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行
柏丽
（一）
先世旗蒙早入关，老家或在卓资山。
慈亲汉族吴家女，碧玉无瑕嫁雪霜。
显考城门司开阖，赌气生存赌气亡。
供奉灵牌图牧影，茕茕遗腹倍孤寒。
缝穷帮佣慈苦，寄人篱下孑辛酸。
朱门大户难厮见，陋巷蓬窗启直观。
就湿推干怜独子，揉胸抆泪慰萱堂。
常逢断顿炊烟熄，爱抚唯哼“槐树黄”。
盐醋节余几铜子，贪买越冬纺织娘。
万物含情辉寸草，乌云之外有阳光。
六岁《孝经》号庙塾，如雨烟锅夹戒方。
“号筒”罕卷襟遮肘，“竹笋”常餐掌有疮。
“皮肉苦”输“灵志乐”，童趣事每偷尝。
贪瞅稚蚁爬柴牖，为捉虾蟆下荻塘。
艺术天桥启蒙馆，人生市井大学堂。
圣岳高跷摔亦美，北京歌剧砸偏狂。
珍稀庙会“猴拉肚”，草芥官场“佛跳墙”。
九岁上房还上树，偷闲嬉戏“没事忙”。
生逢五四偏童稚，美裔堂嫂课蟹行。
终身受用蝌蚪字，《小朋友》上写文章。
春晖苦短天心酷，怔怔抱母母冰凉。
堂姊抚孤疼弱息，堂兄鞭挞姊身拦。
噩梦过桥桥独木，虎狼四面啸眈眈。
十二勤工读“崇实”，少年五载体鳞伤。
新创师哥刀、靶、剪，旧笞学究血、痕、瘢。
赤脚奔波日数里，小菊胡同——地毯房。
飞屑填咽尘满肺，绕线、缠团、送奶浆。
波斯图案西番犬，鞑靼氍毹瑞士羊。
碧眼富儿弃酥酪，银须灵狸蹴軞毡。
贫户牙碜杂合面，妖姬色变燕窝汤。
乍领工钱难尽孝，五楼冰窖泪潸潸。
易卜生言颇心折：“最孤独者最坚强。”
十四决篱恚出走，独立当家自掌航。
一席宣言辞夏楚，三千红字诀驯良。
十五中学仍工读，社稷堂前诔中山。
十六怒涛掀五卅，爱国忧民火渐燃。
苦劝皈依终叛教，新军北伐卷霙雱。
《茵梦湖》中方雪涕，黄浦港外欲翻澜。
神矢灵台渐苏醒，十七试笔近文坛。
革命鲜花生铁树，提灯大会巨灯扛。
烈烈轰轰成恐怖，宁辕汉辙各分张。
练习“北新”尝墨水，“红楼”抄录猎嫏嬛。
残杯冷炙终谁悯？异偿同工枉不甘。
吉诃德与罗宾汉，侠梦诗心赤子肠。
十八领衔学生会，煌煌主笔办校刊。
作霖张帅生憎赤，拷掠无辜气似狼。
红绸走水明刀晃，逮一“犯”赏五鹰洋。
“十人通信”成大逆，锒铛入狱眼线诓。
囚童槛少穷挨拶，拇战铜锤戏铁窗。
洋嫂保释促信教，祷告偏张两目看。
十九开除随越裔，一无可失走潮汕。
海棠叶末荔枝岸，角石涛甜堕网酣。
少女钟情迷本性，大班夺爱剜心肝。
苦奈酸梅煽冷酷，情渊梦谷凛炎方。
浪迹岭南何所获？木槿菩提叶一囊！
浮世绘中众生相，两间无戟也彷徨！
（二）
常叹“底层”谁可拔？寄望耶稣或菩萨。
中国出路在何方？洋僧活佛空嘈杂！
金钟木铎化缘尼，一饮一啄征献纳。
朝圣膝行烧肉香，舍生还愿跳崖峡。
各路神祇认磕头，乩仙灵验狐仙猾。
无疆天国善兼容，白俄“倒卧”黄奴耷。
忏悔千秋“救世军”，方言万国“通天塔”。
阿芙蓉犯“黑枣”尝，耶利米哀昊天塌。
偶像人立吐人言：“崇拜偶像邀神罚！”
劝募子民伐亚非，勇参“圣战”行天伐。
十字军征仗剑行，传经徒手横排闼。
长牧喃喃训殖民：“打君左脸送右颊！”
虔诚“信、望、爱”终生，弱肉何仍强者杀？
（三）
浮生转折未名湖，大泽春菇雨后蒲。
草坪花圃劳推剪，汉学洋人赖衍敷。
雨敲圈漪鳞鳍动，风拂“红尘”译作摅？
义勇艰危天黝黯，沈阳陷落泪涟洳。
朦胧进化蚕成蛹，烽火榆关局已输。
人生征路常孤旅，自讼何曾带“地图”？
明师挚友推斯诺，合作杨刚鹅管搦。
大帅狂鞭背脊开，缄口英雌志不夺。
大刀队砍大游行，一二·九激波澜阔。
自小干戈逼赵燕，从来慷慨生河朔！
神驰游历探真诠，心知实践源生活。
大道之行天下公，墙子河浑世风薄。
文僚遗老聚沙龙，明清小品飞涎沫。
桃色恋歌灰色诔，报臂编辑穷芟斫。
文人长物只语言——苦胆、香囊、兼炸药！
是非真假别霄壤，忠言谄笑分清浊。
摹画科班芥子园，搜罗国士麒麟阁。
解答狐疑理服人，进攻黑暗文骠泼。
弹性每从高压来，焚版扣文常剥啄。
文章经济纳婀娜，论说庄严拒萧索。
采访人生九道湾，白描现实多棱角。
甩尾红灯闷子车，昂头黑浪硝烟驳。
以邻为壑斥决堤，速写流民成警柝。
大舸汪洋屋脊行，黄河咆哮吞山郭。
邳西无数惨号啕，济宁一片昏溟漠。
薄赈稠蝇祷不灵，饿殍遍野心如割。
（四）
紫塞屏藩几替凌？“绥远”谁拯“归化”民？
热河河套耕罂粟，矿核核心炭层。
北魏浮雕残石窟，大同乐户烂泥坑。
泥粥香炉谁筑道？断碑欹佛总鏖兵。
康熙换甲泉千尺，县宰闻烟庙百灵。
赤地黄尘驮水畜，高帮短筏纤船绳。
健笔他乡敲暮鼓，隆颅本族掣驼铃。
天人暴虐凌西北，学子空怀不了情。
眼前万事三张报，心上千弦一把琴。
历朝屯垦奢谈剧，几世黄河见底清？
车破驴疲船叹息，蟾蜍谁顾？飞黄腾！
报社闸门睛炯炯，书城御史骨铮铮。
泰山特写冯玉帅，挥戈唯愿日西倾。
人间晦暗烟霞丽，范水模山《雁荡行》。
芦沟烽火惊中外，沪渎长旌卷纵横。
拓荒文艺荣孤岛，大东茶室雨溟溟。
变幻苍黄离鄂渚，奔腾闪倏别湘舲。
满目河山风景异，一路“沙威”大不平。
原始农村贫到骨，摩登都会醉如瞑。
车过重安如驾雾，奶霭横山半透明。
叠带旋绦魔术路，流离颠沛到玉屏。
南访缅东经腊戍，深入不毛梅子箐。
海洋封锁无出路，周行滇缅筑长城。
黑水怒江犹舞蟒，高黎贡——楗、须弥——鲸
为修史迪威公路，横断山先碾作坪。
原始禁林亚热带，山脚——炎炉、山顶——冰。
土方苦力两千万，一千公里髓膏凝。
负粮乞食纷投效，洼营雨季席连棚。
爝火工余牛粪，乡谈抗暴语如筝。
鸟飞不到惊昏绝，怒瀑蛟渊沸似羹。
铁索竹筏魔手摄，悬崖凿眼缆腰登。
壁立千仞埋炸药，常连炮手共摧崩。
水车百列掏洪浊，围堰桥基暴雨疯。
连臂千人甘受难，挺立如墙誓抗衡。
激浪吞胸渐咽顶，长呼幼没苦支撑。
英雄本色诚悲壮，保坝拦洪鬼莫撄。
十月工程半年料，遍山篝火满川灯。
惠通桥即万人冢，洪泛汹汹液体坟。
桥体特需千栗木，辟路搜寻鬼剑丛。
舟楫无能硉矶，斧斤有用棘鬅鬙。
蚊蚋成雷灰蜥蹦，蔓藤如懔赤阳蒸。
济济摩顶还放踵，滔滔戴笠并担簦。
抬运七天方出岫，重嶂叠不知名。
万国旗飘千族动，四百桥梁日夕升。
旋风五色氲氤毒，哑瘴、鳅痧、疹痘疔。
通常幸免难及半，噬人吐骨土常腥。
铺土铺石铺血肉，葬山莽水葬青蝇。
视死如归争豁命，和平为重身为轻。
家破国亡无退路，慷慨赴死为求生。
百五十天神威显，一夕下关达畹町。
辎重坦克驰衔尾，嗟乎！有志事竟成！
历史主根缠白骨，车压青磷应有声。
人工奇迹国际路，挥汗千顷滴滴莹。
丘吉尔竟谁家子？强封命脉悦东京！
（五）
滇缅风光未细裁，七年特派半惊猜。
老街睹窟耽鸩酒，香岛迷津嗜毒鲐。
文星四逸滂沱雨，粉笺飘零霹雳雷。
欧侨赴召千辀满，华籍桴洋百事乖。
华北桥梁黄炸药，牛津经典冷书斋。
执教进修搜特写，拜伦潭外吊雪莱。
西敏寺拥无名墓，掠印侵华死岂该？
津沽忆昔“红灯照”，毛瑟英伦未少挨。
蛇湖决斗围场老，鹰爪争衡帝力衰。
北极豹皮南非果，联邦千艇运“舶来”。
艾冯河畔音乐节，苏格兰原讲演台。
忐忑长空织雷弹，唏嘘“夜店”省煤炱。
地铁三层空袭隐，图书十万蠹蟫埃。
救火巡更偏敢死，传邮助产或逢灾。
银鸢沙雁伦敦卫，民风幽默杂庄诙。
险域午餐弦管会，壮观雪暴辇橇埋。
洋山洋水民族感，故国故人浪子哀。
德舰自沉俄坚壁，日奠狂炸美摊牌。
太平洋战忝盟友，前倨后恭身价抬。
游子哪堪无祖国？临风遥酹轩辕杯。
经院“道袍”甘弃掷，战场凶险忘形骸。
风情异国珍珠米，电报同仇舰队街。
无忧宫里雷音走，成功湖上霰云开。
国际奔霆须具眼，戎装独骋逐奔豗。
摛词泻地思如汞，掠影横空马不骀。
四亿同胞劳望眼，战地新闻要捷才。
（六）
南德暮秋七叶树，残照莱茵金乱舞。
希魔墨魃霸图空，毒雾终难埋皓宇。
水雷定弹渐廓清，难民伤号方安抚。
歌德书存国欲亡，“青衣侍酒”皆俘虏。
达豪活狱集中营，萨尔行宫帝王墅。
喷水莲蓬毒瓦斯，征奥屠犹竟何补？
焚骨喷烟化人炉，红颜白发悲终古。
希腊名雕剩砾堆，威廉圣殿唯焦土。
度假聊为瑞士游，“琵琶湖”上提琴语。
阿尔卑斯欧脊梁，雪战冰嬉败兵辅。
奇伟冰河豁倦眸，交响田园牧歌谱。
缆车万尺岭摩天，感国思乡寸心吐。
登高扼腕一长吁，人类前途竟何许？
（七）
回港酝酿举义旗，重生祖国梦魂飞。
浪迹七年通讯百，琳琅铁盒积珠玑。
利害备陈何去取？责权俱在孰依违？
万牛回首丘山重，力排众议北京归。
归来薄海红旗乱，渡江、镇反、还平叛。
倾泻瑰琼日月新，交流翰墨青春焕。
忽讹游鲫变鲨鱼，无端忠悃招忧患。
苦甜功过尽倒装，欲加之罪词无算。
我遇先生柏各庄，桂冠踹去加荆冠。
糠杂窝头瓜莱餐，一只“天鹅”百人饭。
稻田试验亩千斤，密植深挖僵石窜。
拦洪堵口背胸连，捣粪挠禾腰膂缎。
脱粒扬场戽斗渠，制坯夯土盘长坑。
排排赤足插秧田，夜夜熬油闹批判。
新衣缝上旧补丁，心悸反而惹“枷绊”。
扫地斯文太可怜，检查、汇报、答构陷。
黄蓿、马苋、萝布麻，实用价值金不换。
谁念当年欧战场，单枪匹马华光灿？
“三分场”上草堆中，恸哭堂姊天无餍！
黄杨厄运不单行，岁逢丙午（一九六七）翻陈案。
挑动人民互冠仇——迫击炮加烧夷弹。
铁索长枷万户囚，抄书砸砚千家烂。
疯傻失踪几许人？双双仰药寻常见。
彭德怀饥胃纳棉，张志新忠喉管断。
奇才哺育几十年，扼杀摧烧只一旦。
重蹈元祜一千年，打击清流三百万。
楚楚青衿绝傍依，哀哀祖国多魔难。
铁盒随身三十年，战火未焚今涂炭。
杨刚百椾母青丝，珍藏恩物皆沦丧。
君家萧邦、萧伯纳，若论株连应严办。
花甲咸宁干校行，朔风冻雨脖中灌。
少壮轻抬半桶肥，老头定额一满担。
齐腰冰水罱河泥，十丐九儒酸泪涮。
通宵夜战力不胜，经年“双抢”加“单干”。
向阳湖畔“力士”群，心动过速心房颤。
幸而洁若内助贤，贮苦停辛情无限。
挈老孵雏似母鸡，惊风密雨头仍岸！
心驶神驰荔与桐，辛苦茹含成长壮。
改轨穷研杜鲁门，伤心文艺成河汉。
邓尉梅繁海运消，创痕渐复星河转。
天以百凶成就翁，然而千辈仍怀憾！
草野何代无遗贤，若善遇之功岂半？
（八）
雪谷冰川渐化融，山情野趣递青葱。
喜见封林红的烁，初开禁圃绿笼苁。
夕共鸣千窟籁，晚晴加染七晕虹。
俊笔沧浪充信使，白头欧美访宾鸿。
旧雨三生萦海峡，“龙心”一拍返伦敦。
红色尘埃活中国，历史长青谊永恒。
明瞳洞察神奸蛊，正气潜销鬼蜮痈。
晚岁行踪复欧美，早年译介贯西东。
《莎翁本事》一再版，兰姆姊弟笑颙颙。
《好兵帅克》走不胫，《培尔·金特》策殊勋。
“人妖有别”叮咛再，陆离光怪影憧憧。
事出沉思归翰藻，摄非浮影重精神。
克制素尊柴霍甫，谣诼严防客里空。
蒲伯风标藏己善，谦说：“于诗窍不通。”
东隅已荫松千尺，霞影桑榆更血红。
百载无常终一瞬，文明艺术独常存。
开放改革兴百废，前尘对照感由衷。
黄河九曲初梳理，电站明珠串。
财富似从地下涌，城乡改色天改容。
独孤鳏寡渐得所，扶贫致富后先功。
宗教自传鸦片绝，艺林科海震痴聋。
虽说问题仍猬集，天公不总刮顺风。
积重结习常为痼，攀登探索不懊。
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八七）驹过隙，大恨深仇在毒虫。
安定和平即洪福，营巢酿蜜赖工蜂。
环顾寰球一比较，何方伊甸是天宫？
欧风美雨醉西化，幻境奇谈枉自封。
花旗万斛移民泪，有色人种痛捶胸。
爱尔兰尸垫美陆，轨基瘗骨尽华工。
财阀擅权，民主——梦；新闻失实，自由——讧。
可憎彭克嬉皮士，颓废空虚莫苟同。
十万陈兵阿富汗，七年火併未“加盟”。
两伊战血漂椰枣，南非冤骨垛城墉。
赤道旱蝗吞妇孺，海空污染灭鲷鳙。
翁访安南岂预见：老山防守不能松。
读翁文集常回溯：正邪真伪永交锋。
大时代摄小影集，艰难时世罕遭逢。
若可人生重抉择，舍新闻业更何从？
再往人间八十载，无冕王仍爱所钟。
皕韵为翁作小传，“翻译徒”能“文雅雄”。
生之可贵唯奉献，缪斯姊妹善始终。
百八烦恼全荡涤，祝翁寿比寒山钟。
一九八七年一月九日于津门郁葱葱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