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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觉范所举夺胎之例稍善者:“乐天诗曰:‘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南中作》诗曰:‘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误喜在儿童,其情始洽。可取端在是耳。顾诗中之夺胎有特具巧思者。若《孟子尽心》章有云:“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陆土龙《为顾彦先赠妇》二首之二(按揆之诗情,实是妇答)发端则云:“浮海难为水,游林难为观。”元微之《离思诗》五首之四则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龋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观于海者难为水”,对圣人之颂赞也。“观海难为水”,转用为夫妇之私,而微之乃用以美其所恋之人。增用“巫山云雨”故实而化用为对,遂深沉缠绵、哀感顽艳,成千古之绝唱,庶几上掩亚圣焉。

又谚有“人生如梦”之语,而唐庄宗《忆仙姿》词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稍加点染,遂生色含情,而包孕无穷,令人神往,后东坡以其曲名不雅而改为“如梦令”,得其神髓矣。谚又有“红颜薄命”之语,而欧阳公《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之二云:“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此诗以着议论,遂为明人如谢茂秦诸人所诽议。然怨而不怒,深得温柔敦厚之旨。皆夺胎之善者也。且唐庄宗词及欧阳公“明妃去时泪”以下数句,极难入画,纵善绘者亦难传其情意也。合上二谚语而成诗者,为袁简斋之《落花》诗:“江南有客惜年华,三月凭栏日易斜。春在东风原是梦,生非薄命不为花。仙云影散留香雨,故国台空剩馆娃。从古倾城好颜色,几枝零落在天涯。”诗共十五首,此乃第一首也。是为简斋于翰林院散馆时因考清书不及格外放而自伤之作,据其弟子薛起凤序,晚年欲删去少年《落花》、《残雪》诸作,因薛争而存。就整首诗而言,原非上乘。第颔联则精妙矣。“春在东风”,实喻翰林院;“薄命为花”,则喻外放之失落也。如此拈合作对,真化腐臭为神奇矣。

伶玄《飞燕外传》有“温柔乡”之创语,可称奇绝。而王实甫《西厢记》,乃状化为“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之语。陈云伯有《闲情》八首,其四云:“云鬟十八宫鸦,倚槛新妆萼绿华。暖玉作肤非中酒,异香在骨不关花。镜中浓笑成唐字,梦里微词说谢家。容易相逢复相别,乘鸾空忆碧天霞。”颔联再作进一步敷写,皆夺胎之妙谛也。

夺胎之语,未必要繁于原句也,且有可与换骨齐足并驰者。如卢照邻《长安古意》中有名句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陈云伯《忆春词十首和青荃》之九云:“伤春伤别总曾谙,心自玲珑态自憨。皓齿艳歌花十八,明娥淡写月初三。不逢佳耦生何益,得遇同心死亦甘。愁绝画楼天样远,牵牛西北雀东南。”颈联充类至尽而激切以号,是夺胎也;而又变易其用语,是换骨也。

夺胎亦有衍化成篇者。如谚有“英雄难过美人关”语。卓稼翁用其意成词云:“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则此又同于命题之习作矣。准此,则凡八比、律赋、试帖之用成句而作者,皆夺胎法则之充类而敷也。但一般而论,则夺胎在句;倘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亦未始不可作如是观也。

夫夺脱换骨,亦后之为诗文者必然有以致之,山谷乃发觉而总括,始有意为之耳,而不得谓是山谷之创造或江西诗派特有之诗法也。觉范举证虽未尽善,诗已非属江西;余今用例,独重宋后,而故避开江西,亦欲明诗文乃天下公器,诗文法度亦属天下共识,非一人一派而得私也。王从之《滹南遣老集》卷四十《诗话》极诋山谷,混言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以此“特剽窃之黠者耳。”而后曰:“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其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理固如是,实不容多赘,顾从之于夺脱、换骨之妙及其区别,亦未尝细察,且一笔抹倒,尤欠公允也。又尝见梁晋竹《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六《西江古迹》条所载自作绝句二首之一云:“落霞孤骛叹奇才,紫盖青旗暗夺胎。可惜当时佳婿稿,不曾留与后人来。”盖谓王勃《秋日登洪州府滕王阁饯别序》中名句“落霞与孤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原自庾信《马射赋》中“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青旗一色”句式沿袭化用而来,重心自在后二首,而谓前二句乃夺胎,当系为韵所限,或乃自定新义,而绝山谷之所谓夺胎也。晋竹甚喜舒铁云、陈云伯诗,ㄎ扌奢之迹,俯拾即是。此诗取意,实袭自铁云之《滕王阁》,见《瓶水斋诗集》卷七。诗云:“落霞秋水篇,芝盖青旗句。婺女俪嫦娥,亦见《玉台序》。文人相沿习,自古在昔然。以彼咄嗟办,遂得永久传。尔时马当山,风利不得泊。伟饯发光诵,气压临江阁。江神颇好事,座客亦善藏。所作定不恶,惜哉其稿亡。始知古文章,傅否皆偶尔。败兴感娇客,成名笑竖子。依人非奇才,依古非奇文。所以萧世子,不王右军。”晋竹只取其“座客亦善藏。数句语意耳。此乃皎然之所谓偷意,而著迹太甚,得谓之换骨,亦未许云夺胎也。倘不知其情而持以相较,则铁云之感慨深矣。

非难山谷诗而专以味论者,东坡《书黄鲁直诗后》云:“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极,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李宾之《麓堂诗话》云:“熊蹯、鸡跖,筋骨有余,而肉味绝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以餍天下。黄鲁直诗大抵如此,捆咀嚼之可见。”按此语田小山《西圃诗说》有之,而未注出处。又袁简斋《随园诗话》卷一有云:“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虽口各有嗜,而不废同好。上三家于山谷途径自殊,而尚能识异量之美,不若二冯之深恶痛詈也。

义山、东坡、山谷,及后之放翁、遗山、宾之、献吉、于鳞,皆宗法老杜而各具面目者也。嗣法义山者,宋有西昆,清有吴修龄、二冯、吴梅村、龚定山、舒铁云、陈云伯,而黄仲则、杨云裳、荔裳兄弟亦沾润焉,而俱各有所成;宗尚山谷者,于清亦夥,晚清之陈散原,几欲凌驾其上,可谓盛矣。献吉、于鳞,虽曾一时为公安、竟陵所排,但随即声威复振,陈黄门、沈归愚皆极推重之,即王渔洋、姚姜坞、田同之亦有所倾心焉。独东坡之诗,继踵较少。袁伯修虽以“白苏”名斋,于白所得极浅,于苏则几无迹象可寻,徒具空言而已。钱牧斋胎息杜苏,时为海内文宗,而终感其自身之独立未备,反不若吴梅村之风华独具也。稍后之翁覃溪,欲以肌理之质实救神韵之空疏,惜为诗板滞,而以考证金石为能,故洪北江譬之为“博士解经,苦无心得,”世人遂亦皆以尘羹土饭视之。盖苏诗之最佳者在古体,尤以七古最有特色,齐梁、初唐及歌行体姑不论,唐之李、杜、韩而外,宋之欧公、荆公而外,实罕有其匹者,嗣后似亦无能继者,缘才高学富,且笔力雄放,篇幅宽广之七古,足以供其驰骋盘旋,故纵一韵到底,亦不碍其直冲而下,而失其流转之态。清中叶洪北江有意效之,终成画虎,致招仿效者“黄狗随风飞上天,白狗一去三千年”之讥。缘洪诗素宗杜、韩、苏,复又受张船山影响,遂更恣睢放笔。实则洪、张两家七古,皆不免剽滑叫嚣,与苏诗貌同而心异。至苏诗近体,纵有名篇,实少情致,且欠烹炼,昔袁简斋、纪河间俱有同感。且多有模拟痕迹,而畦町未化,不意后人反于此等诗篇誉之效之,焉知苏之面目精神,原在彼而不在此哉!如是而学,焉有得乎!

诗集作注之多者,唐唯杜陵、义山,次则昌谷。宋唯东坡,次则山谷。何集中于此数人乃尔?一缘注者之所仰所嗜在焉,又一则创始者难为功,继起者易为力欤?统观各家之注,钱注杜诗、仇沧柱《杜少陵集详注》、杨西稣《杜诗镜铨》皆各有所长,浦二田《读杜心解》,亦时有善处。义山、东坡诗,注者虽多,能惬我心者无有也。而注杜之上述四家,比之《诗经》中陈奂之《诗毛氏传疏》,不逮尚远,即与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毛诗后笺》相较,亦有逊色。又方玉润《诗经原始》,专从文学角度剖析,能还《诗经》以本来面目,论诗谈艺,宁可忽诸,而疑古玄同等卑视之,何耶?若推而论诸经清人之新注,则无有超越孙仲容之《周礼正义》者,然其旧注亦不可废也。倘以详注论,此可为法;以简要注论,则牧斋、西之注杜,其体例皆可取也。

宋代道学兴盛,遂有理学家之哲理诗,顾哲理诗非始于宋也。以余所见,可分六类言之:

一曰概括旧有哲理之语以成韵语者。《诗品》已言及永嘉时之理过其辞,江表诸公更平典似《道德论》。盖在搬弄哲学术语,纵属至理名言,亦淡乎寡味,岂得言诗?历代言哲理诗者必推程明道与朱晦庵,上更追仰邵康节,下乃及于王阳明、陈白沙与庄定山。唐应德《荆川集》卷七有《与王遵岩参政》书,且称“三代以下,文莫遇曾子固,诗无如邵尧夫。”不知其会心果何在也?而为诗极慧颖而又极有工力之孙子潇,于《天真阁集》卷四十三《跋击壤集》既明言康节诗“寓《易》理于韵语”,但随即云:“所谓俯拾即是,与道大适者,其风韵绝胜处,后来唯陈白沙得其元微。”且谓“此事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云云。吾尝于邵集通读一过,自笑钝根俗人,不能得其门而入也。如卷十三《乾坤吟》云:“用九见群龙,首能出庶物。用六利永贞,因乾以为利。四象以九成,遂为三十六;四象以六成,遂成二十四。如何九与六,能尽人间事!”此与医药书中之《汤头歌诀》何异?又如卷八《安乐窝中自贻》云:“物如善得终为美,事到巧图安有公。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灾殃秋叶霜前坠,富贵春华雨后红。造化分明人莫会,花荣消得几何功?”此乃处世格言,而非人生哲理也。且自抒其所自取,惟有在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之日,兼有其声望辉光者始得安乐自贻耳。若今日之家国多难,遍地萑苻,倘仅养于内而不顾其外,宁无单豹被虎所食之忧乎?是以知其尚不若《庄子达生》之具有普遍意义也。

前乎康节,若白香山《读禅经》诗云:“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徐徐。”纪河间于《瀛奎律髓》卷四十七中批云:“竟是偈颂,何以为诗?”又该书卷三十九选程明道《和邵尧夫打乖吟》云:“打乖非是要安吟,道大方能混世尘。陋巷一生颜氏乐,清风千古伯夷贫。客求墨妙多携卷,天为诗豪剩借春。尽把笑谈亲俗子,德容犹足畏乡人。”纪又批云:“诗有理足而词不入格者,此类是矣。此派至北宋而盛。李习之论王氏《中说》、《太公家教》,已知世间必有此种文字。”窃谓此二诗,一言禅机,一谈儒理,皆是永嘉诗风之历史重演,不足以言哲理之诗也。嗣后王阳明之《咏良知四首示诸生》,则复步其后尘,毋怪王船山之厉声斥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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