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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告状人章三、富十,系处州府龙泉县民,告为失主事。恩主举人鞠躬,自南丰仰候台台。瑞丰别主,往京探驾,出巡,约定芜湖回信。到京依期转候,半月不来。直上九江、瑞丰等处,寻觅不获。中途失主,情惨可矜!衷箧潇然,典衣作费到苏。爷台发驾到此,入叩无由,具状恳台作主代查。庶使奴等有依,他日不疑瓜李。上告。

梅院见状大惊,乃问曰:“你相公来此,中途如何相别?”章三曰:“小人与相公同到南丰罗爷任上,买有溜金铜器、笼金丰篦以作贽仪。离南丰而抵瑞丰,令小的二人,起早先往京中,探问老爷巡历何府,以便进谒。约定芜湖回信。到京得知老爷在苏,复转候主。半月未来,小的二人讨船直上九江,沿途寻觅,未有消息。疑恐来苏,小的盘缠已尽,典衣作费到苏。老爷发驾,遍觅皆无。今到此数日,老爷衙门整肃,不敢进见,故假状为由,门上才肯放入。乞老爷念老分上,代为清查。”梅院曰:“中途别后,或回家去?”富十曰:“来意的确,岂回家去!”梅院曰:“相公在南丰,所得多少?”富十曰:“仅得百金。”梅院曰:“买货多少?”章三曰:“买铜器丰篦用银五十两。”梅院曰:“你相公最好驰逞,既未回家,非舟中被劫,即江上遭风。我给批文一张,银二两与你二人做盘缠,沿途缉访。若被劫定有货卖,逢有卖铜货丰篦者,究问来历;不明者,即结送官,起解见我,自有分晓。”二人领批而去,往各处捕获皆无。

章三二人盘缠将尽,历至南京,见一铺有一副香炉。二人细看是真,问曰:“此香炉肯卖否?”店主曰:“自是卖的。”章三曰:“还有甚玩器否?”店主曰:“有。”章三曰:“有则借看。”店主抬出皮箱任拣。二人看得的确,问曰:“此货何处贩来的?”店主曰:“芜湖来的。”富十一手扭结。店主不知其故,乃曰:“你这二人无故结人,有何缘故?”大厮打。偶兵马司朱天伦过门,问曰:“何人唣?”章三扭出富十,取出批文投下。带转司去,细问来历。章三一一详述,朱公问曰:“你何姓名?”其人曰:“小人名金良。”朱公曰:“此货由何处来的?”良曰:“此货前是妻舅由芜湖贩来的。”朱公曰:“此非芜湖所出,安在此处贩来?中间必有缘故。”良曰:“要知来历,拘得妻舅吴程,方知明白。”朱公即发牌拿程,将众收监。

次日,拿吴程到司。朱公问曰:“你前在何处贩此铜货来?”吴程曰:“此货出自江西南丰,适有客人贩至芜湖,小人用价银四十两,凭牙掇来。”朱公曰:“客人你认得是何处人否?”程曰:“萍水相逢,那里认得?”朱公闻言,不敢擅决,只将四人一起解赴。梅院正巡至太平府,解人解至察院。梅院正值审录考察,无功勘问,发委推官董廷试,问明缴报。解人起批回讫、董推官升堂。富十二人具状曰:

告状人富十、章三,系处州龙泉县民,告为谋害事。恩主鞠躬,往丰谒戚,用价五十两,买有铜器丰篦,来京叩院。中途别主,岂料凶恶金良、吴程,顿起枭心,利财谋命。坑身遍觅,幸获原赃。恳天严鞠,清尸正律,生死街恩,上告。

吴程诉曰:诉状人吴程,系江陵县民,诉为冤枉事。守法经商,芜湖生意,偶因客带铜货,用价掇回,当凭牙侩,段克己见证。岂料枭恶富十、章三等,飘空冒认。切思货系劫来,安敢明卖?恳天作主,劈冤杜害,上诉。

推官受词,研审一遍,收监。次日,牌拘段克己到,取出各犯听审。推府曰:“段克己,你做牙行,吴程称是凭你掇来,必知原客何名何姓!”克已曰:“往过来续,昔进今达,安能久记姓名?”推府曰:“此一案乃都爷发来,兼且人命重事,知而不报必与同谋。吴程,你明白招来,免受重刑!”程曰:“古道‘有眼牙人无眼客’,当时货凭他买。”己曰:“是时你图他货贱,肯与他买;我不过为你解棼息争,平其价耳,我岂与之盘奸细乎?”推府曰:“因利而带货,人之情也。倘不图利,安肯乘波抵险,奔走江湖?你既知他货贱卖,必是窃来之物,尔做牙行,延搅四方,岂不知此事?二人自相推阻,中间必有说话,从直招来!若是他人,速报名姓;若是自己,招明受罪,何待刑拷!”二人不招,俱发各打三十夹、敲三百。仍前推阻。自思“二人受此苦刑,竟不肯招,且权收监”。但见忽有一片葛叶顺风吹来,将门上所挂之红彩一起带下,飘在克己身上,不知其故。及退后堂,自思“衙内并未栽葛,安有葛叶飘来?”此事甚异,竟不能解。次日又审,刑鞫不招,遂拟成疑案具申。梅院倒文,令着实查报,且委查盘仪真等县。推府起马往芜湖,讨船,官船皆答应上司去。临时差皂快捉船应用,偶尔捉艾虎船到。推府登舟问曰:“你何名也?”虎曰:“小人名艾虎。”“彼何名姓?”虎曰:“水手名葛彩。”推府自思:“前疑已释,葛叶随彩而下,想谋人者即葛彩也。”遂不登舟,令手下:“擒捉二人,转公馆拷问。”二人唬得魂飞魄散。推府曰:“你谋害举人,前牙行段克己报是你,久缉未获,今既获之,招承成狱,不必多言。”艾虎曰:“小人撑船,与克己无干,彼谋人何故乱扳我等!”推府怒其不认,即令各重打四十,寄监芜湖县,乃往各县查盘。回府即行牌取二犯审勘。芜湖知县即将二犯起解,到府送入理刑厅。推府即令重打四十迎风,二人毫不招承,乃取出吴程等一干对审。吴程曰:“你这贼谋人得货脱银,累我等无辜,受此苦楚,幸天有眼!”葛彩曰:“你何昧心!我并未与会面,何故妄扳?”吴程曰:“铜货丰篦,得我价银四十二两,克已可证。”艾虎二人抵饰不招。取夹敲一百,艾虎招曰:“事皆葛彩所起,当时鞠举人来船,彩为搬过皮箱三只上船,其重异常,意是金银,故萌此心。不搭别人,过湖口以刀杀之,丢入江中。后开皮箱,见是铜货,只得银三十余两,二人悔之不及。将货在芜湖发得吴程银四十两,是时只要将货脱身,故尔贱卖,被段克己觉察,挟分其银一十五两。”克己低首无言。推官令各自招承。富十、章三叩谢曰:“爷爷青天,恩主之冤一旦雪矣!”

推府判曰:审得葛彩性若鹰,试轻重而起朵颐之想;艾虎心同狼蝎,闻利言而操害命之谋。驾言多赏船钱,探囊中虚实;不搭客商唣,装成就裹机开。稍船僻处,豫避人知。肆恶更阑,操刀杀主仆于非命;行凶夜半,丢尸泯踪迹于江湖。不思天理谁欺,自庆奸谋叵测。欣幸满箱银两而登时富贵,岂知盈箧铜货非旦夕脱身!装至芜湖,牙侩知而分骗;贩来京铺,二仆认以获赃。贼不知名,飘葛叶而详施显应;犯难遍获,捉官船而自报真名。悟符前谶,非是风吹败叶;擒来拷鞫,果是谋害正凶。招出吴程,和买镏金之货,扳来段克己,骗分十五两之银。葛、艾二凶,利人财、谋人命,合枭首以示众;吴段二恶,和买货、骗分赃,皆充配于远方。金良无辜,应皆省发。

立成文案,申于按院。梅大巡看得情真,罪当依拟,将葛彩、艾虎秋季斩讫。吴程、克己即行发配。

予按:此断虽鞠躬之冤魂抑郁不伸,实董公之英哲,用心体认,乃能断出此冤。一则不负上人所委,次则不致真凶漏网,是可见天理昭然,而王法明矣!

陈府尹判恶仆谋主

陕西西安府有一巨商,姓刘名永泰,同恩养家仆进兴,往广东潮州府发卖毡绒等货,大获其利。结账得银千有余两,遂命进兴收拾行李回家。沿途轿马,渐至西南驿,在汪华家雇马,行到凉亭,离鞍憩息。偶遇一队猎夫,网得獐麂兔鹿、山鸡野鸟,无物不有。间有死者,抑有生者。惟一山鸡未死,眼中似觉流泪。永泰为人心慈,极好施舍。不忍山鸡受此网罗,欲买放生,令进兴问猎夫山鸡肯卖否。兴即问猎夫曰:“汝山鸡肯卖否?”猎夫曰:“汝买去何干?”兴曰:“我东人欲买放生。”夫曰:“若买去吃,价亦不多;如买放生,价要加倍。”永泰就命进兴拿皮箱过来,开锁取银与他。猎夫争多竞少,汪华近客人皮箱边叫:“客官,放生好事,还添他些。”永泰又开皮箱,取银凑他买成。相别猎夫,行数十里,将山鸡放去。华见皮箱放多银子,陡起枭獍之心,欲设谋害之计。一时无如之奈,乃发声慨叹。兴问之曰:“汪华哥,你为何事这等伤心?”华曰:“我今日见你东人皮箱内许多银子,我等如此命穷,分毫未有所积。”兴曰:“要银子何难之有,只是未有合志之人;若有合志者,其不难也!”华曰:“何为不难?”兴不答,微微而笑;华曰:“汝为何发笑?”曰:“我笑人痴,不知我意。”华曰:“你意欲何为?”兴曰:“我意欲谋一场大富贵。”华曰:“大富贵如何谋得?”兴曰:“眼前若有同志者,即时可得。”华再三数问,兴方才说出真情:“我东人皮箱内有千余银子,你若肯同心协力,将我东人谋死,我与你两人,岂不是即时大富贵乎?”华曰:“你说此事,正合我意。我只伯你不肯害主,故不敢露其言。我昨日发声慨叹者,正此故也。你我二人同心合志,欲至店中谋死,恐难脱身,莫若次日行至山坞僻处,方可下手。”二人商议已讫。次日果依此计谋死,遂埋于深林之中。二人商议,同往远处买卖。兴曰:“你且归家,别做买卖;我回不得,潜往金陵,权开当铺。我铺面牌额上改号‘九嶷’,你若通书问候,可寻当铺招牌,定知下落。”言讫遂将银子平分,相揖而别。华即归家,渐渐将银置买屋宇田产,族人邻舍议论纷纷,皆云“此子不过一马夫耳,何为一旦而兴家创业如是之速耶?”俱有所疑。

未期年,只听得潮州府府堂上一场异事,有一山鸡从空飞向府堂月台前,三嘎其声。府尹心中惶惶恐惧,意有甚凶变之事。山鸡且飞且鸣,府尹问曰:“山鸡,你敢是来报我有甚凶变之事乎?”山鸡挺然不动。府尹又问曰:“抑是你有甚冤枉之事乎?”山鸡才飞近案前点头。府尹曰:“既有冤枉,差几名皂隶跟你往冤枉处所。”山鸡慌忙将头连点几下。即差饶甫、继善二人同山鸡而去。已经二宿,山鸡飞引二人到一山坞僻处深林之中,山鸡飞上土堆,将爪往上爬土,连叫几声而死。饶甫、继善二人即时投明地方,将土堆开看,果见一死汉还朽烂,只见衣带上缚着一挽手。饶甫二人遂解下挽手带回,报知府尹。府尹问曰:“你们跟山鸡到何去所?”二人答曰:“小的跟山鸡三日,到一深林之中,只见山鸡慌忙飞上土堆,将爪爬土,连叫几声而死。小的即投地方开看,果见一死汉在内,还未朽烂。死汉衣带上有挽手一个。”府尹即差精兵十名,拿城中养马夫鞫问。马夫俱已拿到,府尹问曰:“这挽手你认得是那个的?”马夫答曰:“小的不认得。”内有一马夫答曰:“此挽手是西南驿汪华的。”即差精兵十名,竟到西南驿拿得汪华,赴至鞫问。汪华不认。连打四十,又不肯认。又将夹棍夹起,汪华受刑不过,只得拈出前情:“小的马雇陕西客人刘永泰,途中因买山鸡放生,瞧见皮箱银子,小的同他家仆进兴具谋死是实。”府尹曰:“进兴今在何处?”华曰:“进兴与小的当初分别之时,叫小的归家买卖,他往金陵开一当铺,改号‘九嶷’。说小的或通书问候,或去看他,可执当铺牌上有‘九嶷’二字就是。”府尹沉思不决,将汪华收入重监。是夜思之曰:“我有同年者,任江陵县尹。”次日写书一封,密差精兵四名,星夜赍书往金陵江陵县同年处,查究当铺有号九嶷者,可起解回对审。进兴拿到,兴即诉状云:

诉状人进兴,诉为飞祸诬陷事。身素守分,毫不妄为。髫年跟叔贸易,营至坐铺金陵,仅可口。殊恶生平未识,捏故同谋。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冤蔽覆盆。乞台严审,庶泾渭得以两分,良民不遭诬陷。匍匐哀哀,上诉。

陈府尹细观诉状已毕,分付牢子监中提出汪华对审。进兴坚执,不肯招认。发打四十迎风,鲜血淋漓,又不肯认。又将夹棍夹起,敲上三百余下,晕死在地。既苏鞠问,又不肯认。又将脑箍上起,受刑不过,拈出前情:“小的与汪华同谋死主人是的。”

陈尹遂落批语云:刘永泰心地仁慈,既捐金以全雉;进兴衷怀凶狠,思谋主以无方。偶遇汪华艳羡,自庆得获知音。山坞僻处,以棍石而谋主非命;深林隐地,分银两而别往金陵。自谓遂谋得志而成家起本;岂知冥主业债而负屈含冤。雉获解危,尚知诉台雪恨;兴叨养育,而忍弑主辜恩。禽义何深,人心何惨?爰服上刑,永兹无赦。汪华一体,秋后同决。

予按:此断陈公善政清刑,感鸟悲而鸣数年之冤枉,烛奸破宄,断仆死,以殄万世之穷奇,非明于格物者能乎?鸟也无知,尚能报怨;人而有觉,何忍忘恩?此冤一白,陈公之名愈著,而报效之迹愈彰。人而不仁,不如鸟乎?是以邑人以为神断云。

吴推府断船户谋客

苏州府吴县船户单贵,水手叶新———即贵之妹夫,专谋商客,至于起家。适有徽州商人宁龙,带仆季兴来苏买缎绢,千有余金,雇单贵船只,搬货上船。主仆二人,次日登一舟开江,径往江西而去。五日至章湾,稍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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