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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头马

天地一抹的隐晦,千丝万缕的雨一寸一寸地断掉,风躲得很远。蒙县长动仙箫的动作慢了一倍,而烟瘾烈了七成,剩下三成是焦躁、苦楚,还带些闻所未闻的怪味。所谓的迷途,那是多出一条乃至数条路来,是智昏了没选择;而所谓苦厄,却是数条乃至于唯一的出路。而在蒙县长,绝无路断的道理,否则,何来改弦更张的说法?陆路断了,可能在水边,水路断了,可能在岸边,地上的路绝了,可能在天上,天上的路断了,可能在地上。蒙县长今生有怨,只是苦厄太频繁了。他也把这不可知的不可解的偶数与奇数归结于闲人所况味的所谓命,命这条破裤带,这一时又与那两名走散的共产党纠缠在一起了。蒙县长哂了一声,闭目挂念起那位老共产党,他既然能从水牢里溜出去听了水牢外面的话再回到水牢,他还怕坐牢吗?还有那位一口侠气的少年,白猿腰身,虎狼气色,他请缨上路,竟随风去了?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不猜也罢。问题只是,两条命牵着一条命!蒙县长的肠子抽搐了一下。有醉茶经历的人好体味酒上头的人,曾经酒上头的人好体味烟呛天灵盖的人,蒙县长能勘破这等小小过节,只是心里闷得慌。他受不住从轿窗窜进来的一股寒气,从鼻梁直窜天灵盖地呛了一口,再呛了一口,巨呛之后的醉是不可驾驭的恶梦。

天与地粘得更稠了。

但谁都记得这只是傍晚。正因为念着这只是傍晚而非夜晚,所以天更阴暗了。

炮声隆隆,前线的火与血还远着十七里呢。正因为这么远而这么响,所以人马都觉得脚下的石头都在震动。

蒙县长的黎明多半在轿窗。他听见“蒙县长!蒙县长!”的叫嚷,确信不是梦话,就从梦抖了抖脑袋,试探一下头颅,风雨从窗帘吹了一舌的寒冷之后,是牙营长热扑扑地嚷道:“大吉利!大吉利!”牙营长发现牙齿险些就咬着蒙县长的耳根了,退三寸,嚷道:“枭寨那伙暴狱的又回来啦!真家伙带了枪,妈的要抗日,火铳、弯刀,两百汉子全骑马、骑骡、骑牛!”

“骑牛?”

“呀嗬,黄牛,像得很噢,骑黄牛,五十八号义勇骑黄牛,黑布蒙的牛眼,能瞎跑,说黄牛是拿鼻子闻路!”

“多少人?”

“二百六十三。”

“多少枪?”

“十六杆枪,真家伙豹尾花木蔸双管法国火铳,粉铳二十三支,要命噢,有一门铁锅炮!铁砂、硫黄、洋油、锯末,全炒香了,混上了!”

“谁带的队伍?”

“就是那个头马。”

“我说那是条好汉!”蒙县长叫道:“瞪眼是一盅酒!了得!”

“只是……”

“什么?”

“他们把麻乡长也带上了,”牙营长支支吾吾,说:“是披蓑衣,里面是反绑。”

“噢?”

“头马乡长都要见蒙县长,”牙营长又犯了天大的难,在风雨里打了个喷嚏,咬那风说:“龚队长……”

“畜生。”蒙县长突然问道:“你当他是人?”

“畜生!”牙营长毫不含糊。

“你也听了,”蒙县长重申道:“在路上,我还得行使责任。”

“那当然!”牙营长说。

蒙县长膝盖一撞轿柱。轿夫知道蒙县长的意思,折转轿子,跟上牙营长的马。

三块十丈青石夹成的天然屏障之下,驮马啸啸,黄牛愤然,马前牛侧,尽皆蓑衣野汉。这些枭寨的豪勇居然把排场玩到了这海角天涯来,他们慷慨呼涌,大放厥词,哗地聚了十几号人抬了一方四尺的片石搁在三块角石之上,算是搭了一方帅台,又搬了一圈青石,权当凳子。

蒙县长抖开轿帘一看,披了蓑衣的麻乡长像只落水公鸡迎着他们要打鸣的样子,打不出,老脸彤红了。在头马身侧,他是尴尬。那天,就这位要在肩胛上捅一刀才能上绳的头马,迎面喷一口血骂一句脏话,所以,他的马脸,大眉糊涂,只剩几根从刀痕里乱翘的斑毛,鼻梁歪斜一道凹槽,右腮上的大肉坑,一片凶神恶煞的阴惨。这下可好,全像镶了古铜真金,气格萧然,四天三夜前,他左肩胛骨是露一寸白两寸青三寸红,一盆血快流尽了,人都蔫了,可这下好,裹还是裹,从脸到脖,一派红光,两枚青铜蛙眼,炯炯吐着青辉。那个断了趾骨复又撞石头不死的“蛙”,自架那只肿脚在一条大藤杖上,凄风苦雨不能把他怎么样,酒还烧在他脸膛,红光铜亮。他笑得坦荡,他是服膺天理的。他位在乡长头马之后,大见尊严。那位高出一个半来的巨猿相,就是从腰椎到颈椎险些给麻木掉的亡命之徒,是谢秘书交代要毙掉的,没想到他的地位几近头马。蒙县长心里叹了一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匪别三日,才可怕呐!”

头马捅了一下麻乡长的左肩。

麻乡长变成头马的木偶,哗地跨上一步对轿窗叩了一头,俯了不动,对膝前的石头说:“麻老枫有罪呀!那夜……”

“那夜是给我们架走的!”头马跨一步也给轿窗叩头,可叩了就叩了,抬头才说道:“蒙县长,我们都知道暴狱是死罪,再放了几把火,砍了一些挡路的,我们知道……”

蒙县长抬头探出窗外,目光如炬,直透了蛤蟆眼镜照那有情的天地,照那有情的人。牙营长抬手竖了食指勾了勾,那边马上的龚队长知道蒙县长找他,找他是要他把腕头的那副五牙双钉德国手铐给卸掉,可是他不能。他见蒙县长瞪他,他惨淡一笑。这一笑,把蒙县长笑得更惨了。

龚队长截断头马的话说:“蒙县长,按战时条例,地方武装弃暗投明也罢,响应号令也罢,举凡投奔国军,第一要及时完备缴清枪械、粮草,第二要全员无条件接受国军整编,违此令,格杀勿论。两件要务妥了,才考虑地方条件。”

蒙县长瞪了龚队长一眼。蛤蟆镜隔着,不知道龚队长领受没有。蒙县长低下头颅,听头马继续说话。

“那天头马也说过,蒙县长的训话头马是在树洞里听得精细的,头马求蒙县长莫把枭寨壮丁拉出山外,枭寨不允许一切兵匪抓丁拉马出寨打仗,是枭寨古例。头马得你蒙县长顶那么一骨头救的命,头马知道蒙县长你是什么人。蒙县长,你让头马坐你的轿子进县城,要卖你要骗你,头马知道天打雷劈呀,可头马是寨主头马,头马每一块骨头,第一滴血,都是寨主给的。头马不能……”

“慢!”蒙县长打断头马的话,问:“寨主是谁?”

“寨主到云南大理给岳丈守葬,”麻乡长觉得可是半句虚言都不可以有的,他蹦了一句,怯怯地斜一眼头马,说:“已经携全家老小去了。”

“去多久了?”

“这倭寇一乱世,就去了,东北王张作霖,给小日本炸死,炸死的第二年……”

头马一脚踏在麻乡长脚背,麻乡长唔唷叫了一声痛,像蟑螂给火星爆了,弹了五寸。

“好!”蒙县长浩叹道:“主子都不在五年了,头马你能死死守住这个家,还是中规中矩!”

“蒙县长!”头马颤了一下,他这人你杀他他不动,你夸他他就颤了。头马说:“我们暴狱那时辰,把马、骡拉了,还多拉了县府四十三匹马、三十四匹骡,县府的马、骡,我们已经派人拉回去了,有四匹马摔死了,有两匹母的,肚里有驹。有三匹骡摔伤了,丢了五匹马,一匹骡,这些,我们都补上了。请罪是请罪,都补上了。”头马说罢,回头喊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麻乡长核个数,画押喽,再呈蒙县长。”

那叫司郎的长杆青年双臂一甩把蓑衣甩到肩后,竟是一身城里书生的浅灰洋服。他像是身在衙府,嘎地从地上提了一口一尺见方的铜箱搁在石板上,嘎地开了铜锁,弹了盖,上下掌持了本账簿过来,先给蒙县长叩头,再给麻乡长叩头,说:“这是县府账房,刑房的验书。麻乡长,你请蒙县长。”

没想到麻乡长乘机哀号起来,道:“蒙县长,辱没呀,麻老枫给乡公所辱没呀!”

头马吃了一惊,想起来了,他哗地掀麻乡长的蓑衣。麻乡长原来是给反绑着,头马三下五除二给麻乡长松绑,说:“这也是枭寨的古例。麻乡长担保三宗大事,一,蒙县长带人上枭寨训话,拉人,拉马、骡、牛,是皇帝有旨;二,拉人拉马拉骡不是去打红毛赤匪,是打倭寇;三,拉人拉马拉骡拉牛,一丁一畜都记数,算枭寨丁壮捐税,一年一年折数,万世不变。”头马回头叫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麻乡长核数,呈蒙县长。”

司郎又把翻开盖的铜箱在麻乡长面前抬了抬,说:“这是麻乡长和枭寨合缝的押书。麻乡长,请呈蒙县长。”

麻乡长如祭天神,背抬了一对骷髅指爪在眼前哆嗦了一会,一分一寸地下落到铜箱里,可他又犯了怯,僵着,侧抬头窥探蒙县长的眼色。

头马说:“麻乡长也知道,送人命畜命押书,要绑小官来见大官,这也是枭寨古例。只要蒙县长画了押,我们要当皇爷护送麻乡长回乡公所,麻乡长来时趴马,回去呢,我们抬轿!”

麻乡长很在乎这几句话,他脸上松弛,瞬时像开了一朵老菊花,他果真捧起两份青布硬壳文书,哆哆嗦嗦打开,呈到蒙县长眼前。

蒙县长枉为蒙县长,他一时不明白堂堂一县之长审度这芝麻绿豆账目是否是一种渎职,甚至是一种大哉如苍天如苍生的圣业,他心底一时寒蝉凄切,他被铐在轿中。休说他炙过北伐的弹火,便是保卫广州的七场血战,他也算是九死一生的男儿,这可是个什么县长噢,他通体的血刷地冷了。

麻乡长但见蒙县长狼眉抖了一抖,豹眼折光,甚至,麻乡长听见了蒙县长鼻息透露的一池惊雷。麻乡长吓得哆嗦起来,他以为这账目是不是出了什么大纰漏,慌忙扫了一眼,这才又正正揣了,再次呈上,心头一阵鼠跳,恭候天打雷劈一般。

没想到蒙县长说:“好。”

麻乡长慌忙又呈了第二册。

蒙县长又说:“好。”蒙县长说:“这样吧,一并说完,我再画押。”

头马听罢蒙县长的话,心里一快石头落了地,遂又叩头,抬头,说:“我们暴狱的时辰,是怕官兵追赶,一路烧了一些茅房,我们凑了一些金条银锭。”头马说罢,回头喊道:“司郎,把文书具上来,请蒙县长画押。”

司郎又毕恭毕敬将一函文书呈到麻乡长手中。

麻乡长抽搐了一下,要呈,却哆嗦不止。他也不能怠慢,呈上的时候那函上的两页白纸抖起一双翅膀,像只伤鸽子。

蒙县长哪里能把神定到眼上,又哪能把眼神定到那函文书上?蒙县长心底只是一阵怆然。民以食为天噢,饿到不忍,刀也砍了,枪也响了,火也放了,可苍天也怕一字,这就是命。命悬于一丝,魂也给榨出来了。这民却知道惹不起官府了,可哪一代官府怕过惹不起的苍生呢?不亡了,不灭了,真不知道;亡了,灭了,也是鬼魂才知道了。

麻乡长和头马都发现蒙县长的脸色不对。

头马橐橐道:“可县府的账房说,这赔的不及百分之一。”

蒙县长的灰脸一点一点地白了。

头马又说:“刑房说烧民房,割银子,坐牢,要快快投案。焚官府,杀头,株连,要快快投案,免株连。”

蒙县长的白脸又乌了。

“蒙县长,”头马说:“好在两个放火的兄弟是孤儿。他们牙缝里都裹了孔雀胆囊了,要是打日本鬼死也算一尸。他们愿先打仗,要不算,他们愿到县府去暴尸。”头马说罢,回头喊道:“佛桃!佛寿!过来跪蒙县长!”

那头唯有两个不下马的恰是佛桃、佛寿兄弟,他们策马过来,一滑,连下马带跪只是一响。

麻乡长、头马和司郎避犹不及。

那白脸儒雅的佛桃把件蓑衣缝帽掀开,大铜盆脸壳居然点过和尚斑。佛桃笑吟吟仰道:“蒙县长,我两兄弟还欠债呐,要是这回打倭寇能拴杆枪拾个锅头,是省得当欠债鬼了。”

蒙县长险些要掉下泪来。这古怪人间有多窄呢,佛桃、佛寿兄弟的眉头眼水,深深浅浅,恰是他一对丧命儿子虎头、虎脑的清影!蒙县长不置可否,哂道:“佛桃、佛寿,兄弟?”

“哎,”佛桃、佛寿同时叩道:“是兄弟。”

“就凭你们假和尚兄弟,还把孔雀胆囊给裹牙缝上了?”

佛桃、佛寿傻笑。

野汉们嗡地笑了。

蒙县长说:“既入佛,怎么又放火?既放火,怎么又怕死?既怕死,怎么又打仗?”

佛桃仰了想,想了一会,答道:“活也难。死也难。”

这倒难住蒙县长了。蒙县长问道:“真进了寺庙?”

佛桃、佛寿同时答道:“三年零两天。”

“庙里怎么过?说说看。”

“庙里难熬。”佛桃回爪摸了摸后脑勺,说:“这年头,庙都住不下了。有青帮,有辛亥党,有红毛,有‘赤匪’,主持都不提棍杖了,扛枪呐。他们有银子,这年头,没人拜佛了,庙里拉风箱打刀枪呐,庙里苦工饿疯了。”

野汉们又嗡地笑了。

蒙县长哭笑不得,问道:“纵火是在庙里学的?”

佛桃佛寿都很惊讶,他们听不明白蒙县长的问话。

“蒙县长问你们怎么敢动官府天火,唆使妖魔是谁?”

“噢,庙里师傅说的,师傅说,佛桃、佛寿你们别傻呆庙里饿死啦,去坐牢吧。世道变了,‘不喂狗,要喂牢’,地上狗饿死光了,牢里人活口不死。我们说我们不敢,牢饭都是蟑螂屎。师傅说,听谁说的?老皇历啦!自从三民主义,讲民生、民权、民意,牢饭不煮蟑螂屎啦。我们又说,不煮蟑螂屎我们也不敢,我们只会打拳,我们不会干苦活。师傅说,坐牢人有拳脚的都不用做活,在牢里当打架师傅,教革命党。”佛桃寻思了一会儿,说:“我就放火了。”

蒙县长吃了一惊。他相佛桃、佛寿的目色,寒光闪闪,倒是追赶光捕影的透过一股杀气。蒙县长笑道:“看你们枭寨的好汉,谁不扛枪挂刀挽弓弩的?就你们兄弟赤手空拳,白送死,还欠官府两具尸骨噢!”

佛桃、佛寿头一遍听清,急了站起来。第二遍听清了,目瞪口呆。

麻乡长大声呼喝道:“不怔什么?不是带酒肉了吗?还不请蒙县长暖暖身子!”

头马头一个听明白麻乡长的话,猛一击掌,双臂撑天,叫道:“上酒!”

蒙县长一时也懵了。等他吸了一口凉气,清醒过来,便拿一双凸眼照看近在咫尺的龚队长。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要龚队长给解掉手铐。

龚队长先是被两百名枭寨汉子的一阵骚惊了魂魄,回头看牙营长,见牙营长在瞪他;他又看蒙县长,蒙县长已不耐烦。但他只瘪了一下嘴,整一副马脸更不耐烦了。他甩一鞭在马脸上,带军法队撤出了乱阵。

牙营长提马去追龚队长。

蒙县长听龚队长对牙营长说:“牙营长,我知道你想求我干什么。你不再是民国的小小喽罗了,国法!国法!”

蒙县长眼冒金星,抖下轿帘。

“蒙县长!”“蒙县长!”麻乡长和头马都过来招呼蒙县长。

蒙县长破轿门而出。

先是头马,再是麻乡长,再是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风中汉子,大家都吓了一跳。

蒙县长戴铐!

蒙县长嘎嘎笑道:“都吓着了吧!我和你们麻乡长一样,也在押宝噢!呐,麻乡长见了我,你们给麻乡长解绳头了。我么,要见了驻军牙师长,他才给我卸这铜镯子噢!”

话是这么说,可两百双眼睛还是一片迷惘,他们眼盯蒙县长腕上的精致手铐,像龙齿,像豹眼,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谁都心中鼠跳。再说,一副手铐铐了手腕,怎么看也是野猪踩着铁猫夹了。

蒙县长一面向石桌筵席走,一边抬高手铐嘎嘎道:“你们头马和麻乡长是押枭寨人丁、财宝,看县府仁不仁,义不义,我蒙县长认不认账,我和牙营长呢,是押,我能不能带上五百条汉子去打仗!你们都看见了,我们刚才过去的队伍,过五百号吧!我蒙县长还不敢赌上你们枭寨两百豪勇呐!这下好了,我看他们怎么给我下这铜手镯,哈哈!”

所有的嘴都咧了笑,只是所有的眼睛都还圆圆地瞪着。

蒙县长给让到正中的石凳上,他坐下去之前,那石头已盖了一方乌光贼亮的狸皮。

四尺见方的石片已垫了苍翠的蕉叶。倒下来一竹篮一寸一寸长的熟熏肉,倒下来一竹篮一拳粗一拳粗的糯米团,摆了八只竹筒碗,咕嘟咕嘟倾的是清香扑鼻的烈酒。

但七双眼神还是粘在那副铜铐上。

蒙县长抬眼看去,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的坐的站的汉子,有的给骡马挂草料袋,有的剥食烤干玉米棒、红薯、芋头、木茹条。蒙县长心里一惊,没一个站着的汉子是倾酒筒的。即,他们在命运的关键一站,也没有享受酒肉。蒙县长还看见麻乡长和头马一起去邀牙营长和刚刚旋回来的龚队长。牙营长下马,来了。龚队长在马背上不动,冷嘲热讽冷说道:“你们吃吧,快些,蒙县长要赶路!”蒙县长又听席间有人问:“那兄弟敢跟县长老爷这么哼嗤,什么官?”蒙县长又听那司郎自作聪明道:“什么官?蒙县长的卫队长咧,担人命咧。”

等牙营长刚坐下,麻乡长和头马就给蒙县长和牙营长敬酒。头马撕了蕉叶问蒙县长:“蒙县长,来块瘦的,来块筋的?”

蒙县长痛喝了一口酒,说:“来块筋的。”

头马于是合蕉叶夹了块带筋头的瘦肉给蒙县长,又说:“蒙县长,我们枭寨一口气啸了两百壮丁来赌命,可是百年五世头一回呢。我这头马就是砍两百次,也怕亏待耕户、猎户、织户哇。还要问蒙县长……”

麻乡长打断头马道:“头马,要见识世面哩,酒桌上不谈俗事哩!”

蒙县长搁了酒筒,倒那块晶莹剔透的香物在眉目之前,正色道:“麻乡长,就算是皇帝,他也是娘裤裆里掉的一块肉。枭寨这一回是身强力壮的豪勇都出一赌命了,官府哪有含糊的道理!要一珠一算说清,画押,天打雷劈,死了瞑目。头马,你有话慢慢说!”

头马怕是安了刀铡在嘴中,一块两寸长的腊肉进去,皮筋断裂像爆豆一样热烈,咕嘟一筒酒之后,急促说道:“蒙县长,论天理,我死一命算一命,这没话说。我要说,古来抓丁,都说去吃皇粮,就没说死,这也有活也有死,九成活一成,一命顶一丁,这也没话说,只是,杀一命,也是一命,我看,杀一命,也该顶一丁,这一丁,就算在赢家名上。蒙县长,你说这话在天理么?”

蒙县长的肉块从手中掉落。

头马急忙撕了蕉叶把掉肉堆上的肉块包了又递到蒙县长手中,又说:“枭寨有三成孤寡,有六成债户,有九成抹不平税捐的,这回出的都是暴筋马暴筋骡暴筋牛〔1%%〕,这马、骡、牛,都该折光洋铜板,抵税捐。等马、骡、牛回到竹楼,就不愁拉去抵税捐了。蒙县长,你说这话在天理么?”

蒙县长包急端酒筒,端到嘴边,酒筒掉了,洒在地上。

满桌一惊。

蒙县长又接过头马递的酒筒,咕嘟干了,又咬了一嘴肉,慢慢咀嚼,说:“头马,杀一命,加顶一丁,记在赢家名上。天理!”蒙县长又接过头马递过的酒筒,喝了一口,说:“马、骡、牛,折光洋铜板,抵捐税,等马、骡、牛回到竹楼,耕户、猎户、织户,都不愁拉去抵捐税,天理!照光洋铜板细目抵来年捐税,天理!”

满桌一叹。

蒙县长说:“麻乡长,即刻合这份押。”

麻乡长口中连连“呃呃”,和司郎慌作一团,嘱司郎到另一块石头上忙乎。

头马又说:“蒙县长,还有一押,古来啸匪打仗,愁只愁裹尸招魂的大事。古代红毛出寨,九凤真是九凤,大巫女、麻风女、痨女、疯女、哑女、聋女、怀怪女、毁七女〔1%%〕,反骨女〔2%%〕,她们今生背时背运,下辈子大福大贵,背得九千句《招魂诀》,哑女用眉目说话,聋子用眉头听风,九凤翻山过坳,人避鬼避,红毛喜欢九凤招魂,九凤守魂,比个岩洞都暖和,双双投胎,是一对大福大贵。九凤火眼金睛,不会招错异乡魂,得九凤趁月头不在天庭,黑里暗里埋了,魂就顺路了,回乡路上,人也怕九凤,鬼也怕九凤,归到祖坟,见祖宗老辈,活不见拜,死要见魂。现在九凤不全了,补一些孤寡。听老辈说,过去不掏枪,不打火,巫师都是隔山隔岭跟着,挽弓挂刀的,九凤都是隔山隔岭骑马跟着巫师。巫师号尸念咒,九凤招魂,背伤号,缝带子;可自从有了枪火,巫师就不上路了,这回要不能通天理,炮声都要震塌神龛了,单丁是有理不出山呐。麻乡长说,古例倒是没有,可三民主义,男女平等,背粮草抬伤号也要女人,按人头算壮丁,这回跟马尾来了九凤……”

“蒙县长,”麻乡长道:“我答应就是跪烂膝头,也求蒙县长,九凤虽是九个女人,可胆敢往刀枪丛里去招魂,也算是女中丈夫了,要算九丁!”

蒙县长早把眼瞪得铜铃炯亮,这下子毫不含糊,应道:“岂有不算的道理!”蒙县长和众人干了一筒酒,叫道:“当年秋瑾杀身成仁,孙文大哭,一口一声英雄,一句一个女中丈夫!想不到我南蛮老寨,出来竟是一队!什么九凤,九条龙哇!抬伤也罢,招魂也罢,同号英雄!”蒙县长又喝了一筒酒,叫道:“她们人呢?我要敬她们一杯!”

头马咕嘟笑了。

麻乡长也赤了老脸,说:“她们还要守些忌讳,男女不要同桌,不要女人在祭坛露头。”

蒙县长不很在乎这些细节,只颔首,叹道:“好!把押书都拿来吧!”蒙县长又问:“有印泥吗?”

司郎说:“有!”司郎把五函押书叠好,呈在桌上。

蒙县长掏那枝插在内衣袋的老派克笔,拔了,一撇一捺,画了押,在印泥上蘸右指,一份一押,碰那铜铐在石头上嘎嘎有声。

众人怆然。蒙县长像个死刑犯在赴难。

麻乡长突然逗趣道:“蒙县长,还有一事,你告诉我怎么认小日本的长官,我打了大半辈子黑寇鸟,这回倒想打一两个粗一点的黑寇鸟。要是他们先瞄中我,我死也翘两只脚夸奖他们;要是我先瞄中他们,他们翘两只脚夸我。”

没想到头马一弹左臂就把麻乡长扳倒在地。在一片惊讶声中,三下五除二把麻乡长反剪了绑上,抱起来交给司郎。

麻乡长叫道:“干什么?干什么?”

头马说:“麻乡长。看在枭寨几百户耕户、猎户、织户的命上,你得把押书带回到乡公所。”司郎不耐烦麻乡长又呼又叫,推他上轿。那只铜箱也放进了轿里。司郎上了马,头马又嘱一名猎户赶在轿子前面隔山带路,又嘱一名把枪猎户殿后。目送轿子隐进树丛,众人嘘了一口气。

龚队长早等得不耐烦了,叫道:“蒙县长,上轿吧。”

头马和牙营长扶蒙县长上轿,头马悄声说:“蒙县长,给我们派一个军师,我会敬他,护他。”

蒙县长毕竟是骨髓也快吹干的人,空腹下去几大口烈酒,脸青如铁,站不稳妥。但他更上一层楼一名军人,他对头马一字一顿地说:“能明白非要个军师不可就好,我会派最好的!”

牙营长说:“头马兄弟,蒙县长会派长官帮你的。留步吧。按约定,你们离我们十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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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全新的西游故事!在这里,孙悟空转世成为一个叫宁玄的逗比少年。他修为全无,记忆全失,沦为凡人,可漫天神佛依旧不放过他,仙要斩他,佛要度他,只欲杀之方能安心!他一次次狼狈逃窜,犹如一只丧家之犬,而直到最后,他才幡然醒悟——天不容我,我便打破那天,神欲杀我,我定遇神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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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来宾们雷动的掌声中,容天赐将那一枚硕大无朋,可以完全覆盖住乔小美整个指面的钻戒牢牢地套在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轻轻地掀起蒙在她脸上那一层薄薄的白纱,缓缓地对着她俯下了上身。她那诱人如花瓣般的红唇近在咫尺,然而,他没有吻她……
  • 嗨!我的帅气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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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和你结婚!”“什么?”眼前这个即自大又冷酷的帅哥到底在说什么,我们只不过是刚刚才见第一次面,而且他莫名其妙把我拉到他家里来就算了,居然说要和我结婚,难道他看不出来我是穿着制服的学生吗?“只是演戏而已,我爸妈十几天后会回美国,但是他们必须要我在一周内结婚。”女主角倪诗琳虽然对眼前这个帅哥没什么好感、不过还是勉强答应了,她要求裴允熙以后要答应她三个条件,就这样、可爱美女倪诗琳和冷酷帅哥裴允熙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没想到的是,裴允熙的父母并没有这么快回美国,倪诗琳和裴允熙只好这样一直演下去.这个冷酷帅哥好像慢慢被诗琳感化了..不过却苦了诗琳,有一个这么帅的老公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开始要面对一个接一个的可怕情敌.
  • 狐疑诡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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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娇、冷酷?宠溺、守护?那都是别人家的狐仙!我累死累活拎着两大袋米面油零食,进门迎接我的却是一名吊儿郎当看了让人长针眼的果体长发裸男?这还是我出门前那只人畜无害、声称要替我荡尽天下妖魔鬼怪的萌萌小狐犬吗?这分明是个骗子,都是骗子!我自幼众亲疏离、身边灵异不断、背负扫把星之名难道还不够惨吗?这都是要把我逼上绝路呀……不行,我要与这些妖魔鬼怪坚决战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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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初开宇宙涌现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入轮回、参生死、悟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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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本善良,奈何苍天不许,给我个契机,我就能颠覆整个世界!!超级大家族的天才少爷回归都市,掀起阵阵腥风血雨,美女们也别想逃,清纯的、火辣的、高冷的、清新脱俗的,统统都逃不出少爷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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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穿越,她堂堂神偷,竟然成为了一个身披红妆,撞柱而死的新娘?新婚夜夫君硬上弓?她直接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对他笑得勾魂惹火!父母姐妹都是极品?王府生活危机四伏?看她扮猪吃虎,见招拆招!只是,好不容易卸掉伪装,干起老本行,过上了潇洒肆意的江湖生活。自己的顶头上司楼主大人怎生得又这么眼熟?林珞暗搓搓撒起脚丫子就要逃跑,却被男人直接搂腰捆在怀里!“夫人,你可好生无情,下了为夫的床居然就不认识为夫了,看来为夫还得继续努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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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他随父亲进入了诡异的秘境,见到了三百军将鬼魂;十八岁的时候,他开始在夜晚看到了某些脏东西;高考落榜的时候,他被一所神秘大学录取,掌心之中开始出现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形图案,那被称为大邪大冲的禁忌掌纹。至此,他开始踏上了解脱鬼魂获取精魄方能活命的道路……老书《收妖大师》已完结,新书《神魔动乱》同步更新,书友群:183241948,望各位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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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一个从小就与众不同的孩子,她有着超强的天赋,有着超强的力量,可以主宰他人的生死,但是她却为了得到人世间从未得到过的爱,为了证明自己从来没有错,自己只是为了在人世间找寻遗失的“美好”展开的一场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