍受。就在跌倒翻腾的瞬间，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当时就想着了家人，万一自己跌出个三长两短来，家人该怎么办？想着这些，眼泪也就不由自主出来了。这些年来，赵有福一直在工程队里干着活，没受过伤，没生过病，就连偶尔感冒了也就咳嗽几声比别人好得快，他觉得这是得益于晒的太阳多，流的汗水多。
这些年来，从初来深圳的拓荒牛到结婚生子后变成孺子牛，赵有福一直任劳任怨。在他的心中，他一直把自己比喻成家中的老黄牛，要挑起家庭的重担，撑起臂膀为家人遮风挡雨，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做一个和顺的好丈夫，做一个温顺的好父亲。为了做好老黄牛，赵有福把烟戒了，把酒也基本戒了，除非情不得已才喝点酒，而且当班期间绝不饮酒，不赌牌，按时作息不熬夜。为了做好老黄牛，赵有福时时在心中强调自己的安全，这些年工程队里的工程工地离家时远时近，有时坐工程队的大客上下班，有时骑自行车，后来自己还买了台电动车自行车。尤其是自己骑车的时候，他总是告诫自己宁可早走晚回家，也不要抢速度。
在建筑工地上，各种不确定的安全隐患还真不少，赵有福总是戴好安全帽，系好帽带，作好必要的安全防护。有人说他是小心过了头，他自己觉得这是小心无大事。前几年，工程队里进行了来深圳二十年无安全事故评选，他是为数不多的得奖人之一。领奖的时候，他还在想，他要再把这保持二十年。谁曾想，这小阴沟里翻了大船，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不知是谁把赵有福受伤的事告诉了他的家人。这可吓着了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伤有多重，反正都是忧伤着神情，都是流着眼泪来到医院的。尤其是邓秀莲，还没到医院就是老泪纵横，口中不时念叨着：‘‘福仔呀福仔，我的福仔呀，你怎么能出事？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可也活不下去啦！’’
黄巧灵虽然也含着泪，却怕母亲的念叨吓着了孩子，还宽慰着母亲：‘‘妈，您说些什么？有福他不会有事的，他是个小心的人，顶多就是点皮外伤，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来到医院，邓秀莲更是哭出了声，径直走上去把赵有福搂在怀里呜呜大哭起来。这对母子啊，没有血缘关系，一个是岳母，一个是女婿，可将近二十年的生活时间，早已把什么血缘关系推得很远。在邓秀莲心里，赵有福早就不止是一个婿，而是一个儿，是从她身上掉下的骨肉。在赵有福心里，邓秀莲就是他母亲，血脉相同的生身母亲。母子连心，血脉相通，感同身受。
邓秀莲到来的表现，让在场的工程队里的领导为之激动，有人在点头称赞，有人却默默转身要擦自己湿润的眼睛。
赵有福看见黄巧灵和三个孩子进门的时侯，怕她们对自己有担心，先平静地点了点头打招呼，然后摆了摆头，伸了伸手臂，抬了抬腿，又用右手指了指缠着纱布的左臂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受伤不大，不要紧。
待邓秀莲平静下来，赵有福同她说了些宽慰的话，然后把三个孩子叫过去说：‘‘南杰，雨婷，雨馨，别为爸爸的事伤心，是爸爸笨—不小心出了事，爸爸对不起你们，让你们担心了。我的伤不要紧，是皮外伤，过不了多久我又可以干活。倒是你们在学习上和训练上不要分思走神，不但要保持原来的成绩，还要有更进一步的长进。另外我没在家的时候，在不影响学习和训练的情况下，尽量多为奶奶和妈妈分担些家务活，要听话。’’
三个孩子都点了点头。
赵有福不能去工地上工了，明伤好得快，伤筋动骨的伤却需要时间去调养。从最初的住院治疗到后来呆在家休养，赵有福的空余时间多了，却又不能去干什么，思想活动也就多起来。于是回想起人生，从林家村的三结义，到当兵后又转业来到深圳，再到认识黄巧灵结婚生子，又到日复一日在工地上风雨里来去，烈日下奔波。再想到结义大哥刘心民，二哥林尚友在城里的发展，也想到自己与文志哥的种种经历。总之，过往的生活如同一部快播电影，无数个镜头又在回忆中闪现，有时也不免在心中感叹：别人是幸福并快乐着，我是辛苦并幸福着。快乐吗？暂时还不知道。
也许工程队的命运同赵有福是相通的，就在赵有福受伤休养期间，各种不好的消息纷至沓来：就在他受伤前，就有传言说查出工程队最高领导贪污三四百万。三四百万对工程队来说却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数目。工程队这些年有工程做时赚点钱除了发工资，还要偿还以前修居住楼的银行代款，剩余部分积攒在那里又要给住单身公寓的工友修建稍宽敞的居住楼。那时大家都想借助查明这个事，处罚相关责任人，来杀杀工程队里的贪腐之风，看能不能振振工程队的颓糜之气。现在却不了了之，真让人心寒。有人说这是因为最高领导的老婆因为关系爬到了集团公司里面去了，更有发言权，托关系保了她老公的乌纱帽。原来工程队和上一级公司在前几年就被一家从事房地产开发的集团公司给收购了。
也有消息说工程队里做完手头的工程，基本再接不到活。原来单独的工程队有时会在几个工地同时施工，现在没有了工程，便只能几个工程队联合起来，以工程队上面的公司来谋求工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些年私人建筑施工单位和一条龙似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如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一面世就显出强劲的竞争优势和市切份额略夺。那些单位和公司对成本控制得非常好，对拿投标工程的公关又做得非常到位，这是工程队这些老建筑施工单位不能比拟的。
还有一个消息那不是消息，而是确切的事。工程队渐渐招不到民工了。
在工程队里，由于给正式工发工资是按九二年定的级数来确定数额，这不但让一些正式工没有工作积性，一些撑握实权的正式工还变着法子给外来民工开假名字，领黑工资，进行贪污行为。那些善于言辞能讨好领导的民工能领到高工资，那些为人耿直，干同样多的活，语言不中听的民工却领低工资，这与多劳多得的市场经济体制格格不入。运作中的工程队犹如一个百病缠身的大树，—出现病态黄叶，终究是会引起连锁反应的。
外面的施工单位管理先进，做法新颖，能让外来民工在单位时间内投入相同的劳力却得到更多的回报，外来民工用脚投了谁优谁劣的票。这消息不用赵有福去求证。林家村以前出来干工程的人都是由赵有福介绍进入工程队干，现在赵有福受伤住院了，大家来看他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愿，那就是要走出工程队到外面去干。这其实让赵有福很难受，想象着以后自己要是去工地见不着林家村的乡亲，那是多么的孤单和失落。
赵有福受伤了，结义兄弟的大哥刘心民和二哥林尚友都带着家人来看望了他，文志和黄珍珍也来看望了他，从林家村出来在这个城市里务工的人都来看望了他。面对受伤的病人，大家或是买礼品，或是取钱币，都宽慰病人想开点，伤痛只是暂时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这让赵有福、黄巧灵夫妇很是难为情，总觉得应该请亲朋好友聚吃一餐饭，可是大家前来的时候就刻意推脱了这项事务，说同在一座城，大家都很忙，不计较聚吃一餐饭，病人尽快好起来才是大家高兴的事。赵有福同黄巧灵却有另外一个商议：‘‘其它的人可以不请，但工程队里林家村和村附近的人得请，也许他们走出工程队后，以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
黄巧灵也答应了这件事。
哪曾想工程队里以曹志兴为代表的林家村人早就在打探赵有福哪天出院。赵有福出院那天，曹志兴、石鹏、赵玉杰等一群人手捧鲜花从医院里径直接走了赵有福和黄巧灵夫妇去了一个地方。到了的时候，赵有福才知道岳母邓秀莲和三个孩子早就被他们接去了。他们这是准备了一个饭局。
赵有福有些疑惑，正要问什么。曹志兴解释说：‘‘有福哥，这事还没跟你说过，听说你们在为我们看你准备一个饭局，我们想既不能让你破费，也不能再麻烦你了，今天你出院，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想表达另一层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赵有福问道。
曹志兴说：‘‘有福哥，还是等会儿说吧，别先说扫了聚会的兴。’’
这天的聚会一共有三十多人，除了赵有福及其家人，大家都是来自老家在工程队里干活的民工。先吃些菜，喝些酒，曹志兴才说这聚餐是为赵有福出院洗礼，祝愿他身体很快康复，否极泰来。
说话的时侯，赵有福也向乡亲们询问听到的消息，曹志兴这才说出第二层意思，那就是感谢赵有福及其家人对大家初来时的关心和帮助，吃过这餐饭，大家都准备要走出工程队，到深圳广大的建筑市场上去谋职。
想象变成现实，传言也成了事实，赵有福的心情一下复杂起来，该来的挡不了，该去的留不住，事已至此，由它去吧，心情也就开朗起来。
曹志兴又一次举杯说话：‘‘喝了这杯酒，我们就要走出工程队，然后各奔东西，但我希望大家记住，我们不能责怨工程队，它是我们在深圳开始和出发的地方。工程队今天的状况，不是我们外来民工能左右的，我们要记住它曾经带给我们的好，也要记住有福哥们一家对我们的帮助。如果大家出去找到好事做，别忘了在工程队里的兄弟情谊，也别忘了有福哥。’’
然后又说：‘‘以前我们老是呆在工程队不敢出去，怕这怕那，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们要出去闯出一条新路来，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才符合深圳的风格，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枉为我们来深圳闯荡过！’’
‘‘对，我支持你们走出去，近来我有时间看了些书，思索了一些事理。平静的湖面练就不了强悍的水手，温室里只能培育瓜茄小菜，养育不了参天大树，工程队就是个温室，温室要破灭了……’’赵有福回应道。
说到工程队里的好，大家是深有体会的，从最初出来要被查验暂住证，进了工程队就象买了一道保险，既使被抓走了，也会有正式工去取回来。再到后来初来深圳时，无论你在没在工程队干活，只要床铺不紧张，只要有近老乡在里面，就可以搬进去住下来，这也是工程队吸纳更多民工的一个人性化管理。
温室要破灭了，里面出去的幼苗经得起外面世界的风霜吗？只有用时间去验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