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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略谈国人的做戏

中国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奋,就成了戏子样,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装模装样,出于本心的分量,倒还是撑场面的分量多。

一九二六年,鲁迅在《马上支日记》里,引述了美国传教士A·H·史密斯《Chinese Characteristies》日译本《支那人的气质》中的这段话,之后说:“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相传为戏台上的好对联,是‘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

其实,“做戏”并非中国人的“专利”,毋宁说,它更是政客的一种“通病”,政界一种流行的普遍“规则”,而不论其国别如何。

曾进入过政界的法国学者雷吉斯·德布雷,就发现了政客们语言和行动之间的巨大落差:“政治并非精神的严肃实践”,“我们的领导人不再区分清晰的界线:他们不再说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也不再做他们说过的事情。”(陈卫星、夏榆《德布雷:曾与格瓦拉并肩战斗的人》,2010年6月10日《南方周末》)

那么,最了解同胞的鲁迅,为什么认同史密斯的观点呢?就因为,“做戏”在中国,更有一种普泛性,不唯政客而已。大概这倒是一种“中国特色”。他见过了太多的聪明人、伶俐人、巧人、伪人、巧伪人、伪君子;国人的脸,他实在已经看得熟烂了。

鲁迅还发现,中国是一个“文字游戏国”,但又最不看重文字,一切总爱玩些与实际相反的花样,把字和词的界说,闹得一团糟。譬如史书上记载着唐德宗时的一种说法,叫“税外方圆”,又称“用度羡余”;然而,谁又能猜想得到,实际上这指的是,藩镇巴结皇上、进奉市恩的财货呢?

“文字游戏”,也就是“瞒和骗”,言行不一,名实不副,耍把戏玩手段,假借大义窃取美名,说一套做一套,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本已言语道断,说出了此流人物的本相。历史上,不是有“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小说中,有“明里一把火,暗是一把刀”的王熙凤吗?

做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由于中国人太爱面子、太重体面,总想将自己的体面弄得十足,所以才弄成了如此这般模样。

史密斯以为,中国国民性之重要关节,便在于“体面”。对此解释,鲁迅也是颇赞同的。在《说“面子”》一文中他写道:“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他还说了个晚清时候的掌故,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礼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让他没面子;洋人既然没有了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

因爱面子、重面子而做戏,实际上,也正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等章节,入木三分地描写了、剖示了阿Q种种可怜亦复可笑的病态人格:在现实中,他虽一再失败、受挫、被辱,但在心理上、精神上,却永远志满意得,永远飘飘然,永远是优胜者。即使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一条万不可脱的裤子,他也仍然是洋洋得意的。

鲁迅是把阿Q作为中国人的一种典型、作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刻画的。在阿Q身上,恐怕每个中国人,都会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吧。当年,《阿Q正传》一段一段在《晨报》副刊上陆续登载的时候,不是有许多人看了,都栗栗危惧,担心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吗?可见,鲁迅针砭的这种“国民性”病症,是何等普遍而又沉重啊!

做戏的一面,就是不认真。假如以为“万事是戏”,当然无论做什么,就都可以凑合应付、稀里糊涂,敷衍一番了事。也就是鲁迅所说的,“马马虎虎病”。此一沉疴,怕是也由来已久了。“无可无不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们的古哲人早就说过的。

不认真的一个结果,则是什么都不信,无信念,无信仰,无操守。“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找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和俄国的不同之处,只在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我们的却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鲁迅称这种人为“做戏的虚无党”。

“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这是鲁迅给做戏的虚无党们勾勒的一幅绝妙的画像。做戏的虚无党,做起戏来,前台的架子,肯定与在后台的嘴脸,大大的不同。而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他做得像、好看、好玩,也依然能够为其哀乐悲喜,于是彼此相安,天下太平,这出戏就做下去、做下去了。有谁要来揭穿,他们反以为多事,扫了大家的兴。于是乎,这出戏也就得以永远地做下去。其流毒,对于国人、同胞异胞,真可谓沦肌浃髓、余烈悠长。

近几十年来,做戏病更加沉重起来的时候,我想,大约是在“文革”时节。回忆起来,“戴像章”啊,“捧红宝书”啊,“跳忠字舞”啊,“吃忆苦饭”啊,“早请示晚汇报”啊……真个是乌烟瘴气,折腾不已,没有止境。搞得个举国翻腾、神州激荡,一出全民族的大戏、大闹剧,居然以天安门广场,以全国城乡各地、各行各业为舞台,上演了十年之久。

有一回,朋友W问我:“外国电影里的演员,演什么像什么,你不能不佩服;而我们中国电影演员,和角色总是隔着几层皮,真叫人气闷。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回答他:“就因为外国人做事是做事,做戏是做戏,决不相互混同起来;而咱们这里,老是把做事和做戏搅和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做戏,很难有下台卸装的时候,所以,到了真要做戏时,反倒玩不转了。是不是呢?”

普遍的做戏,造就了普遍的虚伪。那效果的遗留,既深且远,着实是令人惊骇的!

假若说做戏,是因为过于重面子、爱面子,那么,我们的同胞异胞,又为什么如此重面子、爱面子呢?

深究起来,恐怕我们古已有之的礼教道德、精神文明,摆脱不了干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纲常名教、仁义道德,是我们的国学家、道德家所一向颇为自诩,至今有人谈起来依然眉飞色舞的。然而,不能不说,这很多人现在提起来仍膝盖发软的“圣教”,实在不过是一种“畸形道德”!“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无非是一味地愚弄、收拾弱者幼者的方法而已,野蛮,苛酷,而且血腥!

说来颇有些滑稽,“三月无君,便皇皇如也”的孔圣人,为驭民者、权势者、统治者所谋划的出色的经济理治方略中,有一服老牌灵丹,就是这一味俨然道貌的道德高调,“君子忧道不忧贫”呀,“君子谋道不谋食”呀,什么什么呀……然而,他老先生曾经“厄于陈蔡”,几乎饿瘪了肚子,却并不饿死,鲁迅说“真是滑得可观”;而他的学生子路,因为相信先生的“君子死冠不免”,结果“结缨而死”。鲁迅以为,子路把帽子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孔子的当了。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地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吧。

被尊为圣人的孔夫子,一方面给自己的言行,立了极烦苛的规矩、姿态,“忠信”啦,“恂恂如也”啦,“侃侃如也”啦,“訚訚如也”啦,“踧踖如也”啦,而另一方面,“瞰亡往拜”哩,“出疆载质”哩,这些最巧滑的东西,他老人家也都是玩得很在行的。

鲁迅说:“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而我们的古圣今贤、教育家、政治家、文人学士,却只是一味热衷于鼓吹,自己并不遵行,却不负责任地要民众、要弱者、要幼者都来奉行照办的畸形的道德戒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愈来愈精密,愈来愈苛酷,绝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到了宋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存天理,灭人欲”一类严冷之极的话,就都出来了。到了现代,“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种最最革命的言词,也都出来了。

然而,这种真正能够做到尊奉“天理”,完全彻底地“无私”、“灭欲”的“人”,有谁见过呢?这种恨不得灭绝了人性的训示,究竟有多少人会真心诚意地信奉、遵行呢?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呀!做不到,可以装得很俨然、扮得很入戏,煞有介事,宛如真的一般,“庶几近之”吗。

于是,在严酷苛刻的教训之下,在道德高调的推行之中,谁要想做有口皆碑的好人物、正人君子、道德楷范,便不能不戴上伪善的面具和脸谱,于是,大庭广众之中,国人、同胞、异胞的脸孔,也就日渐威严正大、肃穆庄重、装腔作势、道貌岸然起来。久而久之,言谈举止,甚至连咳漱喷嚏,亦炼成了一副戏子或准戏子的模样。

会上会下,腔调不同;人前人后,两副嘴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些玩意儿,再与功利的“宣传”媾合起来,蔚成一种社会上处处可见的做戏大观,不过,也就更其卑劣无耻,愈加令人憎恶和作呕了。

当看到抢夺女记者话筒的高官,在大会上哇哩哇啦地振振有词、指手画脚;看到贪腐官员诅咒发誓、咬牙切齿地大做特做其反腐倡廉报告;见到年薪数百万的国企老板,口口声声把公民利益挂在嘴边;看到曾经捧鲁迅于九霄之上的学者,忽而又恨不得把他贬之入地;听到削尖脑袋也要挤进欧美国籍的明星,泪花闪闪、不绝于耳地颂唱“祖国啊妈妈啊党啊”的时候,你便不能不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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