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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李太白在世时,与其交往或怀念之诗,自以杜少陵为上上,余尤喜者,即《不见》也。自注:“近无李白消息。”诗曰:“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少陵怀寄太白,俱用特大重笔。如《梦李白二首》之二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天末怀李白》云:“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遇。”《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家无有也;然皆不若此诗对比之强烈与集中,是真爱太白、为太白千古知己也。诗言太白之“可哀”,不过“佯狂”而已,“世人皆欲杀”何欤?然此为当时之舆情也,而少陵不以此而有所疑窦与动摇,而以“吾意独怜才”翻转而敌之。“敏捷诗千首”,是其才所体现之一端,即此亦足为怜惜矣。下句则又跌落回应生涯之“可哀”处,竟至杯酒飘零。末乃祈望其能返蜀之绵州大匡山,即其旧日读书处,能落叶归根,不再飘零湖海。且其时少陵亦在蜀也。太白卒后,后人写其遗迹之诗夥矣,然出类拔萃,自创新意、独标一帜者殊不多见。《蓬轩别记》载有客一绝云:“采石江边一杯土,李白诗名耀千古。来的去的写两行,鲁班门前弄大斧。”虽为别调,亦殊有意味。尝以此类诗篇,愈到后来,愈难下笔,言已尽矣,欲叠床架屋何为哉?不意才人代出,清有三诗人之诗,鼎足而峙,竟超越前人也。三诗人者,黄仲则其一也。据洪亮吉《卷麓阁文甲集》卷十《候选县丞附监生黄君行状》:“岁辛卯,大兴朱先生筠奉命督安徽学政,延亮吉及君于幕中。先生宾客甚盛,越岁三月上巳,为会于石之太白楼,赋诗者十数人,君年最少,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遍视坐客,坐客咸辍笔。”其诗见《两当轩集》卷四。诗题为《笥河先生偕太白楼醉中作歌》,诗曰:“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是日江上同云开,天门淡扫双娥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А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此诗好在能即景成吟,不致浮泛。仲则初之能以此诗成名,端在集会机缘之能胜众。实则在作此诗前,集中卷三所收《太白墓》诗,亦不比此诗逊色也。诗曰:“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陶屈宋入大雅,浑洒日月成瑰词。当时有君无著处,即今遗躅犹相思。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一生低首惟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江山终古月明裹,醉魄沈沈呼不起。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此诗好在亦在有我之真情在也。人或据此诗中“我所师者非公谁”语,遂以为仲则诗学李白,殊属皮相,前已论之。且就此诗所言之“师”而言,亦非仅“诗”之一端也。

顾仲则虽以《醉赋太白楼》诗压倒群彦,而此诗在其集中,实非代表之作,且不逮舒位(铁云)之《题任城太白酒楼》远甚,诗见《瓶水斋诗集》卷十三。诗曰:“结客须结贺知章,相士须相郭汾阳;此时当浮三大白,天地中间一酒国。公不必饮酒楼上眠,楼不必因公被酒传;但道公曾饮此地,至今往往有酒气。七尺之躯百尺楼,出亦愁,入亦愁。作诗尚有杜工部,上书安得韩荆州!除非天津桥南董糟邱,为公屈注庐山瀑,横卷沧海流。汉江三百绿鸭头,黄河之水天上不再收!读公古乐府,知公谪仙人;感公痛饮日,惜公狂吟身。一斗亦醉一石醉,万古长愁无价卖。海上钓鳌鳌无竿,江上骑鲸鲸无鞍。身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脱千金裘。飞上凤凰台,踢翻鹦鹉洲。沈香亭,花见羞;夜郎国,鬼与谋。须臾汤泉火城貉一邱,惟有青莲花开千万秋!我欲醉折花枝当酒筹,而乃眼前突兀见此楼!”

此诗概叙激荡,咏叹长言,几同太白评传,虽采及传说野史,如慧眼赏救郭子仪,采石江边骑鲸仙去等,兼用伪作如“捶碎黄鹤楼,踢翻鹦鹉洲”之类;然而此非史乘,亦不须考证,诗人作诗,原可不较及此,要以能刻划性格,独造匠心,任情之所之可也。末二句点题,毫不含糊,不蹈空泛。全诗颇具豪迈不羁之气,以作诗人之感受与独有之诗风,注入融通于太白之胸怀。从诗中能见到太白,亦能见及铁云。是一而二,亦二而一也。自有题咏太白事迹以还,未尝见此高言大句。窃意自少陵而后,此为仅见之奇作矣。

顾“同作一题文,各自擅其妙”,性灵独诣者,固亦有之矣。此即孙原湘(子潇)是也。其《天真阁集》卷七有《任城太白酒楼歌》云:“乾坤茫茫此酒楼,酒星摇摇楼上头。谪仙人去我来此,阑干一凭生百愁。古来人人杯在手,古来几人知饮酒?当时已苦无酒徒,呼取青天目为友。欲饮李白酒,先识李白人。醒眼看人欲羞死,不如一醉全其真。长安少年游侠郎,相逢不言各尽觞。世人不识李太白,但言市头酣嬉一酒狂。我欲楼中置两位,三闾大夫来作配。同是骑鲸水上仙,千古一醒与一醉。要知醒者亦醉醉亦醒,白也诗即《离骚经》。三闾早识酒中意,悔不湘江浮绿。我生千一百年后,梦见长星飞入口。觉来酒思如涌泉,走上楼头看北斗。鸬鸶之杓鹦鹉杯,高呼太白不下来。风吹黄河作酒色,愁思如何酒消得!”

设想奇特,拈合屈子独醒与太白狂醉互为映衬,“要知醒者亦醉醉亦醒”,意蕴何深!“醒眼看人欲羞死,不如一醉全其真”二语,可作少陵“佯狂真可哀”疏解,以完其言而未尽之义,有何不可!

吴蔚光作《两当轩诗钞序》,尝言能诗者众。“而私心叹赏为精能者,一武进黄景仁(仲则),一昭文孙原湘(子潇)”;以为二人之诗,“平无不能使奇也,直无不能使曲也,而又能反正开阖,抑扬顿挫,以极尽其致”。但以子潇有春气,仲则为秋声。可谓知言。按吴蔚光,字η甫,号竹桥,乾隆庚子进士,官礼部主事。以乞养归,遂不复仕。与子潇同乡。《天真阁集》卷四十一有《吴礼部素修堂集序》,载其论诗之旨,陈义颇高;卷四十二有《素修堂约课序》,载子潇“乙卯闱后,以文质先生。先生大署纸尾云:第二名。或疑先生漫语耳。榜发果然”。亦奇事也。然其诗文,悉未能见。

洪亮吉《北江诗话》,状子潇之诗:“如玉树浮花,金茎滴露。”极为得体。《天真阁外集》四卷为艳诗,足与王次回《疑雨集》并驾,可无论矣。若与仲则相较,各有奇思,而少征书数典,此尤为难也。

法梧门(时帆)作《三君咏》,以仲瞿、铁云及子潇为“三君”,但以三人皆友人故也。三家集中,同题共作或相互酬倡者颇多。如铁云《瓶水斋诗集》卷十有《题仲瞿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诗后》,后即附仲瞿原诗及子潇同作。但所附之诗,皆是初稿,与两家集中定稿,已大有异。兹悉按改稿录之,复注明原稿用语。次序姑用铁云排列,俾读其诗者便于参照也。

铁云诗云:“弹断琵琶一曲铜,小娘云雨大王风。酒浇黄土魂来黑,诗咽乌江浪打红。帐下美人歌骏马,天涯儿女拜英雄。九原若有重瞳子,又见龙门太史公。”“烟香灰劫闭佳城,未死千秋万岁情。海内文章留杜默,江东子弟送田横。龙蛇故国成何恋,鸡犬新丰自可营。一谷泥丸三月火,果然草草杀韩生。”“过桥三步旧东阿,鬼唱秋坟客渡河。宿草尘沙吴地尽,乱山丝竹楚声多。萧条宋玉招魂处,(墓为前泰安太守宋公思仁所修,立碑纪事。)慷慨王郎拔剑歌。最恨神丛传檄者,雌朝斓语太蹉跎。”

仲瞿原诗见《烟霞万古楼诗集》卷一:“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首竟天亡。谁删本纪翻迁《史》?(上五句所附初稿作:‘谷城山晓黛苍苍,纟玄酌相逢拜愤土。百战三年空地利,一身五体竟天亡。明分天下资刘季’。)误读兵书负项梁。留部瓠芦汉书(初稿作‘全汉’)在,英雄成败太凄凉。”“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头颅赠(初稿作‘送’)马童。天命何曾袒刘季,(初稿作‘私赤帝’)大王失计恋江东。早推(初稿作‘摧’)函谷称西帝,(初稿作‘收图籍’)何必鸿门杀沛公。徒(初稿作‘明’)纵咸阳三月火,让他娄敬说关中。”“黄土心香一匍尘,英雄儿女我沾巾。生能白版为天子,死剩乌江一美人。壁里沙虫新(初稿作‘亲’)子弟,烹来功狗旧君臣。戚姬脂粉虞姬血,一样君恩不庇身。”

子潇同作诗见《天真阁集》卷十四:题曰:《王仲瞿过谷城以酒脯祀项王墓并携琵琶女乐侑神得诗三首,比来京师出以见示,予与大兴舒铁云孝廉位从而和之》:“一杯热血奠幽宫,空际灵旗飒楚风。死有人争分五体,生无天命枉重瞳。范增不解留韩信,项伯偏图(初稿作‘徒知’)走沛公。百战河山成底事,帝王原不在英雄。(初稿作‘谁将成败论英雄。’”)‘玉三看赤帝愁,鸿门一误又鸿沟。无心杀季非仁懦,(初稿作‘真仁度’)并力除秦是本谋。独弃关中酬故将,平分天下与诸侯。雌雄刘项分明在,本纪原应楚出头。”“杜默清狂有替身,檀槽铁拨为迎神。敢将文字翻迁《史》,欲吊英雄用美人。鬼马怒嘶阴夜血,(初稿作‘阴雨夜’)山花红作战春。霸陵弓箭长陵土,一代忽忽万劫尘。”

改稿自较原稿为优。三诗人诗作比较:仲瞿粗豪怅惋,尽是牢愁;铁云粗中带细,修饰过多时,未免伤气,中如第一首颔联“魂来黑”、“浪打红”,即其例也。和诗自较原作为难,而子潇诗则面面俱到,立意无偏颇之失,对仗有工巧之能。自然而不造作,贴切竟似一气呵成者,真射雕手也。

《瓶水斋诗集》卷十有《题仲瞿重过西楚霸王墓诗后》,后亦附仲瞿原诗暨子潇同作。铁云诗云:“一树白杨风,开门葬鲁公。人归三月后,诗满两山中。骏马魂犹汗,辕牛血可红。铜弦铁绰板,重与唱江东。”

仲瞿原诗云:“大鸡山后小鸡前,马血人囗一冢烟。白帝山河五十步,羊公碑版二千年。伯才遇主谈何易,辕下无牛祭不虔。亦有乌江归去客,谷城山下又留连。”

子潇诗云:“愤王墓上草先秋,如此兴亡一哭休。七十战才余寸土,八千人恨不同丘。时来雉亦烹功狗,事去人争笑沐猴。憔孙郎重下拜,江东归去有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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