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走了。”萨米特说，站起来。
我望着穆姝老师：“每次我想扑进你怀里痛哭的时候，你就要离开我……你那么急匆匆，有事吗？”
“是的，”她点头，“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这两天，可能有事情要发生，很大的事情。”
“哪里？什么事？和什么人相关？”
“不是在这里，是纽约……又有很多人不能以肉体的方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能告诉你太多，我们也还不能确定……”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穆姝老师，你知道，我现在有一个网站，一个尽力为需要的人提供帮助的网站……”
“哦？那需要很多钱的。”
“是逐步扩大的，并且，它是一个人人的可以参与的网站，是属于所有梦幻者的。”
“嗯，这个好。你给我说说。”
她示意萨米特坐下。
“大概是1998年，或者1999年，我总是梦见高原、岩石、大海这类东西。我有个梦特别清晰：我看见灰蓝色的岩石耸立在天边，而我靠在石头上，在天边，在等待一条船。它将送城里的人们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可能是一个海岛，也可能是一个星球，或者就是美国电影里的宇宙里的极乐世界。船到了，一艘巨大的船，就停泊在岩石旁边。我仍然在等待。我看着人们面无表情，步伐整齐地移动上船。全城的人，他们的脸像是大理石雕刻成的。他们的队伍全部移动到了船上。城市空了，人们都上船了，船将离去。可是，我还没有等到我的同伴……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梦都让我感到一种持久的恐慌。人们面无表情地抛弃自己的家园，按照某种程序的规定，去某个陌生的地方，这对我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也让我悲伤，并且心里不甘。我是个梦幻者，我要寻找真实。我知道，在世界各地，都散落着我这样的人。这些梦幻者，他们和我一样，在现实中会感到吃力，也常常受伤。他们就像是用透明的材料做成的，比如水，比如……所以，新千年以后，我建了网站：梦幻者。梦幻者是一艘世纪之船，它要帮助所有梦幻者，让他们的祈望和等待永不落空，让现实主义者和梦幻者，所有人，我们大家，一起到达那个崭新的社会——梦想的社会！”
“是啊，紫音，我明白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做这个。”
“如果我们失去了梦幻的世界，如果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和情感无关，如果那些商业的搏斗都是真枪实弹、血淋淋的，人类就自己毁了自己，我们在大地上的生存将是痛苦并且可怕的事情。”
“好啊，紫音，太好了！”
穆姝老师轻轻拍手：“如果人类实现了你的梦想，以肉身而存在的人们，或许也能体会到一些魂灵的自由和幸福。没有心灵的自由和情感幸福的人，是非常可怜的。眼下，灾难会降临到无辜的人的头上，没有人能做什么。我们只能尽量及时地……我们真的要走了。相信我，紫音，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伸手过来抚摸我的脸，若有若无，像风一样。
萨米特招手叫伺应。
“我来吧！”我低头从手袋里取钱包，伺应来到我跟前。
我抬起头来，穆姝和萨米特的座位已经空了。
“哎，你找多了！”我望着伺应找回的钞票。他只算了一杯咖啡的钱。
“没错，lady!”他微笑着说，“你确实只消费了一杯拿铁。”
“是的。但我还有两个朋友，他们也要了拿铁。”
“哦？有吗？他们来了吗？”他望四周。
咖啡桌上确实只有我的杯子，他的疑惑也是真实的。
我走到大街上。
我手袋里的一直没有换过电池的诺基亚手机，终于耗尽了电，响起睡眠一般的音乐声，几秒种后关机了。
我有些疲惫地靠上一个街边的绿色电话亭，往电话机的竖缝里塞硬币，结果硬币又从伸出话筒绳的地方掉了出来。
我又在两三个电话亭里，往电话机的竖缝里塞硬币，硬币依然随即就掉了出来。
直到我走完了小北路和仓边路，到广州图书馆，才找到一个对外的收费电话。
电话打通了，耳机里传来风镇的声音——呼呼的风声，一两声犬吠。朱大娘慢吞吞、低沉地问：“哪个？”
我能想象出她皱着粗眉、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只手拉住正从滚圆的肩膀上往下滑的大襟褂子。
我说：“朱大娘，是我，我找周清明，我是他妹。”
她说：“去你妹！”
然后电话就被挂掉了。
这么些年了，哥哥一定以为我失踪了。这会加重他的沉默和忧伤。
我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候，我再次拨通她的电话。半个小时，在风镇，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朱大娘应该不再提防我又打电话。
“哪个嘛？”果然，朱大娘的声音平和了一些。
“朱大娘，我是紫音啊，你见过我的啊！我打的是长途电话，从GD打来的啊。”
她不吭声。
她不吭声我就继续说：“我是想问问你，我哥哥咋个了？”
“咋个了？还不是天天在外面。”
“他在外面做啥子？”
“他能做啥子！给人家搬东西嘛，给药店搬货，搬了就送到各家各店，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破西装。”
我能看见朱大娘描述的我哥哥的模样，他窘迫又疲惫，脸上还挂着冰凉的汗水，总是满含歉意地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我能理解他的腼腆，却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歉意，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人们。应该是那些人，是这个纷乱的世界亏欠了他，为什么却是他怀有歉意？
我心里涌起对朱大娘的愤怒。我再拨电话，她已经料到是我，电话接通后马上被她挂掉了。
我哥哥曾经是个颇有天赋的文艺青年，他自学音乐，曾经在全省的一个知青汇演中演奏小提琴独奏《梁祝》。
他曾经英俊，像古代的读书人一般知礼、文静。他现在苍老、病弱。他在小镇上打工，每天早出晚归，到各家各店送货，穿一件别人淘汰后送给他的西装，瘦精精的像竹竿一样，化纤料的西装后背上尽是盐渍印，像地图一样。他的鞋子脏兮兮的全是尘，裤腿也灰尘扑扑的……总有人欺负他，骂他，他们被朱大娘传染了，以骂他为乐，他丝毫不生气，“嗨嗨”地笑笑……
我再次拨通朱大娘的电话，不等她挂，急忙说：“麻烦你朱大娘，晚上我哥哥回来，你跟他说，如果小白回来了，叫他告诉我。”
“哪个小白？”
“我哥哥晓得的。”
“我记球不了那么多！”她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我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时间才离开。
天已经黑下来了，城市灯火辉煌。我就近在一家汤粉面店坐下，点了一碗米粉，一边吃，一边想着朱大娘描述的我哥哥的现状。我能想象得出，他走到哪，就将缺乏修缮的小镇街道的尘土带到哪。他如此低微，覆盖了他足背的尘埃，也终有一天会将他完全覆盖，但他依然默不作声，勤俭劳碌。他没有宗教信仰，没有历史理性，没有现实思考。
一个人要丧失多少东西才能变得温和善良、与世无争？
我竭力去理解我哥哥成为这样一个自然人所经历的精神历程。
我无法得知更多。不过我知道，在他失去世俗的幸福和尊严、失去健康之前，他已经失去了他最珍贵的信念——对爱情的、对人的信任——他失去了他的初恋。
电视的声音和食客们的嘈杂打断了我。我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见高高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在播“新闻前线”节目。荧屏上出现一栋似曾相识的大楼，画面接着切换到大楼内部，黑洞洞的电梯……画面又切回了大楼外面，记者站在大楼前，在镜头前举着话筒：“……这位不幸摔死在电梯里的女士姓刘，就住在大楼17层，目前尸体已经在电梯负一楼找到。在此要提醒大家，进电梯时一定要看见有轿厢，才能踏进去……”
我看清了，就是我下午准备去的那栋大楼！
第二天，我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点击浏览器，进入“梦幻者”页面。
“怎么回事？今天怎么没有更新？”我走出去，准备去大工作间问问，看见我们勤劳的“网蚁”们，竟然都没在电脑前，而是聚集在大电视机前。
“喂……”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看到电视画面上，刚被飞机撞入的美国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北楼，烟雾冲天，像做下蹲运动一般塌毁……紧接着，一架波音767大飞机以大约每小时近600英里的时速，以近45度的左倾角度，撞入这个世界闻名的双子塔南楼80层左右的位置，楼宇在瞬间摇动一下，立刻爆炸，浓烟滚滚，火势熊熊，飞机残骸从楼侧穿出……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全世界的电视画面一直反复地播放美国有线新闻网拍摄的这个视频，公众场所的新闻广播也都是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
这是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最为严重的恐怖袭击行动，遇难者总数已经达到2996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