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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震川集之十三

寿序

吏部司务朱君寿序

陈时子行之赴试也,其姑之夫吏部朱君,实官南曹,亟称子行之文。已而,果中魁选。子行不以有司之取者为荣,而以君之知之者为德。是年冬十月某日,君之诞辰,留都士大夫咸为之寿,于是子行归而乞言于予。

予昔读书万峰山中,万峰,盖君之所以自号者。其山下瞰具区,倚拔水际,西南七十二峰,矗立于苍波浩渺之间。中有高堂古木,橘柚千章,梅竹茶茗,崇冈连被。问之,知其为君之圃,而颇讶主人之不来者几年矣。然留都曹务清简,士大夫闭门高卧之外,相与游览赋诗,又称觞为寿,此布衣野老之所乐者,而仕宦者兼而有之,其不亦多乎?此士大夫所以乐为君寿者也,而予又有感于子行之言。

夫科举取士,不能不为一定之品式,而亦非品式之所能拘也。俗人侥幸于一日之获,其于文义尚有不能知者,嚣嚣然自谓已能,欲以规绳天下豪杰之士,亦可耻矣。昔五代时,张文宝知贡举,所放进士,中书有覆落者,下学士院,作诗赋贡举格。学士李怿曰:“予少举进士登科,盖偶然耳。后生可畏,来者未可量,假令予复就试礼部,未必不落第,安能与英俊为准格?”闻者多其知体。欧阳永叔特以此一事,为怿立传。今君之于子行,要为有得于欧阳子之所云者。予故特书之,且以为寿。

顾南岩先生寿序

夫富、贵、寿三者,天地庞厚之气之所积也。其来也恒参差而不齐,而人之值之也,虽一家之中,父子兄弟之亲,血脉气息之相属,可以言语教戒而同者,而唯是三者为不可期。有厚于富而薄于贵与寿,有厚于贵而薄于富与寿,有厚于寿而薄于富与贵,有厚于富与贵而薄于寿,有厚于富与寿而薄于贵,有厚于贵与寿而薄于富。有聚焉,有散焉,有平均以等授焉。时其平均也,而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寿或不寿。时其散也,而皆贫皆贱皆不寿。时其聚也,而皆贵皆富皆寿。此造化之微,倏忽迁徙,以此鼓舞人世。而世乃以有心者窥之,憧憧焉疑其既往,而意其方来,此余之所未喻也。

若吾昆顾氏之盛,殆所谓时其聚者邪?自大宗伯以文章魁天下,将跻台鼎,其余横金衣绯者,尚二三人,昆之言贵者,必曰顾氏。甲第连埒,宗亲子弟被服华绮,千人聚食,昆之言富者,必曰顾氏。自桂轩先生以耆年为乡邦之望,其后寿考,世有其人,昆之言寿者,亦必曰顾氏。今南岩先生以桂轩之孙、宗伯从子,少膺乡荐,甫倅南昌,飘然赋归来之辞,不谓之不贵;优游于亭馆花木之间,不谓之不富;安居暇食,不亲药饵,不习导引,不谓之不寿。夫是三者,所谓不可期也,而聚于一家,又聚于一人之身,斯亦难矣。余未尝通介绍于先生,然尝闻其贤,而私心识之。间独窃叹,以为先生藉家世之盛,而又三者参会。夫人子之于亲,苟唯布褐菽水以为养,虽有颜渊之仁,曾参之志,亦当不能无缺然之意。有如先生者,乃夫人所愿于其亲而不可得者也,于是可以寿矣。

今年,先生寿七十。邑学诸生咸往为贺,俾余叙之。余惟桂轩先生与高大父为延龄会,世通姻好。高大父寿八十五,作高玄嘉庆堂,大宗伯实为之记,则余于先生之文,亦何可辞也。

同州通判许半斋寿序

予居乡无事,好从长老问邑中族姓。能世其家业,传子孙至六七世者,殆不能十数。世其家业,传子孙绵延不绝,又能光大之者,十无三四焉。

若许氏之世,吾能言之。自其先讳庆赐者,从嘉定稍徙至昆山,实生文衡。文衡之子曰德芳。比再世,以勤啬致富,而子弟皆知修学好礼。其子鹏远,以赈饥出粟,授承事郎。而从子鸿高,由太学上舍历官平定州同知。承事生思耐翁,为京所吏目。而同州君,则思耐翁之子也,亦自上舍选倅名州,致政家居。久之,而其子伯云以进士释褐为分宜令,方著声迹,有远大之期。盖自国初至于今,许氏之居于乡者,其名可数,耕有田,艺有圃,居有屋庐,其老者,乡里社会,饮酒伏腊,未尝不在。享承平之福者垂百年,而将大发于伯云,所谓能世其家业光而大之者,非耶?同州君为人倜傥,善自娱戏。官古冯翊、西华之地,然不能为吏绳束,一旦拂衣归,从布衣野老,陆博投壶,拥女子,鼓琴鸣瑟,酣宴竟日。自伯云不为官时,常自乐也。然今之时,与许氏之上世异矣。使伯云不为官,宁能使其亲保有其乐耶?同州君虽善自娱,非其子之为官,宁终能有以自乐耶?乡人是以为君荣,而以伯云为能养志也。

嘉靖丙辰月日,为君之诞辰,盖甲子一周矣。时伯云自分宜入觐,予与同县之士试于南宫者若而人,与伯云俱会于阙下。比觐罢还,而伯云亦以便道归省。众谓予不可无纪,而沈成甫、戴与政来致其请。予谓吾等方从君有乡社之乐,而伯云回首有白云之感,既为之贺,因称养志之义以慰之云。

龚裕州寿序

孔子曰:“仁者寿。”夫仁者岂能必寿哉?以其能静而得寿之理也。人生百年,以区区之形,日与外物为角。夫苟役役然驰骋眩骛于富贵之途,以其所轻累其所重,若是者虽至黄聇,其道促矣。夫苟不役役然驰骋眩骛于富贵之途,以其所轻累其所重,若是者虽不至黄聇,其道长矣。

龚先生受命守裕州,有大夫之秩。家富田宅,有封侯之奉,银朱黼缋之华,未始异于世,而得园、绮之高焉。温淳甘膬,脭醲肥厚之养,未始异于世,而得松、乔之适焉。环湖而居,鱼鸟上下,田夫野老,歌呼而笑傲,当郡邑喧嚣之间,而得武陵、桃源之趣焉。先生其不役役者欤?君子之论人取其近,先生其得仁者静而寿之理欤?

予之内弟温甫,与先生世通姻好,来请予文为祝。予尝论今世有所谓寿文者,非古之制,不过谓生于世几何年耳,奚以文为?至论先生,乃可以著之于文而为寿者也。书以归之。

徐封君七十寿序

余往来嘉定,与其贤者游,而识子言。于是时固已奇其文,每言之于人。因遂识东楼翁,慷慨乐易人也。已而子言举京兆,计偕北上,翁实携之以行。余时遇于彭城,遂于僦车共茵而载,历齐、鲁、燕、赵二千余里,走风雪尘埃中,欢然忘其行役之疲。余盖察知翁父子有福德,享富贵者也。其后子言登第,以天官属直内阁,寻改大宗伯属,领祠事。余至京师,每见辄叹其议论之进。是时天子隆郊祀之礼,子言殆所谓侍祠神语,能究观方士祠官之说者矣。至语及其职事,未尝不有志于古之守道以守官者也。而东楼翁居家,日治园圃亭榭,与士大夫饮酒为乐。子言间迎至京师,则诸公贵人日来欢宴,退而莫不叹翁之贤,而又称其有子。已,又得诰命推封,既贵显矣。然子言在部曹,郁有清望,议者以为兰台秘阁之选。顷以外补为郡,莫不惜之。会东楼翁方七十,子言将之荆州,过家上寿。以余游其父子间,相知之素,属使为序。

夫予知子言有不释然于此行者矣。然以方刚之年,出粉署为二千石,得归荣其亲,于人子之愿,殆未易得也。吴中士大夫登朝者不为不盛,然能迨禄养少矣,已迨禄养而至大官益少。今惟长洲钱工部德征位至九列,海虞严学士敏卿为馆阁,而二公之亲,皆康强无恙,得封如其子之官,此不独吴中所无,而世亦未之多见。今以子言之年与其才望,名位岂在二公之后?余以是知东楼翁之福禄盖未艾也。子言能自驰骋于文辞,其于江山故宅、云雨荒台之间,必能追踪屈、宋而上之,为《南陔》《白华》之篇,以抒其仁孝之心。余之朽拙,何能为役?猥以斯序见属,愧而不敢辞云。

葛封君六十寿序

古之君子,仕则违亲,处则违君,二者常患于不能兼。韩退之言,欧阳詹舍其父母朝夕之养,至于京师,将有所得,以为父母荣,虽其父母之心亦然。詹虽不离于其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离于其侧,其志乐也。至王介甫,则又以为,禄与位,庸夫鄙人之所待以为荣也,贤者道弸于中而襮之以艺,无禄与位以为父母寿,而父母之心亦喜无量。二公之言,各有所重,而不免于偏。使为子者,有所得以归荣其父母而无离忧,具道艺之美而有禄与位,以为父母寿,岂非夫人之愿欤?虽然,二公者盖致恨于彼之不能得者,则亦姑以此使之自慰焉耳。

葛君理卿,辞其亲试京师。有司奇其文,欲置之第一,遂举进士上第,所谓弸于中而襮于外者矣。国家之制,进士释褐,观政诸曹,其禄秩比七品,可谓有禄与位矣。君在京师逾年,赐告还家,日侍其亲,可谓有所得而无离忧者矣。君之尊人虚潜翁,少在陇亩,淳朴无外慕,于荣势非数数然者,一旦得之,亦不以为有所加,独喜其子之在侧而以为乐也。以是知二公之言,特有所激而发,使遇虚潜翁父子,其于为人父母与为人子之情,必能极口道之矣。君登丙辰进士,以明年四月来归。至某月日,为翁诞辰,翁于是年六十有三。友人赵君元和、张君子忠辈若干人,皆往岁与君同试南宫者也。荣君之还,征余文为虚潜翁寿。余谓如翁者,韩退之、王介甫之所欲之而不能得者也,是可以贺矣。

柳州计先生寿序

吾乡范文穆公,称湘南江山奇胜,为天下第一。时公帅广右,已而移镇之蜀,有眷眷不忍去之意。而柳子厚刺柳州,乃作《囚山赋》,观其辞,殆不能以一日居者。范公大帅,名位尊显,其心诚乐于此。而子厚特以谪徙,久不得召,有悒郁无聊之志,宜其为言如是。然其于此邦之山水不薄矣,其序近治可游者,殆不下于桂山,而所谓灵山拔地,林立四野,自峤南达于海上,可以想见。韩子称衡湘南为进士者,皆以柳子为师,其承子厚指授,为文悉有法度。由是言之,柳之山水不待子厚而显,而其人才之出,自子厚始也。

今天下文治休明,皇风遐被。楚、粤之间,来任中朝者,柳州尤盛,又非若子厚之时之比,其为山川愈益增重,惜乎柳、范二公不及今见之也。柳州计君坤亨,以乙榜进士,来教昆山。学者向仰之余,间从问其山水之奇胜,益信二公之言,至今若身履其地而获观游焉。君父靖川先生,以乡进士调倅潮阳。未及上最,即挂冠归其乡,构一亭,日吟咏其中,而孝友清节,为柳人所称。余不知先生之亭,于所谓“东亭”者何如?而想其凭空拒江,众山横环,海霞岛雾,倏忽万变者,如一日也。

嘉靖癸亥孟冬,适先生降生之辰,进士君忽起岭云衡雁之感。诸生某某,为之遥致祝寿之词,而求序于余。余文乏芬芳馨香之气,万里致之于子厚所适之地,不无愧云。(此文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甯封君八十寿序

凡同举于乡,及同举于南宫者,皆有兄弟之好,其喜而为之相庆固宜。况为其亲者,则犹吾亲也,推敬老之义,夫人皆近于亲,而况于为吾兄弟之亲乎?嘉靖乙丑,天下士对策于皇极殿前,同赐第者三百九十有四人。而广德甯钶大受之尊府,于是年年八十,诸同年会于大受之邸,遥致其祝。盖吾同榜之为其亲寿者,自大受之尊府始。

今制,举于乡与进士,未及一等耳,而世以进士为荣,未第于南宫,傫然犹诸生也。不特人之情为然,虽其父母之情亦然。大受之尊府翁,于前是科,以其数试不第,亦已厌其为举子矣。临行,戒之就选。是年,大受落第,而铨部颇通乞请,大受不欲也,复以举子还。翁殊不喜,曰:“吾春秋高,汝虽不为进士,且得一官,乌纱角带以归,吾即瞑目。但见子之为官,不以子为举子也。即他日为进士吾瞑目后,但知子为举子,不知子为进士也。”大受受教,局蹐不知所为。

今年大受登第,而翁适及耄年,可谓能见子之为进士矣。以翁之情如此,则大受所以自欣慰者何如?诸同年之所以为贺者,其容已乎?翁天性孝友,倜傥有大略,乡里敬服之,有纷争者,就之一言而决,退莫不帖然。尝为大第,毁于火,又为之,加大。亦非世之没溺于名利者。即其欲子之为官,盖其为人风概如此。因为序之,使之持至广德,以为翁寿,翁又见诸进士为翁寿而喜也。

白庵程翁八十寿序

新安程君,少而客于吴。吴之士大夫,皆喜与之游。都太仆先生爱其淳朴,题其所居曰“白庵”。君在吴既久,吴人益信爱之,无贵贱称“白庵”云。今年八十,其子永絺、永约,孙应春,迎君还荪田,将聚族而为君寿。婿吴君某曰:“吾翁千里而归,不得文以行,非所以将顺翁之意,则黄山、灵岭亦笑我矣。”于是谒予,请所以为寿之辞。

古者四民异业,至于后世,而士与农、商常相混。今新安多大族,而其地在山谷之间,无平原旷野可为耕田,故虽士大夫之家,皆以畜贾游于四方。倚顿之盐,鸟倮之畜,竹木之饶,珠玑、犀象、玳瑁、果布之珍,下至卖浆贩脂之业,天下都会所在,连屋列肆,乘坚策肥,被绮縠,拥赵女,鸣琴跕屣,多新安之人也。程氏由洺水而徙,自晋太守梁忠壮公以来,世不乏人。子孙繁衍,散居海宁、黟、歙间,无虑数千家,并以诗书为业。君岂非所谓士而商者欤?然君为人,恂恂慕义无穷,所至乐与士大夫交,岂非所谓商而士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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