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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海有九层

黑暗是绝望的艺术,唯有沧海能与黑暗对峙。当黑暗以它的宏大遮蔽了一切,沧海稍一振作,狂澜四溢,黑暗立刻被撕裂,黑暗的墨液不足以染透沧海,黑暗苍白了,黑暗与沧海作死亡之吻,沧海死亡或者黑暗死亡,前途未卜。安谧是静默之棺。噢,那是怎样浩渺的等待!人细腻如泪而悲怆如叹,在沧海与黑暗的狂想之中,人唯有奉献出一絮哀魂,无声无息地蛰入浩渺的等待。盐妇无一例外都被绑着,是长臂被掖到后腰的并腕之绑,盐妇不用手,只须伸伸腿作鱼尾之摇曳,一躯胴体即可与水和谐,欲浮则浮,欲沉则沉。但盐妇的小腿均贴了捆扎,在马背,腿极可能比手危险;而在水中,手仍可能比腿危险。日军不但是杀人魔王,还是虐待的雄王,他们精确地判断出,在水中,腿不再有霹雳手段,而腿的功能不独走路,极可能也踩水浮身。盐妇是俘虏而日军是主人,主人没有理由在涉水时挽扶俘虏而耗竭自己的元气,他们要知道盐妇在险水里的能量,她们起码可以在水里挣扎,人一挣扎就浮出五成;人若能有节奏地挣扎,更会浮出七成,如此,他们即不用负荷太重,若是她们会水,能踩水,则他们的负担即等于零。小队长中村太郎发了一声指令,几十把短剑立刻拔出了腰间,脱了扔了铜盔和一身皮棉乃至于枪弹之后,日军的身上就只剩下腰间的一柄短剑和一盒耐水泡的干粮,剑可抵御袭击和进行博击,干粮可抵御十八个昼夜的饥饿,现在,从腰间拔出的短剑一刀就把盐妇的腿绳给割断了。中村太郎的指令是割而非解,这是一种自信或者抉择,即,不考虑再拴盐妇了,或者登船,或者途中杀掉。这也是一种尺度,如若盐妇抗命,就等于选择死亡。日军非常开心,割掉盐妇的腿绳之后,他们立刻在水里得了一份轻松,他们只稍手提盐妇脊梁上的腕绳,盐妇一时就轻了,有的甚至于没有了重量。日军是人,人从死亡的对抗中解脱之后,恻隐之心立刻苏醒,想着肌体上的松弛与舒坦,原先提着一团危险的手变成了提着一团负担的手,这时候,提着一团负担的手不动了,且看盐妇会不会下沉。不会,不但不会下沉,而且盐妇天性是浮物,往上蹿呢。日军于是从人回复了野兽的本性,不险不困而想到了享受,他们的手不但不提,而且轻轻地压,压低别人正好抬高了自己。黑暗里倏忽响了快乐的啸叫,啸叫复又啸叫,日军每人手上都压着一个盐妇,都知道那神秘的啸叫是放纵之乐。他们进一步在有序的行进中稍稍地加重在盐妇身上的压力,他们在奔命中享受到一种携命而往的刺激,他们啸叫不休,野兽的秉性就是乐时更乐,得乐而狂。

毫无疑问,在纷纷的兽欲中,他们违背了中村太郎的禁令,黑暗是伟大的魔术师,他们在伟大的魔术师的调教下全都变成了小小的魔术师,他们分别把短剑都插入了腰间的剑鞘,剩出来的手变成了梦幻之手。他们寻欢作乐,在盐妇浑圆的柔软与细腻之上寻觅荡魂的抚慰,有止于冰凉的香腮,有止于乱颤的硕乳,有滑翔于膏滑而痉挛的肚与愈躲愈暴露的大腿,更有邪恶之念,就插入紧迫的小裤里。中村太郎是从士兵杀戮成为长官的,他知道那喧嚣的狂叫中包孕了什么,他知道死亡间隙的快乐果然是极乐,然而是热吻着死亡的极乐。中村太郎指撮下唇发了一声尖啸,这是格杀无论的严重警示,他在百倍地警告他的下属,贪一时之乐与自杀无异。果然尖啸与狂叫间歇了。但黑暗意味着无穷无尽,多少淫邪之爪还滞留在胴体的柔滑与细腻之处,颓废之情依旧沉溺在温柔乡里。尽管这只是禽兽方面的,但女人之作为人,在最敏感的神经中枢遭遇搔扰之后,恐惧、仇恨,关乎毁灭的幻想悄然麻木,本能地躲避与抗拒,蜷缩与战栗,更刺激了走火入魔的兽性,恶棍们突然顺了沧海的魔力,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于是从黑暗的幽冥泄出了惨淡的呻吟与撕裂的哀鸣。但日军错了,盐妇与枭寨九凤是绝不同的人伦理数,盐妇是湿风阴火,她们不是绝对地拒绝被俘,拒绝捆绑,因为她们的诡谲的口头传承的历史就蕴藏了无数的因祸得福的传奇,那传奇的隐秘她们从少女时代就心领神会。但那传奇的一切版本都是被掳到异国他乡做了公子皇孙的妻妾,被俘为江洋大盗的娇娘。她们的代价是生儿育女,作奴中的贵妇,之后的变数,才是命,才是运。而在途中遭受奸淫,那是不可思议的,这意味着将被抛弃,将被杀灭,这意味着,来者不善,不是大忠大义的王师,而是逃匪流贼,是逃匪流贼,就该暴尸荒山野渡!更不一般的是盐妇就是渔妇,她们是岸上的鱼,只要把她们扔进海里,她们就算是瞌了惊涛骇浪的枕头,神闲气静。她们与生俱来水里换气的鼻息,只要不呛着不勒着不困着,一任风吹浪打好了。脚尖是一尾鱼翅,轻轻摇着扇着,从天涯海角再往天涯海角,沉就沉,浮就浮吧。这时候每个人都让仇恨的气泡顶胀了,嘴也想杀人,腿也想杀人。盐妇中有蛇的妹妹,叫蜴,蜴率先吹了一声口哨,口哨在沧海里比梦还轻,日军是没人能听到的,但在黑暗里,比刀还亮,盐妇们听到了。在引起小小的骚乱之后,贴蜴不到一丈的凌一躬腰,抬两脚抱住了提蜴的日军。这日军弯腰抓她的脚,她就近咬着了日军的右肩筋,一旦咬着,就连在了一起,两人连在一起,四人就乱了。那手提着蜴的脊梁绳的日军的肩筋一时抽搐,在抽搐中断裂,那只手要拔腰间的短剑,但抽风了,乱颤着的当儿,左手失了蜴的脊梁绳。蜴一沉,不见了,日军空出一拳来乱打凌的头,但凌的头像雷打的乌龟,咬着甩着咬死了,日军捶她的头变成了拉扯提她的另一名日军。那日军被乱拳打了,乌哇哇乱叫了几句之后给了打他的人一黑肘,黑黑把人摞昏了。

一柄寒剑颠倒着下坠。

蜴在黑暗里眨见了光明,她不是被箭射杀的鸟而是一只嘴衔利箭的异鸟,她一铩双腿,挑了个弧形,扑过去衔了那柄寒剑。她不能精确地衔着剑柄而是衔着了剑芒,她咬着了流血的剑,掉头向上急蹿。她双手被反剪,嘴中衔着剑,她不能动手也不能动口,但她明白她必须把剑送入另一只手,再由那只手割着绳子;或者,再由那只手把剑递到她的手上。她从水中露头的时候听见姊妹们在惊呼“蜴——!”“蜴——!”“蜴——!”她知道那是盐妇与生俱来的联络方式,那是叫大家要密切注视她,接应她。她既不能用动作也不能用声音招呼大家,她知道她必须让其中的一个姊妹发现她,她于是往水面一蹿,黑苍苍的惊涛骇浪之上立刻响起了“蝎!”“蜴!”的惊呼。混乱一旦造成,她一个斜蹿仰起了双腿,她把一个日军的脖子夹住了,那姊妹叫密,密立刻明白是蜴,密立时膨胀,她拼命旋转起来,她被锋利的剑芒刮了一下,她惊醒了,伸张起来,慢慢地,她摸着了剑芒,摸着了剑柄,她抓住了剑柄,但她这时候是被日军的大腿夹着,而日军的脖子是被蜴夹着,但她根本没想到三个人是这么蹿着的,她摆不动头,也伸不了手,她想起来蜴也是双手被反剪着,只是没人携住,她立时明白蜴是要她也挣脱抓住她脊梁绳的人,她开始曲起双腿,她踢着了仇人的肚子,踢着了,她就知道拼命收缩了再踢出去了,她踢了很重的一脚,终于把羁绊踢掉了,她像一条鱼,打了个盘旋,蹿了出去。而蜴的全部忍耐,正是等密挣脱。因为密看不见蜴,是蜴看着密,所以蜴追密追到了十几丈外,她们终于浮出水面对喊了一句,密喊的是“蜴!是我!密!”蜴喊的是“快把剑递到我手上!”她们对接剑的时候别扭地都笑了。蜴接住了剑,叫道:“慢!把腿给我!”原来她们是用腿勾着腿在海浪上求一个平衡,在黑暗的旋涡里,蜴与密背对背,蜴把剑插进密的反剪的双腕之间,密是靠不住地颤抖来告知蜴插对了,用力,割对了,用力,不要怕,用力……密终于松开了双手,哗地蹿出水面,惊呼道:“蜴!”自由的密给蜴割绳的时候就太简单了。蜴告诉密,不急杀人,先把姊妹的绳全割了!密领命,蜴要密离开她一丈远,两人喘了一口气,开始往人群里窜。蜴啸着尖利的口哨,那口哨是绝对的命令,叫姊妹们“要靠在一起!要往下沉!”姊妹们听明白这是自由之身的声音,这是持剑者的声音,她们能做的就是牵着仇人往人堆里靠,方向确定之后,就是牵着仇人往下沉。

日军听不懂蜴的哨音,但懂得盐妇这是发布命令。

中村太郎发令:“丢了人!丢了剑!小心!小心!”

盐妇也听不懂中村太郎的命令,但懂得日军在发布命令。蜴与密成功解救了三人,五人解救了九人……

中村太郎发令:“她们全是会水的!杀人!传命令!杀人!”露水有日军恍然大悟,都被往水里牵呵!“传命令!杀人!”“传命令!杀人!”黑暗里喊声是更黑的鸟。“传命令!杀人!”“传命令!杀人!”“传命令!杀人!”

“杀人啦!快沉!”盐妇们全惊醒了,沧海为之一竖,耳根有如沧海一样辽阔无垠,而沧海变成一穴之窄。狂涛像地壳的戛然错裂,血腥在黑暗里更其血腥。盐妇们惊呼:“杀人啦!快沉!”“杀人啦!快沉!”“杀人啦!”

黑暗一时断为九层。

死亡高高在上,社稷最高者乃是皇帝,天地最高者乃是神。而此时此刻,皇帝不在人间,神也黑了。海面最高,黑暗与死亡笼罩了海面,谁在水面谁就挨一柄寒剑抹了,或者捅了。事实上,盐妇一开始就没人浮水,自从给割了小腿的绳子,她们就更没想过要浮水,换了气就下沉,换了气就下沉。自从遭遇凌辱,愤恨更令人沉重了。她们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在倾听动静和指令,蛇不在,她们知道蜴就是至高无上的话事人。她们要从沧海的巨大与喧嚣里寻觅婀娜多姿的蜴的一眉一眼、一臂一指、一声一息、一呐一喊,大黑如磐,她们仍能一睹蜴的亮光,天崩地裂,她们仍能感受蜴的哨音与哀号,像群雁在蓝天的和谐一样,她们鱼翔激流,心有感应。这时候她们等着单成双,十成二十的自由之身来解救刀口的性命,在轮不到的时候,她们就甩着长腿牵着仇人尽可能深地下沉。对,她们习惯把绝情的大海分成九层,仰面浮水的是高高在上的第九层,那是会暴露人也会发现人,同时是人杀人的祭天之坛,第九层代表死亡。骨骸沉静的深溟是第一层,在那儿,一生一世完全了断,千回百转冷若冰霜,它代表安宁。人趴着不见了他人却被别人看见的波浪是第八层,那是秘密的门户,也是邪恶的荒冢,噢,趴在波涛里有多么惬意呵,吻着死也吻着生。只有大海的女儿知道,为什么浮尸要死后一个昼夜才浮,为什么浮尸女的仰而男的趴。禽兽也一样,雌的仰雄的趴,雄的拒绝死亡,恨忌死,爱更甚,所以雄的死了还问天。雌不拒绝死,恨变成怨,爱变成怜。所以死了只问地。仆水算是第八层,它代表生死的心思。第七层是海的三丈之深,海的三丈之深与海面恰恰相反,海面黑,它是亮,海面亮,它是黑。这时海面是死亡,它是命!有志的人就在海的三丈之深斗命。第六层是海的九丈之深,欲生欲死,九丈已不能,憋得慌,急得慌,要生便生了,要死便死了,不沉则浮,不浮则沉,第六层代表抉择。第五层是十七丈之深,人坠到十七丈,有软命有硬命,软命手脚软了,口寒了,硬命的手抽搐,唇舌苦,冥冥里咬着命根返老还童,号叫父母,父母应了,头朝上摆,父母不应,头朝下摆,越浮越浅,越沉越深。第五层断出命的软硬,与第六层不同,第六层是人选挑生死,第五层是天定生死;第四层、第三层、第二层是关于生的记忆。那是海巫说的,活人当然没经历,海巫说,人临死,记忆很深,深于第四层到第二层,海巫是冥府懂一半人间全懂完的,可咒到第四层往第二层,也糊涂咒成一个大梦,梦是每个曾经的奇遇,可羞的艳遇,可怖的魇魂,可叹的旧影,都埋葬在每个人的恻隐之心,但海巫只说,人从昏迷到死亡,历的正是一个大梦,唯一的不同,是善人领美梦,恶人领恶梦。美梦的死人相,尊严是尊严,美丽是美丽,可爱是可爱;恶梦的死相则相反,奸妄是奸妄,可憎是可憎,可怜是可怜。盐村的谚语说得好,“巫与不巫,熟与不熟”,人有熟饭熟菜有吃有喝,只怕巫话,人饿了慌了,就喃巫话。海人绝对信海神,却敢笑海巫,就因为最有智慧的海人听出过海巫的笑话。不过人到吻着生死,第一层脸上的灰土一定是恐惧,第一份灰面灰心的大愿一定是避死。第二瞬间呢,则不一定了。盐妇纵风情万种,关乎死,与生俱来一份悲笑,不忌的。不求污浊的生,只求洁净的死。多少九死一生的,是杀人如麻,虎口逃生;是鲸撞礁死,人得生还,有劫后归来的,不是苦难的泪水淹没了地狱,便是传奇里藏着千般的浪笑。日本鬼错了,他们将追悔莫及,死亡高高在上,但鹿死谁手,苍天的晦暗,比沧海更黑。

琼是新娘,这时候像蔫了的海带披挂在仇人的肩上。仇人听了中村太郎的指令,犹豫了一下,从腰间拔出短剑的时候被海流磨了一掌,薄薄的短剑像竹叶的摇荡,剑芒恰好斜割在他的肘上。他想起来这是要捅穿他肩头的尤物,他把剑头掉了往上,但慢了,琼刚刚被她的一个姊妹割断了反剪着绞绑的腕绳,琼毫不含糊就是一掌,她要拍瞎劫她绑她凌辱她这时候还在杀她的仇人,但恰巧,她拍着了剑芒,剑芒嗖地穿透了她的弱掌。剑芒的寒冷,似一副死人的幽魂,她死死握住死人的一副幽魂。她真是抓着了鬼手,越抓越冷,越冷越缩,她不知道这是心口洞穿了还是柔肠撕裂了,火焰与冰雪搅到了一起。这是在三丈水下,琼突然悟道,这是在生死的第七层,这不是死穴,人落到这层,还可以斗命的呀,天呐,这一层不是与第九层相反的吧,高高在上的第九层代表死亡,那里亮,这里不黑,那里黑,这里就亮,可是,海面不是蓝靛一样的渗骨黑吗,这是三丈水下,为什么不亮?琼抽搐不止,她念到了亮也是寒冷的,这痛比亮还冷,这椎心之痛,把光明也吓得黑了!她牙齿打战,咯咯地响着。她终于咬着了一股炽热,多么香的炽热,久违了,慈母的乳汁,软软的,滑滑的,腻腻的,咸淡得宜,温凉适中。她可没想到她这是咬着了仇人的小腿筋,她忘了她的腕绳已被割断,她已经伸开了四肢。正因为她的反剪的手自由如一条藤蔓,她才会招蜂惹蝶,拍着了剑芒,她才招惹了奇祸,但同时,她才能把巨痛挽到了心口,让整副的脊梁骨陪着抽搐不已。她还是念着她是被反翦着绑倒仰着举的,她更没想到她现在与仇人是颠倒了贴着,仇人把她反扭了。但仇人也想不明白他的运用自如的短剑怎么就被吸住了,仇人在深溟里饮着了与海水一样咸可比海水更腥的液体。仇人的剧痛令仇人四肢乱颤,仇人放弃了剑,甚至放弃了杀戮。仇人急弯了,他摸索着要抓住摄到他骸骨直入他骨髓的巨怪,但他盘旋,黑暗和巨怪也盘旋。他抓不着巨怪残酷报应,是巨怪的残酷报应携住了他,震摄着他,玩弄着他,他快憋死了。她感觉到了一种平衡,椎心之创与痛快之咬的平衡,海神呵,你的博爱原本是均衡,谁能揣着大海不让溢掉一滴呵,娃仔只能揣一碗粥,老人只能揣一杯酒,父亲不是打大的就打小的,母亲不是疼近的就疼远的,我长十七岁绣了十二年的花,我知道一瓣花要下整三百针五百针有多么难呵!海神,唯有你,把水磨成了泪一样的细软,把水煮成了酒一样的香醇。母亲从美丽到枯槁,只能养三个七个十一个儿女,鸟王也只能带满一棵树的同类,可海神呵,你养育的鱼鳖蟹虾和草藻蛤虫,饱泽了多少代黎民百姓,晒你的盐才知道你的远,唱你的魂才知道你的深,你不让苦的太苦,你不让甜的太甜,你不让酸的太酸,你不让咸的太咸,没一个王子能骑出你的狂涛之马,没一个皇妃眼里有你的珍珠。海神呵,我不是吃奶了发肉紧的婴儿,我是疼煞了痉挛的媳妇,让我咬着你的手,请你带我快快去吧,死或者生,这是第七层,生死由人想着,可我不想了。就像我已经落到了第六层,生与死,由海神你想吧!

琼这么憋着在侠骨柔肠里哀求着,她没想到她咬断了筋,刀咬着了骨,牙齿怎么能咬断小腿的骨?咬不断,只是咬裂了,裂的是仇恨,仇恨嘎嘎地暴裂,啪啪地迸飞,这其实只是咯咯地响,但她听到的是冰雹在瓦上响着,豆子在鼎锅里爆着。现在,她的另一只手被剑刃刮了割了之后颤着抖着,她明白了她的狂乱的手是在寒剑的周遭冒险,而疼痛的深渊是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她这么惊醒的时辰心里像蓦然之间钻入了一条寒蛇,她不在蛇的对面,她不能不面对而绝不能逃离,她的魂灵翩翩起舞,她突然明白海巫在给公爹做祛妖的时候为什么要在三丈的火架上盘旋不休了,她突然明白道公为公爹跳君山的时候为什么提了一柄铜剑狂舞以至于自己的长裙宽裤破碎为止了,巨痛不再是椎心之痛而是撕裂着蛇舞着的时候,人须颠倒着用指爪走路用双脚踢天!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寒冷是在手掌而不是在心肠,她都不知道她这是在吁求一絮的温暖还是在吁求一絮的寒冷,她这是不是要把寒冷的掌心收回心窝来吗,她收回来了,是收回来了那柄寒剑,不,是洇血的掌心与寒剑同在,像祭神的香插在香炉里,剑是一烛香,而她的掌心是香炉。天呐,她一时明白什么叫牺牲,牺牲就是让命吻着巨创,让人心变成香炉那么冷,要冷得落了一香炉的灰,再在灰里插上新的香,让香的雪花飘飘而落,让那痛苦燃烧得像香那样慢,像香烧得那么均匀。牺牲就是慢慢地死亡,把生命慢慢地挪移到神的岸上,她必须得忍着,忍着,她咬得更深了。她当然想不到她这是咬的另一条性命的肩胛骨,她是用人的牙齿当做剑,她这是私下将痛苦稍稍地挪移与另一条性命,她不认得仇字,但她认得海巫用猪血涂在青布上的那个像九字的咒符,那原本是从佛与道里偷来一个咒符,道是不咒灾的,只禳灾,佛是不咒恨的,只忘恨,但巫要咒,巫的始祖是类人猿与猛兽徒手搏击的惨烈记忆,巫不是神,巫只自命神的列兵,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恭候神的气指颐使,神只稍打个喷嚏,巫就能蹦起来干神要巫干的活。巫告诉苦难的黎民,神,你们是看不见的,你们看见的是神的影子,人的影子是黑的冷的,神的影子是红的热的,神的影子就是火。巫和道公跳神,剑芒上,竹鞭头,不是在火苗上盘旋飞腾便要劈啪出火光电影,巫只用神的影子,一点点火苗,甚至一点点火星,再加上火舌下留的焦木炭,有眼镜的书生说巫与火同龄,那真是神的遗嘱,火星驱蛇,炭脸驱兽,黑脸赢得荤腥,红火变成香辣。现在琼想起了她要变成海巫,她要救她自己,她要借点火,她要借点炭,她感觉她这时候是在咬着木炭,叽叽咔咔响着,她闻着那股热木炭的焦味了,她咬了再咬,她咬到了最烫的木炭了,这是最黑的木炭,瞧,天地一片的黑暗,这就是炭,她心中咯噔的一震,她感到了她的掌心已经拾到了火,火苗也罢,火星也罢,她已经拾到了火,让炭与火交汇在一起吧,像海巫一样凭夜而歌,凭夜而舞。她有些晕眩,但她仍记得她已经是巫身,她已经是巫魂。仇人到底只是受过渡海的训练,猫和老虎是不一样的,蚯蚓和蛇是不一样的,仇人仅仅是呛水,一口气换不上,进水了,仰了,瘫了,软了,放弃了。琼突然感到她的唇齿冷了,她张了张嘴,木炭疙瘩一咕嘟脱走了,她的掌心热了,她握住了火,她握住了升腾的火焰,她徐徐攀升,这时候她才从胸脯的压力感觉着这是生与死的第五层。生与死的第五层是断出人是硬的命还是软的命,她已经断出,她的命是硬的命,硬的命是可以从死里生还的,她甩摆了一下脖颈,她的肩腰跟着摆动,她的修长的腿柔软了,也像柳枝一样摇曳着。

她钻上第六层,是抉择生与死,她要生,她必须生。她是新娘,她还没见过她的郎君呢,她的郎君到城里读书去了,她的郎君小她三岁哩,她的郎君是独龙仔,她的三个姑姑都还挑不动盐担铲不动盐锅哩,她的公爷死的时候留了七间石墙瓦顶房子,她的家婆瘫了,她活着是拉了几条命活着,她死了是拉着几条命死去。她惊见了一片火焰,她知道这是第七层了,水底的第七层亮了,水面的第九层就是黑的,她这是在斗命的一层,她使尽最后的气力将头一摆,鱼蹿上去,钻出第八层,她钻入了黑得骨头冒烟的海面,她惨叫了一声,浑然不知了。有两个姊妹听见琼的尖叫,婧突然从水帘里窜了过来,她抱着了乱打乱踢的琼,她是受了剑芒的一划才知道琼是给捅穿了,婧叫道:“琼!你不动!琼!你不动!”琼听见了婧,她不动了,婧在流流的沉浮里抚摸新娘琼,盐村谁不羡慕琼呵,琼的婆家是最有钱的,琼的郎君是最聪明的,琼是谁见了谁都说是最漂亮的新娘,婧和琼的婆家不同姓,要不是灾难,婧都不好意思跟琼说话哩,琼被捅破了,是带着剑浮的水,像中了箭的鸟从苍天掉了下来,茅也到了,茅手里还把着一柄剑叫,茅是甩开手之手所仇人拖到生死的第四层才把剑夺到的,茅叫道:“是我!茅!是我!”婧叫道:“你在扶着人吗?”茅叫道:“不是扶人!我手里有把剑!我要杀人!”婧吓了一跳,叫道:“是琼,琼被捅穿了!是剑把左掌给捅穿了!快!快!帮我把琼掌心的剑拔出来!”明白了,琼也听明白了,现在她们不能乱动,但她们必须纠缠在一起,茅是何等的人呵,茅像个男人,叫得黑暗都破了,茅叫道:“我左手拿剑柄,你用两手抓牢琼的手指和腕,让我来拔!”她们在黑暗里完成了痛苦的选择,可她们拔不出剑,琼已经叫不出声了,只是不住地颤着,她们像从云层里坠落,聚了又散了,散了又聚了,这时候茅突然叫道:“婧!你抓稳了再抱我的脚掌!”婧再把琼的手指和腕抓稳了再抱茅的脚,婧忍不住咕咕笑道:“干什么?像狗男人爪!”茅嗷地叫了一声,她是把脚撑在婧的酥胸上猛地一蹬,嗷地把剑拔走了!婧吓得全身痉挛,沉沉浮浮吱不了声,这时候她听到茅又叫道:“现在我一手一把剑!你快撕了衣服给琼包手!快!快!琼再流血琼就死了!”茅让一席狂浪泼去了三丈远,又叫道:“快!琼会死的!”婧撒了布,但她没力气把琼的手举高,举高了又绑不住,婧急得哭了起来,她一面哭一面绑着扎着,一面骂道:“你拿两把剑干什么呀!你救人救到底你要杀人吗!”婧骂了婧就有力了,婧包扎着琼的手,琼的手原本是热的,当她绑好了,琼的手凉了,不,琼整个人都凉了,琼突然像一挂捣得很软很软的麻,琼沉浮复沉浮,琼没了声息。婧吓得失声尖叫,她不敢甩开琼,可又不敢抱琼,她听见茅厉声喝道:“喊什么!只扶着浮水就行了,你荷琼,我杀人!我到你旁边了!”婧吓懵了,问道:“你要杀谁呀?”茅蹿到浪尖吼道:“别喊啦!”婧猛地醒了。她们不是还陷在仇人的剑阵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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