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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徐州府砀山县有民官元,娶妻周氏。生子二人,俱皆年幼。家资殷富。家有婢女秋兰,颇有姿色,主母常令之往屠户郑阳铺支肉。郑阳爱之,每秤肉将好的,又盛抛秤头与他。或令别婢称肉,非无秤头,即肉不好。妇人小见,遂以为秋兰会做买卖,每每秤肉,皆令秋兰去,往来久熟。

一日郑阳调戏秋兰,秋兰正色拒之。郑阳亦甚怪,仍将好肉与之而去。次日又来,郑阳曰:“我将许多情意待你,昨日才谑一言,你就变脸。”秋兰低首不言,郑阳乃四顾无人,遂强抱人房。秋兰力怯不能拒之,惟骂詈而已。郑阳曰:“你今日从我则罢,如不从我,我遍处假扬说你日日送来与我相好,倘或闻于你主人之耳,他不奈我何,只是活活打死你这贱人。”秋兰自思:“主人、主母都皆严谨,倘或知之,弄假成真,必不轻放。”乃曰:“今日来久,恐主母见怪,且称肉我去。明日又来,就从你意。”郑阳曰:“现钟不打,又去掠铜。我今如此,你明日不来,终不然来你家叫得你?今不肯,我就到晚去。”秋兰思不得脱免,强应承,称肉回去。自后郑阳常起烂肉,倘秋兰来,即与之食,两情甚稔,秋兰每来店中,不待阳言,自入房来。

半年有余,而官元常往庄上佃户家,取债取租,多则一月方回,少则半月。秋兰欲心昌炽,遂约郑阳夜入家中同眠。郑阳夜入晓去,无晚不来,遂为众婢觉察,常常谈笑。秋兰即告郑阳,阳又问曰:“主母知否?”兰曰:“不知,所知者众婢而已。”阳思恐有后患,欲杀众婢,犹恐露机,并不与秋兰知之。过两晚,官元出庄末回,串强盗二十余人,明火冲入其家。周氏闻知贼来,携二子出奔后山而去。郑阳与众贼先将众婢三人俱皆杀死,工人人斗,杀伤三人,杀死一人。又将秋兰绑于柱上,罄卷其财货而去。次早天明,周氏携子而回,但见杀死众婢,绑起秋兰,慌忙解下,吓得胆战心惊,即着人往接那官元回家。元闻知毛发皆惊,即刻回来,遂投党里验明,具状告于县曰:

告状人官元,告为明火劫掠事。本月初三日,身往取租,事冗未回。是夜更阑,强徒一党二十余人,涂眉画脸,各执利刀,破门冲入。惊逐妻逃于散,杀死男妇六人,刃伤两仆,绑婢秋兰。穿房绕户,罄卷家财,四鼓方散。次早身回,报明党里。垦天严捕剿(贼)党安良。开单上告。

是时知县刘起风,为人谢作,最有才能,极恶贼盗不正之事。一见其状,心中大怒,乃曰:“你告此状,缘何无贼人名姓,又无赃证,如何断得!”元曰:“小人一时难觅,乞老爷即代访缉。”县尹曰:“数婢皆杀,惟留秋兰,其中必有缘故。明日可即令秋兰出审,必知真贼。”元次日婢出官听审。县尹曰:“秋兰,是夜劫贼,见是何人?”秋兰曰:“彼贼众多,皆搽红抹黑,那里晓得。”县尹曰:“既说搽面,必是熟人。贼杀众婢,何不杀你?”秋兰曰:“见杀众人,心胆皆裂。欲走去,被一贼拿绑柱上,众贼卷掳家财而去。”县尹曰:“杀众而不杀你,必是你的情人为盗。与谁有奸,依直招来。”秋兰胡遮乱掩,并不招出。县尹喝令拶起,秋兰受刑不过,只得招曰:“小婢只与屠人郑阳有奸,彼不做贼,其余未有。”县尹曰:“既与郑阳有奸,此贼即郑阳也。又且涂脸,恐尔认得。”即发牌,差兵王显、谢纲二人密拿听审。郑阳正在卖肉,公人佯入其店买肉,故意争多夺少,王显一手拿住,谢纲以铁索紧扣送官。县尹审曰:“郑阳,你既奸秋兰,何故劫主?”郑阳曰:“小人与秋兰并未有奸,贫素守分,卖肉营生,毫不妄为,邻里可审。”县尹曰:“秋兰昨已招明是你,何故推托!”即令左右重责三十,发之招承。郑阳仍前推阻,并不招承。又令重挟,敲打二百有余,犹然强硬不服。县尹见重刑不招,无如之奈,心生一计,问其家有妻否。左右曰:“有妻有母。”密差王显、谢纲二人,祝以私语,又以原告之开之单授之而去。王显、谢纲依计去,至其家,诈谓其妻曰:“你郑阳前劫官元家衣服、首饰,今是他亲笔开单,老爷令我二人来取原赃。你可搬出,与我挑去。”此二妇不能识字,又且心虚,以为实是丈夫写的,遂人房罄捡,付与王、谢二人。即挑入见官。县尹唤官元认明。官元细看,件件皆是,乃曰:“诸物皆是,但所劫小的财还多,眼前之物三分之一耳。”县尹曰:“郑阳既说未劫官元,此物何处得来?”郑看见,举手错愕,无言可答,只得依直尽招。县尹曰:“你劫官元,贼党甚多,可以实报。”郑阳曰:“此众人皆是小人情来的,非管他事。今日事发,小的身该自当,安可累及他人。纵老爷挟死,决不招扳。”刘县尹见郑阳任夹任打,不肯招出,只得将郑阳问斩偿命,赃给官元,其判曰:

审得郑阳,奸诱秋兰,行同夷狄,夜来晚去,微露丑声,恐闻家长,欲起杀人之念;才纠贼党,遂成劫掠之谋。杀死众婢,图为掩口;秋兰绑柱,实出真情。因饰非而杀伤八命,卷财货而逐窜子妻。自谓一举两利,岂知天鉴在兹。据此暴凶,殆似蛰中虺;嵇伊行谊,犹如兽类穷奇。招认既明,罪依律拟。原赃皆获,斩首服刑。秋兰因奸引贼,亦应绞罪。赃还失主,申报施行。

阮县尹断强盗掳劫

衢州府常山县丁文、丁武,其祖曾任守珠主事,遗下家赀数万,珍珠广多。子孙亦善守善创,日多增益,且山多竹木。适有徽州戊源客人王恒,带家丁随行十余人,往贩杉山。闻得丁宅山多,用价银一千五百两,登门买,当凭中交银。丁文兄弟厚设酒筵款待。次日,开山去讫。才过两月有余,远近皆闻丁宅山得银。有惯贼何子秀、哨党陈子清等,乌合四十余人,往劫丁宅。是夜,明火持枪,冲开门壁。惊丁宅男逃女窜,只有丁文爱妾祝氏,奔走不及,被子秀、子清擒捉奸淫。祝氏被污,看见贼人子秀身材长大,方面豹牙,貌类王恒,记在心下。众贼杀伤家仆,众贼罄掳财货,五鼓贼散。次早,祝氏告知丁文曰:“昨夜贼人,即是前日树客人。”丁文曰:“何以认之?”祝氏曰:“前日客人饮酒时,我于窗隙中见其身材长大,方面豹牙。夜来强污我者,相貌皆同,毫无异样。”丁武乃谓兄曰:“大抵王恒山中工人最多,必是王恒为首,统集劫掠。我正在疑似之间,既曰面貌相似,不必他疑。即当具状告县,请兵剿捕,以除此害。”其状曰:

告状人丁文,系本县民,告为劫财惨杀事。凶恶王恒,前月携银来家,木窥探虚实。于本月十七日夜,挟党四十余人,群雄乌合,操持锋锷,明火烛天,破冲门壁,蜂拥来家。老幼惊逃,男女被窜。爱妾受污,家奴遭杀。金银钗环,缎服色,捡掳一空。言可痛心,闻皆酸鼻。恳天法剿,除害安民。上告。

阮县尹即准其状,随差应捕二十名,往山擒捉。应捕领批,同党里地方等,迳至山下等。但见工人皆陆续肩树下山,应捕等守得一一肩树下来,即将穿胛锁住,已捉三十余人。及午,山上众人造饭已熟,疑曰:“众人下山许久,并无一人上来吃饭,此何缘故?”齐下山来,看见皆受擒。应捕又欲并擒,众人皆不知何故,各自奔走。王恒在山蓬中坐想:“众人下看,未上来,此事可疑。”顷刻间应捕二十人齐至,将王恒纽锁。恒乃愕然曰:“无故而捉我等,此是何如?”应捕出批与看,王恒骇曰:“既无辜,有此冤枉,我即自去诉明。”具状诉曰:

诉状人王恒,系徽州府戊源县民,诉电冤劈陷事。身走江湖,已经十载。怀刑守法,毫发无亏。带本数千,丁门木。丁文被劫,知是何人?飘告良民,黑冤蔽日。强盗重情,难瞒法眼。乞严缉捕,细审细查,别分泾渭。上诉。

县尹见诉,乃谓恒曰:“是夜掳之时,明白见尔。”恒曰:“既劫伊家,山厂岂无赃证?无赃无证,平白安可指人?”丁文曰:“小妾被污,明白是你。他见得仔细,方面豹牙,身材长大,貌无两样,何得抵赖?”恒曰:“天下之人,貌相皆类者多,黑夜焉能详辨?且小的并无与伊妾一面,何以识认?诬陷显然。”县主见其所言皆是,略加小刑,细审众工,四十八口同一词,并无一异。疑不能决,权皆收监。次日调出又审,词辩同前,仍然收监。有王恒仆家兴与众工人赵升一,见众被捉,亦奔入深山逃命。山上偶然望见众贼在山案分赃,但见银以秤分,珠以斗分。二人隐身树林密处,见得仔细,贼中惟子秀、子清乃是本乡,升一认得的确,其余外郡,皆不能识认。至日侧分完,众贼皆散,惟子秀曰:“众兄弟皆去,我你分得这些物,且不可带回。权将埋在此处,俟久事静之时取回家。”子清曰:“此言正合我意。”原抬得川箱四只,尽衣服缎疋金珠装于箱内,埋完而去。家兴、升一二人亦不敢取去,升曰:“今日不知官兵是何事来捉我等,如是天晚,且觅路偷偷回我家而去。过数日打探是何事,又作区处。”家兴曰:“如此多蒙提带。”是晚回家,次日乃知丁宅被劫,告发官兵拿提客人。家兴心怀义气,哭谓升一曰:“家主待我等众人如同骨肉,今既无辜受刑,我心岂忍?我想昨日分赃之贼,即劫丁宅之物,敢劳老兄同去见我主人,出首于官,一则救出我主,二则众人罪名可脱。”升一曰:“我也正有此意。”即日同往县中,先入狱,见了王恒,告说其事。王恒大喜,但见众工人被官穿胛擒捉,又受刑法,且无人送饭者,而死者二十人。少项,县尹升堂。家兴、升一二人,口首前事。县尹细问的当,即差捕兵二人,往拿子秀、子清二人。次日拿到。县尹曰:“你二人集众夜劫丁家,累人受刑。今日拿获,从直供招。”子秀二人强争强辩,毫不招承。县尹即唤家兴、升一面证,犹然推调。家兴曰:“你二人于众贼后,复将赃物装在四只川箱,埋在山巢而回。尚且口硬。”子秀二人低首无言。县尹:“你既见真赃,我今差数人同你取来。”家兴直引公差往山,取得原赃,入官陈献。县尹令丁文认明皆是,即喝令将子秀等各打四十,令之招承,报出伙党。子秀曰:“我贼伙义重盟,此事是小的报集众人,我今事发,宁做二命死,不敢连累众人。如众人被获,只扳倡首一人;小人自招死罪,任受苦刑,死不扳人。”县尹见说,乃援笔判曰:

审得惯贼何子秀、何于清等,屡犯不悛。乌合群党四十余人,劫掠丁家。逐其妻、淫其妾,恣恶而弁髦王法;掳其财、伤其仆,逞凶而蝼祝生灵。既获真赃,合应大辟。余党不剪,终酿祸根。仰捕严访,以除后患。丁文误告县死,理合招诬,谅罚赃物,给葬死者。王恒等无辜受屈,亦已数遭,俱应省发。

判断明白,申闻上司,即发法场斩讫,悬头示众。人皆以为天理昭然,藉令仆人不遇众贼分赃,而王恒几累死矣。是可见王恒无辜,终见天日;子秀等为恶,竟受辟刑。正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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