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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代巡青年进士,明如镜鉴,清若冰壶。任事精勤,秋毫必察。刑罚严简,纤微必烛。每问刑,焚香告天,狱无冤枉,屡出无辜。此老三告不准,见不胜哀泣,意必有冤,即准其状,发本府候审。代巡到府,三五日后行牌拘审,调县原案人犯,俱齐。唱名过后,见学礼人物俊雅,似非恶人,乃厉声呼学礼曰:“尔既读书,安为不法?重责四十。”学礼曰:“容诉。小人委实冤枉。春间与师就馆,魁邀入饮。清明回家,特踵门而谢。岂知魁不在家,小人扬声呼魁,自厅至堂,只见妇死于地,不知所以。惊骇忙出,驰马而回。既欲行奸,必不骑马;系马于门,必不杀人。章八苦证小人进魁家半日才出,此乃买嘱屈陷,望老爷高抬明镜,照破苦冤。”章八曰:“此事是的。小人在后山砍柴,见学礼进魁家半日才出,并未有他人到彼家。”代巡见此人状貌不善,乃怒问曰:“其妇被杀,必会喊叫。尔在山逼近,岂不知之?”章八曰:“小人知叫。”代巡曰:“既知喊叫,胡不进看,何待邓魁来投才说?此言难凭。”章八词穷,无言可答。代巡正在狐疑,适有一乌鸦飞入台前,三匝而鸣,向章八头上一啄而去。众皆惊异。代巡厉声曰:“杀喻氏掳财货是你这贼,安可证陷他人?重打四十,依直招承。”不认,令挟起,敲狼头一百。又不招,又令重挟。熬刑不过,乃招曰:“是小人强奸不从,恐言于夫,故杀之。”代巡曰:“既是你杀,恶陷学礼?”章八曰:“偶学礼过门,入其家;小人尚在后山,沿山奔回。是不合强证,屈陷学礼。此亦天理不肯,今遇爷爷青天,自分偿命。”代巡追其钗服,不认;又令挟起,乃招曰:“钗尽用去,衣服尚存。”即差严完、吕范挟同邓魁到其家,搜出原衣十余件,魁认明。代巡断曰:

喻氏被杀,情固可矜;学礼遭刑,苦犹可悯,非有司罪欤!其章八身行大恶,嫁祸东吴,虽寸斩不足以谢天下;然乌鸦飞啄可稽,在天理不容漏网;宪台法眼难瞒,在王法安容横暴!填命有条,斩首示众。学礼无干,省发还家之例;邓魁不合,诬告死罪之刑。喻氏贞节,虽死不从,合旌其门,以风天下。

予按:此断非素行动神明,诚心格物类者能乎?陈公一见学礼丰姿,知非其罪。况乌鸦之报,一鞫便明,王法昭矣!旌贞节,裁强暴,民风可挽,时俗可回,足称明于折狱者矣!

刘县尹访出谋杀夫

桂林府兴安县西街富清,缝皮为业,年行伍十,妻陈氏少艾,淫滥无子。清抚兄子维德养老,长娶许氏,貌颇娇娆。有灵川县二人来兴安树,一名莱子龙,一名张子秀,与清有旧好,遂寄宿焉。日久愈厚,二人拜清为契父母,出入无忌,视若至亲。子龙与陈氏通焉,既而子秀皆有。

一日清叔侄往乡缝皮,子龙与陈氏正在云雨,被媳撞见。陈氏曰:“今日被此妇撞见不便,莫若污之,以塞其口。”清叔侄至夜未回,许氏独宿。子龙往,开许氏房门。许氏正在梦寐,龙上床抱奸,手足无措,喊叫不从。陈氏入房,以手掩其口,助之恣行云雨。许氏压(迫)于不得已,遂纳寝焉。子秀亦与陈氏就寝。由是二人轮宿,子龙宿姑,子秀宿媳;子龙宿媳,子秀宿姑。清叔侄出外日多,居家日少,如是者一年有余,四人意甚绸缪。不意为清所觉,欲执未获。

子龙二人与陈氏曰:“老狗已知,莫若阴谋杀之,免贻后悔。”陈氏曰:“不可。我你行事,只要缜密些。彼获不到,无奈你何!”叔侄乡回数日,清谓维德曰:“今八月矣,家家收有新谷。今日初一不好去,明日早起,同往各处,去讨些谷回家用。”次日早与侄同出,二处分行。清往石坊略近,维德往新坑稍远。清帐先完,次日午后即回。行至中途,突遇子龙二人,树回家。望见清来,交头附耳:“前计可行。”近前问曰:“契父回了?包裹雨伞,我等负荷。”行至一僻地山中,天色傍晚,二人扯清进一深源,清心慌大喊,并无人至。子秀一手扭住,子龙于腰间取出小斧一张,向头一劈即死。乃被脑骨陷住,取斧不出。倏忽风动竹声,疑是人来,忙推尸首,连斧丢入莲塘。恐尸浮出,将大石压倒。

二人即回,自谓得志,言于陈。陈氏闻得此语,心肝俱裂,乃曰:“事既成矣,切不可令媳妇知之,恐彼言语不谨,反自招祸。”皆曰:“此言诚是。”陈氏曰:“倘维德回寻叔父,将如之何?”子秀曰:“我有一计,你若肯来,管取无事。”陈氏曰:“计将安出?”子秀曰:“维德回来,你先问他。如曰不见,即结送官,谋死叔父,若问死罪,移回我家,岂不快哉!”陈氏、子龙曰:“此计甚妙,可依计行。”初六日,维德回到家中。陈氏问之曰:“叔何不归?”维德愕然曰:“我昨在石坊住,欲邀叔同回,皆说初三日下午已回。”陈氏变色,扭结投邻里锁住,自往击鼓。县主升堂,陈氏具状告于县曰:

告状妇陈氏,告为叛杀事。叛侄富维德,三岁失父。夫因无子,养育成人,长婚许氏。殊恶漂荡倾家,叔屡痛责成仇,于本月初二早,叔侄往乡讨帐。岂料恶侄中途谋死,丢尸,白日黑天,哀爷严鞫,究骸正法。哀告。

县主刘仕毅,莅治清明,刑罚不苟。见此状即准,差汪胜、李标即刻拿到。邻佑肖华、里长徐福一起押选。县主曰:“尔叔自幼抚养,安敢负恩谋死?尸在何方,从实招来!”维德曰:“当日小人与叔同出,半路分行。小人往新坑,叔往石坊。叔帐先完,次日即回。昨日小人又到石坊,邀叔同归,众皆曰已回三日,可拘面证。小人自幼叨叔婶厚恩,抚养娶妇,视如亲子。常思回报未能,安忍杀死?乞爷细审详察。”陈氏曰:“此子不肖,漂荡家赀,嗔叔阻责,故行杀死。乞爷爷严刑拷鞫,追尸殓葬,断填叔命。”县主调肖华上平台下问曰:“维德素行何如?”华曰:“维德素行端庄,毫不孟浪。事叔如父。漂荡嗔责,小人不敢偏屈。”县主令华跪下一傍。又调徐福低声问曰:“维德素行端否?”徐福所答,默合华言。福欲言,县主喝止。乃佯怒曰:“尔二人受维德买嘱,本该各责二十,看你老面(疑有缺文)。”县主知非维德,沉吟半晌,心生一计,喝将维德重打。打至二十,喝止。即钉长板,乃曰:“限尔三日,令人寻尸还葬。”令牢子收监,发陈氏还家。陈氏叩头谢曰:“青天爷爷神见,愿万代公侯。”喜不自胜,回至家中。

县主退堂,候至更深,微服而出,呼门子随行。径出南街,闻有人云:“刘爷往事皆明,只今日枉屈维德处多矣!”又转西街,一路皆然,并无异议。县主乃问门子曰:“维德家在何处?”门子曰:“前面就是。”二人直至门首,各家睡静,惟陈氏家尚有灯光,县主于壁隙窥之,但两男两女,共席以饮酒。子龙笑曰:“非我妙计,焉有今日?”众皆笑乐,惟许氏不悦曰:“好,你便这等快乐;亏了我夫,无辜受刑,你心安乎?”子龙曰:“只要我你得长久享此快乐,管他则甚!大家饮一大杯,趁早好去行些乐。”陈氏曰:“人道刘爷明,今日问我这事,不见高处。被我三言四语,就问维德成狱。”子龙曰:“闲话休说。”乃抱住许氏:“你今日这等不悦,我与你在此乐一乐,为你解忧。”许氏口中不言,心中怒起,乃曰:“人头人面,众人灯前,何可干此?”陈氏曰:“老爷限三日后追尸还葬,你放得停当否?”二人曰:“丢在莲塘深处,将大石压住,不久即烂。”陈氏曰:“这等便好。”再饮大杯,撤去碗盏。子秀问许氏曰:“事齐乎,事楚乎?”氏不答。二人争宿,陈氏曰:“休争。阔开床,四人共睡,盘桓而乐,岂不美乎?”皆曰:“善。”遂同床而睡,极尽人间之乐。

岂知祸起箫墙!县主大怒回衙,令门子击鼓点兵,众人莫知所以。兵齐乘轿,亲抵维德家,将前后围定,将前门冲开。子秀二人,不知风从何起,见举目官兵,遂向后走,被后面官兵擒住,并捉男妇四人回衙。每责三十,扭锁收监。

次早出堂,先取维德出监,问曰:“你去石坊,路上有莲塘否?”维德思忖良久,曰:“只有中山有一丘,莲塘在里面深源山下。”即开维德扭锁,令之引路。差皂快二十余人,亲自乘轿,直至其地,果然人迹罕到。维德曰:“莲塘在此。”县主曰:“尔叔尸在此塘内。”维德一闻大哭,跳下塘中。县主又令壮丁二人,下去同寻。直至中间,得一大石,果有尸首压于石下。取之得起,抬上岸来。见头骨带一小斧,取之洗开,见斧上凿有“子龙”二字。奉上县主。县主问曰:“此谁名也?”维德曰:“是老爷昨夜所捉之人名也。”又问曰:“二人与你家何等亲?”维德曰:“是叔之契子也。”遂验明伤处,转县取出男妇四人,喝将子龙、子秀各打四十,令招承。不认,乃丢斧下来:“此是谁的?”二人心慌,默无一言,喝令挟起。二人面面相觑,刑苦难禁,乃招曰:“小人与陈氏有奸,被彼觉察,恐有后祸,故尔杀之。”县主曰:“尔既觉察奸情为祸,岂不知杀人之祸尤大乎?”再重打四十,扭锁重狱。县主谓陈氏曰:“亲夫忍谋,而厚待他人,此何心也?”陈氏曰:“非管小妇人事,皆彼二人操谋杀死,方才得知。”县主曰:“既已得知,合当先首,胡为又欲陷维德于死地?你说刘爷不明,被你三言四语就瞒过了。这泼贱可恶,再打三十。”又谓许氏曰:“你同与谋陷夫,心何忍乎?”许氏曰:“此事实未同谋。先是妈妈与他有奸,挟制塞口,不得不从。其后用计,谋杀二人,小妇人毫无所知。乞爷爷原情宥罪!”县主曰:“先固是姑挟制,既后合当告夫,必无今日。须未同谋,亦合宜委曲从事,减等议拟。”援笔断曰:

审得菜子龙、张子秀,负义凶顽,既奸其妻,又杀其身,是豺狼为心,合拟大辟;泼恶陈氏,滥淫害理,既逼其媳,又陷其侄,是虺蜴成性,合就凌迟。始也陷斧为证,既也饮酒自招,此固天理昭彰之应也。其许氏分压(迫)于姑,水性杨花,始靳终随,忍夫就死,减等绞罪。维德无干,合应省发。

予按:此断非长于体访察识者不能也。刘公先拟侄罪,以安其心;既访真情,而劾其实,是不鞫而自招也。固邑人咸称神断矣!

彭县尹断奸夫忿杀

德安府孝感县林雄,充本县精兵。有妻赵氏,姿容雅绝,花柳多情,与南街李逢春通焉。时十月初轮值,雄守城门。赵氏意其夫晚必上宿,遂约逢春晚来。赵氏及晚,先备饭与雄食。雄食完,竟往守城去讫。逢春候黄昏时节,遂赴约焉。赵氏备有酒肴等久,见其来而喜曰:“酒久熟矣,何来迟耶?”逢春曰:“正及其时也。”携手入房,坐床而饮。相亲相爱,无所不至。每酌各饮其半,兴动则抱行云雨;兴尽则饮酒调情,二鼓才完。赵氏撤去其饮,乃就寝焉。不意雄在城楼,睡至半夜兴动,兼且寒气逼人,乃思妻在家亦冷,即谓同伴者曰:“今夜天寒,想老爷不出。尔等好生守住,我回家去睡;明晚你回我守。”同伴曰:“去则去,只早来。”雄应诺而回。

赵氏、逢春酒醉睡浓,雄乃扣门,又恐惊妻,只得低声轻呼。逢春心中惊觉先醒,即推起赵氏。其家止有一门,二人慌忙不能出。赵氏只得声口应住。乃取絮被褥,令逢春铺开,睡于床下,方出开门,雄进徐徐言曰:“何睡浓耶?我呼门半夜,你并不知。”赵氏怒曰:“既然,何不早回?半夜三更累我寒冷开门。”雄曰:“我因畏寒,恐尔亦冷,故回以相伴耳。”赵氏据然上床,面壁而睡。雄乃以手挽之求欢。赵氏挥之不就,曰:“如此冷身,何沾人肉?”雄曰:“我身果冷,是不合贴你。”二人离身而睡。雄身稍热,近身又求云雨,恳至再三。赵氏骂曰:“我正欲睡,絮絮叨叨,令人睡不瞑目。”雄又不言而睡。赵氏见天微明,连呼雄曰:“天色明矣,快起快起。”雄起看曰:“天未大明,要耍次去。”赵氏终不肯从。雄见不可,披衣而起。恐妻脚冷,向厨中取火笼,送妻被下。且戒曰:“天寒,毋早起冒风。”闭门而去。

赵氏见夫去,连唤逢春上床来睡。赵氏且曰:“可恶,天杀的回来,累你冻这一晚,我心甚不安。”逢春身冷,赵氏以身相贴,以面相偎,以手相携,以腿相压,摩弄其物,自纳牝中。千般做作,百样奉承。逢春义气所发,心自思忖:“此妇不是好人!论才貌我不如雄,论温存我不如雄,其夫待之何等爱惜,此妇待夫毫无情意。我亦不过如此,他反这样奉承。”遂奋然欲起。赵氏紧抱,求终房事。逢春不得已而卒事。赵氏曰:“我兴未尽,如何早起,莫非怪我怠慢你乎?”逢春竟起穿衣,被衣挂动床头腰刀响,春曰:“何物响?”赵氏曰:“腰刀。”逢春持刀在手,厉声曰:“你这无情泼妇,我将杀你!”赵氏以为谑。不意逢春一刀就下,躲避不及,头随刀落。逢春杀了赵氏,忙走回家,气息(渐定),悔之不及。想其事必发,竟逃他方。

雄家雇东邻徐銮挑水,其早銮挑水至雄家,叫:“林娘子开门。”并无人应。见门虽闭而末闩,意必睡浓,遂推开门进,倾水厨中缸内,复关门而出。时彭同魁莅任之初,甚是严谨清明。黎明升堂,各门交锁;半早退堂,众方敢散。雄亦回家,见妻未起,呼之不应。进房见一头在地,鲜血满床,吓得心忙,抱妻大哭。四邻骇看,又见厨中新水。雄曰:“此必徐銮强奸不从,以致杀死。”观者啧啧,无不嗟呀。雄写状于县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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