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丽开始在车间挡车织布。
歌词中,金梭和银梭,日夜在穿梭,编织着人们美好的生活。现实中,棕色的木梭,两边各嵌有一金属梭头,和交错运行的打杆碰撞,产生出巨大的打击声;众多织布机一起运行,所奏出的织机交响曲真的不好听,单调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在纺校安排的实习中,黄明丽早知道织造车间噪音大。但到底那时还有新鲜感,且大型纺织国企的厂房设计规范、空间高大,车间内机位布置合理,将噪音污染尽可能控制在较低水平,所以并不让人难以接受。可如今这个厂,限于成本,厂房没有那么宽、大、高,机位布置过于紧凑,设备老化,等等这些原因,让她觉得车间内的噪音实在难以忍受。是否还有和熊继财未能见面的因素有关,她自己也不清楚。
今天,轮到她中班转夜班,晚上十一点才上班,白天全天休息。早上,在食堂吃完早餐——稀饭,咸菜,肉包——洗了饭钵,回寝室,见有下夜班的同事开始睡觉,她怕叨扰了她们的休息,决定出门。
厂大门低矮,两扇铁门紧闭,进出工厂另有一扇小门。她从小门走出。工厂围墙也低矮,大门一面是条国道,另三面都是农田,一圈杨树把工厂围在中间。工厂在县城西面,离街市还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她看了看继续往西那几栋路边汽车旅馆,这让她想起一些旧事。她,向东往县城慢慢行去。
他那天为什么没来?这个疑问,她想过,但不知道答案。上班后,趁休息时间她又去过那个十字路口几次,每次都没见到他。她设想的答案又多出几种,否定了绝大多数的答案后,她多出一些担心。她也没做出贸然去他家的决定,因为她觉得:自己和他家人间的误会,甚至可以直接说是矛盾,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除。心中有了这许多想法,她自然生出一些焦急和烦闷。
十字路口,熙攘几辆车驶过,几个背背篓的中年男女走过,几辆自行车骑过,甚至还有一个牵水牛的老头走过,再换了一些人走动,不如周末和赶集日热闹。她小站了一会儿,四下都看了,没有熊继财的身影。
她走进刚刚开门的商场,售货员还在打理柜台和商品。逛了一楼,又逛了二楼,再在一楼买了包花生糕点,出商场,又看了十字路口四周,闲逛到电影院,买了张电影票,进了电影院。再出来时,已近十二点,她决定回厂吃饭。
“黄明丽,喂,黄明丽”
有声音从她后面传来,她转身回头,看见熊继财在十字路口那边往这边跑。她惊喜地笑了,也往他那边走去。
“终于碰见你了,”他说,边伸出双手,拉住她的右手和手臂,“太好了!我来了几次,还以为……嘿嘿。”他也笑了。
“那天怎么没来?”
“嗨,一个学生从家跑了,找到我,我只好跟着一起找,就耽误了。没生我气吧?”他指了指十字路口,又说,“第二天,我在那边守了一天。”
“喔,我还以为是啥呢”
“没有没有,只是那个学生。”
“那,那先吃饭吧,你还没吃吧?”
“对,吃饭。”他四下看,又问,“对了,你分在哪儿?”
“县织布厂。”她回身指指西边,那边隐约能看见工厂的一角围墙。
“县织布厂?”他有些不相信,“就那个?我以为应该在市里呐。”
“没有。”她低了一下头,又抬起,“哪里都一样,还好些,在县里,离家近。”
“嗯……那先吃饭?”
“嗯,到那边?”她指着北边说。
“哎,听你的。”他松开了手,俩人往北边去。往北也是一条国道,通往外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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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钟不到,黄明丽回到工厂,和室友打完招呼,她没有急着去吃饭,先拿着东西去洗澡。室友问她白天去哪儿了,她说回了一趟家,身上有汗,想洗洗,就走了。
她身上确实有汗迹,不光是她自己的,还有熊继财的。俩人简单吃了午饭,心领神会地又往北走出很远,如以前一样,先由熊继财订了房,出来告诉她是哪个房后,俩人前脚挨后脚地进入房间,然后就是偷摸、不敢出声的缠绵。为了让熊继财能早点回家,四点多钟,俩人就离开了小旅馆。因为熊继财马上就要回枇杷沟,准备学校的开学了,俩人只能约在两个星期后的周末了。
洗了澡,吃完饭,在三楼过道看了一会儿同事打篮球后,她觉得有些倦意,就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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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后,同事们都说黄明丽气色变好了,人更漂亮了,说她这是适应了工作。九月中旬,她的精神更加焕发,那是因为她暂时不用“三班倒”了。工厂要参加工业普查,主管技术的副厂长顾厂长决定把她暂时借调到技术科,完成相关资料的准备工作——绘制厂区图,绘制车间分区图,绘制设备分布图,以及各图纸的介绍和说明等。
她认认仔细做着这些工作,也庆幸自己在纺校的学习派上用场。
顾厂长通过黄明丽的这些工作,发现她到底是通过正规中专培养出来的,制图标准规范,标示同样规范准确,一笔宋体书写整齐好看,比其他几个科员强太多了。顾厂长恨不能马上就把她正式调到技术科。国庆节临近,工会举行一次舞会。舞会中,顾厂长邀请黄明丽跳了一曲,他发现她戴着眼镜人更显斯文,他起了心要帮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他姨丈家兄弟的儿子,一个家境很好、自己也不错的男青年。
国庆节刚过,顾厂长就借感谢黄明丽给技术科、给他帮了大忙的名义,请她吃饭。她本以为只是科室吃饭,去了后才知道,是顾厂长私人请客,在座还有顾厂长的姨丈姨妈,还有他姨丈的兄弟,还有一个男青年。拘谨中,她脸上泛出粉色,但礼节上不敢马虎,和他人的问答中有节有礼,应答合适。她觉得:这是熊继财把她变成一个女人后,意外得到的淡定
男青年叫李俊,在县税务局工作,父亲是县里一个部门的领导,家里两个姐姐已出嫁,只剩他一直在挑东捡西,没遇上合他意的,家里人都着急。说来也巧也怪,李俊心中对女朋友的要求其实也简单,只要是一个戴眼镜的、看起来像知识分子的就行。刚好,黄明丽这段时间因绘图、写说明一直带着眼镜;再说到知识分子,她最起码是个中专生呢,这在一个县城里已经少见了。李俊对黄明丽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他的家人也满意黄明丽的文静和安静,虽说人略矮了一点,但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又见李俊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事后,一家人都恳请顾厂长务必帮忙。
顾厂长自然愿当这个媒人,他得到副厂长之位,李俊的父亲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黄明丽听说后,想以自己年纪还小为由推脱,但哪经得住顾厂长的坚持,以及女工会主席的一旁敲边鼓,加上她自己也得考虑和厂领导的关系问题,只能先答应接触,以后再想办法断交。但她低估了李俊的热情,和他家势的影响力。李俊用税务局的小车带她到市里去了两次,又送她夜晚回家几次;他家里坚持送给她一只女式手表;他父亲听说她家附近有鱼塘,就主动提出要去钓鱼,同时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到她家;他父亲还答应帮她在厂里安排更轻松的工作……几番勉强的来往后,不光她家人都觉得李家好,连她自己都开始有些犹豫了,甚至因为李俊父亲要钓鱼,她不得不推掉了和熊继财的私会。
矛盾的同时,黄明丽还有些忐忑。成为女人后,她多少知道了女人的那些事,也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在如今这种讲究贞操的时代,她担心自己的这个污点会否暴露,或者被发现。她的这种左右为难不冷不热的表现,都让李俊和他家人误认为是纯洁和知事少的表现,他们更加中意于她。她更加左右为难。
再三考虑后,黄明丽先是以家人反对为由,让熊继财别再找她;然后,借着生理周期尾期的那点回血,担惊受怕地在李俊的单身宿舍把自己的身体又给了一个男人。最终,她得到了李俊的疼爱。
织布厂一角的那一汪池水,被秋风吹皱,连带飘落其中的那些早落的树叶,也飘荡不已。
黄明丽和熊继财那本就不算太明白的爱情和感情,同样不太明白地、草草地结束了。纺校那一撮撮寂寞黄土上,一朵过早来临、又过早开放的爱情之花,在寂寞无声中,又过早地衰败了,连残红也被黄土深埋地底。
既然有黄土地,既然有阳光雨露,既然有空气养分,花朵终归还是会绽放的,会绽放出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五颜六色、鲜艳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