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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目仲则为清之李白者尤不胜数。考其由来,一为乾隆三十六年辛卯(一七七一),诗人二十三岁,朱竹君为安徽学政,于冬十二月偕诸名士游采石,仲则有《太白墓》诗。开端即云:“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再则云:“我所师者非公谁”,末复云:“死当埋我兹山麓”。既仰慕师法如此,为诗宁不一步一趋乎?而不明诗人本意,但抒异代同心之感,吊太白实乃自伤,有如温飞卿《遇陈琳墓》之微意也。二为次年三月上巳,为会于采石之太白楼,赋诗者十数人,仲则年最少而诗则首选,一时传钞竞写,而此诗恰又与太白情事相关,遂更易与之拈合并语。三为诗人卒后,其友洪北江为《行状》,一则曰:“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再则曰:“复始稍稍变其体,为王、李、高、岑,为宋元诸君子,又为杨诚斋,卒其所诣,与青莲最近。”其他友人如吴兰修、左辅暨《武进阳湖合志》、《清史列传》,遂皆从而裁剪之,后遂更有多人迳称其“诗学李白”、“诗似李白”矣。竟乃“双眼自将秋水洗”之袁简斋,于《仿元遗山论诗》亦称“中有黄滔今李白”;后于《哭黄仲则》之《序》中始改语“七古绝似太白”。实则仲则之诗,虽有胎息太白处,而个人风调之独具,未尝有与同声共气者也。世之论者,不以耳代目,沉浸其中而有神会者,其唯张南山《国朝诗人征略》(卷三十九)乎!南山虽其太白楼赋诗事迹,而绝不将其诗风与太白牵连,倘无慧眼卓识者岂能为之乎哉!

善为力者当能使重若轻,而不在声嘶力竭之叫嚣么喝也。艺之为德也亦若是。倘论书,颜筋柳骨,不抵北海之健体;而如象之北海,又焉得如龙之右军?论诗,《冷斋夜话》尝记盛学士次仲、孔舍人平仲同在馆中雪夜论诗,平仲曰:当作不经人道语,曰:“斜拖阙角龙千丈,淡抹墙腰月半囗。”坐客皆称绝。次仲曰:句甚佳,惜其未大。乃曰:“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平仲乃服其工。其实非唯大与不大之别,盖乃是着力不着力之故耳。但如《西清诗话》卷中记王文穆钦若未第时,以屏间“龙带晚烟离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阳”一联,时章圣以寿王尹开封府径过其舍,见而大加赏爱,以“此语落落有贵气”,其后竟以此信任颇专而致位上相云。倘以诗联而论,与平仲所作,原相仿佛,亦嫌着力太甚也。举轻若重,与郭功甫、李于鳞等耳。王联之受赏于上,特上之所好在是耳,绝非其诗联之有富贵气而遂能致身富贵也。

大贾深藏若虚,大贵轻裘缓带,从不以排场喝道赫人也。宋人笔记及诗话,多载晏元献论富贵诗,以江为“吟登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非贵族;“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乃乞儿相;“老觉腰金重,慵便玉枕凉”亦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善言富贵。盖言富贵,不及金玉锦绣,惟说气象,故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为重,每语人曰:“穷人家有此景否?”以上撮摘各家记载,大要谓不当重装点,须论气象。此言是也,而犹未尽。鄙意还当论气韵与声律,综合而咏,始得其全。如王建《宫词》云:“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迎日,五色云车驾六龙。”气象自佳,但仅点缀宫廷字面,深沉则未达也。又如夏英公竦《廷试》诗云:“殿上衮衣明日月,砚中旗影动龙蛇。纵横礼乐三千字,独对丹墀日末斜。”此诗受题材限制,然亦清贵之象也。唯傲气十足,得意而忘形。昔贤云:富贵人到傲,终无了局。英公虽善学多才,文辞典丽,治绩有为,卒得“文庄”之谧,而世论乃与王钦若文穆公、丁谓晋公皆有奸邪之目。见微知著,则如此之富贵,亦不足取也。又司马温公《客中初夏》云:“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产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虽是即景生情之作,而太平宰相之寓意存焉。然疑是有意为之之作,尚欠自然自如之情致也。世俗之论富贵诗者,多以童蒙读物《千家诗》中上三诗为准的,因特辨其微焉。

又后之言富贵诗者,多以明初期三杨之“台阁体”为典范。《四库提要》于《杨文敏公集》亦谓子荣发为文章,“具有富贵福泽之气”,且谓其“逶迤有度,醇实无疵,台阁之文所由与山林枯槁者异也”。虽褒多贬少,然“余波所衍,渐流为肤廓冗长,千篇一律”。而于《东里全集》下论士奇:“虽乏新裁,而不失古格。”杨弘济之诗文,所见不多。以二杨而论,乏新裁,失自我;是诗虽有富贵气,而实非可称许之好诗也。其所得不及夏英公、司马温公尚远,故可存而闲置之。鄙意最具诗之特色而又得富贵真气者,唯李宾之为千古之首选。宾之于气象、气韵、声律而外,雍容华贵之丰神,浑厚严整之格调,全出之内养,此其所以难得也。如《诗前稿》卷十一《立春日车驾诣南都》云:“暖香和露绕蓬莱,彩仗迎春晓殿开。北斗旧杓依岁转,南郊佳气隔城来。云行复道龙随辇,雾散仙坛日满台。不似汉家还五时,甘泉谁羡校书才。”或曰:此亦题材所决定耳,然韵律自好。又如《北上录》有《九日渡江》云:“秋风江上听鸣榔,远客归心正渺茫。万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风日几重阳。烟中树色浮瓜步,城上山形绕建康。直过真州更东下,夜深灯火宿维扬。”辕文评前诗为“气象和平”,移此四字于此作,亦无不合也。归愚所选各首,皆亲切可诵。其未选者,若《怀麓堂全集诗前稿》卷十五《囗山大忠祠诗四首》,余尤爱而诵之。诗云:“国亡不废君臣义,莫道祥兴是靖康。奔走耻随燕道路,死生唯著宋冠裳。天南星斗空沦落,水底鱼龙欲奋扬。此恨到今犹未极,囗山东下海茫茫。”“汴城杭郭总邱墟,三百年来此卜居。海内山河非汉有,岭南民物是周余。行宫草草慈元殿,讲幄勤勤大学书。

辛苦相臣经国念,有才无命欲何如!”“北风吹浪覆龙舟,溺尽江南二百州,东海未填精卫死,西川无复杜鹃愁。君臣宠辱三朝共,运数兴亡万古仇。若遣素王生此后,也须重纪宋春秋。”“宋家行在日南迁,胡骑长驱百万鞭。湖海有灵翻佑贼,江流非堑枉称天。庙堂遗恨和戎策,宗社深恩养士年。千古中华须雪耻,我皇亲为定幽燕。”如此题情,能哀而不伤,悲而不愤,非痛定思痛,宁无偏激郁勃之气乎!牧斋作《列朝诗集小传》,于七子、竟陵,一笔抹倒,殊失公允,为翻其排击长沙之案,乃独重宾之,中谓其“以金钟玉衡之质,振朱弦清庙之音,含咀宫商,吐纳和雅,飒飒乎,洋洋乎,长离之和鸣,共命之交响也”。非故作反调,实获我之心焉,故特撮而录之,以见其富贵诗之真谛所在,非仅为余一人之私言也。

余不解梨园,顾于角色之类别,以与诗人之诗相比附,最肖者得十余人焉。李宾之(东阳),正生也。李献吉(梦阳),正净也。李于鳞(攀龙)、蒋心余(士铨)、王仲瞿(昙),副净也。正旦之青衣,王渔洋(士礻真)也。贴旦者,陆务观(游、)袁简斋(枚、)赵瓯北(翼)也。花旦者,吴梅村(伟业、)陈碧城(文述、)舒铁云(位)也。老外者,苏子瞻(轼)也。老旦者,黄山谷(庭坚)也。或曰:是岂不太重渔洋而轻苏黄乎?曰非也。世俗多重生、旦,轻老外、老旦,殊不知以生、旦论,高下差别极大,而老外、老旦之难得其唱腔之高妙也。“诗到无人爱处工”、“才高难入俗人机”,二语可为老外、老旦吐气扬眉者矣。

余正作如是观时,即见虞淳熙《袁中郎解脱集题词》,亦以梨园拟诗,但与本人所拟,大相迳庭,取资不同故也。兹录其语云:“大地一梨园也。曰生、曰旦、曰末、曰丑、曰净,古今六词客也。壤父而下,不施粉墨,举如末;陈王作净丑面,然与六朝、初唐人俱是贴旦;浣花叟要是外,李青莲其生乎?任华、卢仝诸家,半净半丑,而乐天、东坡,教化广大,色色皆演;王维、张籍,韩子苍所谓‘按乐多诙气’,率歌工也。”以下专捧中郎,亦尚多趣:“袁中郎自诡插身净丑场,演作天魔戏,每出新声,辄倨《主客图》首席。人人唱《渭城》,听之那得不骇。至抵掌学寒山佛、长吉鬼、无功醉,士并谓为真。乃中郎且晒好音不好曲矣。头脱乌纱,足脱凫舄,口脱《回波词》,身脱亻辰子之象,魔女魔民,惟其所扮,直不喜扮法聪。若活法聪,则唱落花人是顾,阎老无如予何。中郎畏阎老哉?波波吒吒声,几许解脱,中郎定不入畏。”盖以法聪、阎老,喻讥于鳞辈耳。袁伯修于唐好白乐天,于宋好苏东坡,其集名《白苏斋类稿》,虞氏题词,亦称颂二家,谓其“色色皆演”,同推为“广大教主”,亦中郎阿兄之遗意也。然三袁之诗,实鲜可扌采,谴责于鳞,无所不至,而其自作,乃大不如。倘以文论,则破执八家空套,信笔而言,绝不妞妮作态,而却甚有天趣。中郎游记之作,尤能引人入胜。吾论公安,颇重其文而薄其诗,不知世有共识者乎?

以梨园喻诗,亦各有所见,未可执一而定也。读虞长孺《题词》后,旋又见板桥之以之拟词。见其集《补遗》中《与江宾谷江禹九书》。其言曰:“词与诗不同,以婉丽为正格,以豪宕为变格。燮窃以剧场论之:东坡为大净,稼轩为外脚,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则小旦也。周美成为正生,南唐后主为小生。世人爱小生定过于爱正生矣。蒋竹山、刘改之是绝妙副末,草窗贴旦,白石贴生,不知公谓然否?”此说余颇首肯,若推而广之,《花间》、《阳春》,类多小生、小旦;温飞卿,正旦也;冯正中,小生中尤为出色之名角;北宋之晏小山,小旦中之佼佼然者也。南宋而后,则刀枪杂弄者多,专精而拔萃者不多见矣。

又闻陈石遗尝以诗体喻梨园,略称七古如大面,五古如须生,律句则正生青衣,绝句则小生花衫云云,窃谓倘以七古论,唯长篇之作始类大面,短句则未必也。石遗论诗论文,都时有卓见,纵有偏激之处,亦不足为累,唯自作大都平平,无逊清诸遗老之精深超越也。

以诗词及诗体拟梨园,实乃喻其小者耳。从古皆尝有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之说。于是有“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之讥。相传纪河间本此意演作戏台联云:“尧舜生,汤武净,五伯七雄丑脚耳。汉祖唐宗,也算一时名角,其余拜相封侯,不过肩旗打伞跑龙套(一作‘不过摇旗呐喊称奴婢’;)《四书》白,《五经》引,诸子百家杂曲也,杜甫李白,能唱几句乱弹,此外咬文嚼字,都是求钱乞食耍孩儿(一作‘都是沿街乞食闹莲花’。)”然是联《纪文达公遗集》不载。岂身为弄臣,有所忌讳,遂删而不存欤?又近人名段中皑者,撰题戏台联,亦本此意,语较概括洗炼,而讽愤之情深远矣。联云:“喂,何必认真,看他们武略文才,任吐气扬眉,不过乱抓几把;唉,无非是戏,似这班秦皇汉武,到曲终人静,原来胡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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