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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奔跑

1

刘翔跨栏的一瞬间,三儿摁摁自己的腿,偷偷地看着小玉。在三儿眼中,小玉比那些电影明星还要漂亮。

小玉是好再来便利店的营业员,这个便利店就在火车站广场东边,三儿经常到这儿来,买一点可用可不用的小东西,顺水推舟地看一看小玉。今天,他来到店内时,电视屏幕上正好在重播世界田径锦标赛跨栏比赛,刘翔身子腾空的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种烟。墨绿色的烟盒上,几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雄鹿,雄鹿的姿势就像马上要飞起来。

三儿倚着收款台,他左腿站得笔直,右腿蜷曲,脚尖着地,好像随时就要迈出去。他嘴里的烟头歪叼着,上面挂着长长的烟灰。当刘翔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狠狠掐了掐右腿。同时,收款台内站着的小玉跳起来,巴掌也跟着响了,嘴里嚷道:“刘翔真帅!”

三儿撇撇嘴,叼着的烟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赶忙拿手捏住,烟灰却落了下来,掉到了右腿的裤子上。他边用手掸着裤子边说:“帅什么啊,满脸的疙瘩。”

“你知道什么啊!人家那是青春美丽痘。”小玉的手合在一起,眼睛瞅着电视。

“拿包烟。”三儿扔到收款台上五块钱。小玉打开收款机,把钱放进去,收款机随即开始吱呀呀打印小票。这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从小玉手里接过将军烟,他顺手在收款台上拿了一个打火机,然后肩膀一耸一耸地出了便利店。小玉在身后喊道:“打火机还没给钱呢。”他摁了几下打火机,看着时着时灭的火苗,嘴里应着,“下次给。”

在便利店里吹着电扇,没觉出多热。出来才知道,外面太阳很毒。三儿眯着眼,一只手遮在额头,不紧不慢地走在广场上。

在毒日头下晒了会儿,三儿有些头昏眼胀。没走几步,汗就冒出来,裤子贴在腿上,有些黏糊,每迈一步,如同裤子瘦了。火车站广场空荡荡的,广场的中间矗着个垃圾桶,很突兀,仿佛一张白纸上被滴上一滴墨汁。路过垃圾桶时,他瞥了一眼。敞着盖的垃圾桶里的垃圾满得快要溢出来,最上面有被揉搓成一团的烟盒、发霉的香蕉皮,一个康师傅方便面桶,还趴着几只颤动着翅膀的绿豆蝇。

候车室偶尔冒出个人,四周安静。走着走着,三儿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被晒蔫的叶子。走到售票厅的门口,他感到有微风吹过,于是把圆领衫撩到胸口,露出干瘦的腰身。那风吹到裸露处,意外的清凉。

售票厅的屋顶很高,几个老式吊扇吱扭扭地转着,屋里有一股空气不流通发霉的味道。每次进来的时候,三儿总会下意识地抽动下鼻子。只有一个售票窗口开着,买票的就五六个人。其中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不停地打着哈欠,不时伸出手捂住嘴。当年轻人排到第二的位置的时候,他从屁股兜里掏出几张浅红色的纸币,抽出一张,又把其余的放回去。三儿走一步顿一下地来到买票的队伍边,侧身插到年轻人的身后。这时候身后响起轻微的嘟囔声。回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对三儿的插队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三儿横了他一眼,中年人的眼神马上飘到了别处。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了三儿一下,他刚转过身就倒在了前面年轻人的身上,年轻人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又扑到前面买票的人身上。买票的队伍开始骚乱。三儿站稳了,回头嚷道:“挤什么,挤什么,就这么两个人。”身后的中年人惶恐地解释:“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三儿嘴里骂道:“一点素质都没有。”手揣在裤兜里,晃悠着出了售票厅。

来到外面,三儿的步伐明显加快了。他没有走广场,而是钻进售票厅一侧的胡同里。他走得有些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幸亏扶住了墙。回头张望,后面没有人,他长吁一口气,溜着墙根出了胡同。

胡同的尽头是条大道。马路斜对面有家网吧。网吧的名字叫伊甸园。伊甸园分两层,一层是大厅,二层是一间一间的单间儿,三儿只要得手后,就会到这里找个单间儿眯会儿,算是避避风头。

三儿一进网吧就嚷,“来瓶可乐。”当网管起身去拿的时候,他又补充道:“要冻出冰碴的。”网管从冰柜里拨拉几下,摸出一瓶可乐,瓶身布满了霜,冒着白气。网管在柜台上拿起起子,熟练地打开瓶盖,然后递给三儿。三儿接过来,一仰脖,可乐就下去一大截。冰凉的液体迅速流淌到胃里,然后一股气体又从胃里泛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嗝。正当抹着嘴的时候,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他吓得一哆嗦,可乐差点从手里飞出去。等稳过神,回头一看原来是王胖子。

王胖子穿一条蓝格短裤,两条腿上的黑毛茂盛,怎么看也不像人身上的毛。络腮胡子遮住大半个脸,像沾满了黑泥。肩膀上搭着背心,上身裸露,草包肚挺着,像怀着七个月的小孩。一条青龙从后背盘旋到肩膀上,张牙舞爪地冲着三儿过来。三儿脸苦着,看着王胖子伸出来的手,“哥,最近活不好做。”

“快点拿出来,别他妈惹我。”王胖子歪着嘴说。

三儿慢吞吞地从裤兜里掏出三张淡红色的纸币,纸币潮乎乎的。他刚想从里面抽出一张,就被王胖子一把全夺了过去。王胖子把纸币掖进裤兜,扭身就要走。三儿使劲抽了下鼻子说:“哥,我也得活啊!”

王胖子回过头冷笑一声,“我要活不好,谁也甭想活。”话音落下,就推门而出。门咣啷一声关上,王胖子消失在三儿的眼前。三儿又抽了下鼻子,往地下吐口吐沫,“狗日的”。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2

橡胶跑道上,三儿单膝跪地,他夹杂在各种肤色的选手当中,黑头发,黄皮肤,特别醒目。带着运动帽的裁判咕噜出几句鸟语,然后扬起发令枪,其他选手马上撅起了屁股。他一看,赶忙跟着撅起屁股,左腿成九十度弯曲,右腿蹬地,两只手摁住跑道。发令枪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一股白烟从枪膛里冒出来。三儿的右腿使劲一蹬。这时候他突然醒了。

不知道几点了,反正天还黑着。由于出了一身汗,一动黏黏糊糊的,特别不舒服。三儿两只手交叉放到脑袋后面,就这样枕着。怎么没跑起来,就醒了?他问自己。他经常做这个梦,每当发令枪响起的时候,他总会醒来。这让他很沮丧,因为他没有体会到奔跑起来的感觉。

那台华生牌的老电扇吱扭扭地转着,风吹在三儿的身上,又吹向别处,窗帘被吹得不时撩起一角。他没了丝毫睡意。坐起来,靠在床头,在床头柜上摸到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打着的一瞬间,在跳跃的火焰中,屋里的一切依稀可见,随后又随着打火机的熄灭消失了。烟雾在明明灭灭的烟头中舞蹈,这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场景:母亲半蹲在地上,微笑着伸出双手,他在几米处犹豫着。母亲不停地鼓励,他终于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头栽进母亲的怀抱。他的两只手死死地抱住母亲的腰,心还在扑通扑通跳着。母亲的怀抱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和香烟的香味不同,是那种让他眩晕的香味。这情景仿佛是睡觉前刚刚发生的事情,触手可及。一针扎在他心上,他想到这个家现在就他一个人了。三儿的鼻子仿佛被捏了下,他被烟呛了,不停地咳嗽,身子跟着抖动,烟被扔到了地上。过了好久咳嗽才平息下来。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隐隐的虫鸣声,他突然有想和个人说话的冲动。

三儿起身从衣兜里找出手机,拨了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边传来的是一个冰冷的女声,“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他站在屋里犹豫了会儿,还是出了家门。

外面冷清清的,马路边只有一侧亮着路灯,泛出的光,让三儿有些恍惚。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上一根烟,烟吸到大半截的时候,他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蓝天洗浴城。蓝天洗浴城的门头灯箱有些破旧,上面只有两个字闪烁,远远看去,以为店名叫“天浴”。进了灯光昏暗的洗浴城,一个睡眼惺忪的少爷给他拿来了拖鞋。夏天的衣服也好脱,他三下两除二地就把衣服塞进了橱子。

一进浴池,扑面而来的就是潮湿、霉烂、肥皂还有尿骚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三儿不由皱了皱眉头。池子里的水有些发浑,他去了淋浴区。喷头流出的水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他匆匆洗了洗,就穿上浴服直奔二楼按摩室。还没等少爷给他推荐,他就说,“叫21号过来。”

静姐推门进来的时候,刚想鞠躬问好,却发现是三儿。她走到坐在床帮上的三儿跟前,埋怨道,“打个电话,我直接去你那儿不好么?”

三儿挠挠后脑勺说,“天热,睡不着。”

静姐的手指戳着三儿的额头说,“这儿多贵啊,你个败家爷们儿。”三儿边躲边咧嘴笑。静姐把身子贴过去,咬着他的耳朵说,“是不是想我了?”他没吭声,静姐的手开始在他胸前游弋,他一把抓住,说,“说会儿话吧。”

“别浪费时间了,这里计时收费的。”静姐说着就把三儿的上衣给脱了。

两个人折腾完。三儿脸朝外侧卧,静姐在身后搂着他,头埋在他脖子里,深深地呼了口气说:“小玉是你的新相好吧?”静姐的身上泛出一股咸咸的味道,一下把他笼罩了。

“小玉是谁?”三儿装糊涂。

“哼,你刚才都叫出声了。”

“我叫人了么?”三儿好像在问自己。

静姐的手指在三儿后背上轻柔地滑动,她叹了口气,“我老了,对你没吸引力了。”

“你别胡思乱想。”三儿扭过身子,紧紧抱住静姐。他的眼睛却看着天花板出神。

“你收手吧,我整天替你担惊受怕的。”静姐钻在三儿的怀里,用鼻子轻轻地蹭着他的胸。

“再干一段时间,攒够钱就不干了。”三儿说。

“我这存了点钱,咱们开个店吧。”静姐说。

“男人哪能要女人的钱,再说你那点钱还是留给你儿子吧。”三儿松开手,仰面躺着。

静姐坐起来抿抿头发说:“你和我还分。”

“我这钱快攒够了。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三儿把胳膊放在脑后枕着。

“起来,赶紧走吧,马上到点儿了。”静姐轻轻拍打着三儿的脸。

3

天气有些阴沉,微风夹杂着潮湿的气味,不停地吹来吹去,让闷热的天气有了些许凉爽。三儿从火车站广场的一角冒出来,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搂搭着,嘴里吹着口哨,眼睛滴溜乱转四处撒摸,一不小心被地上翘出来的花砖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赶紧站稳,嘴里吐出一句问候别人母亲的脏话。

瞎子阿文坐在广场边上,抱着一把吉他,摇头晃脑地在卖唱。他跟前的搪瓷缸子里,是一眼就数得清的几枚硬币。三儿知道,那里还有三四个是阿文自己的,他偷偷看过多次,每次阿文坐到这里,都煞有介事地把缸子放在面前,一枚一枚地放上三四个硬币。

阿文的白眼珠不时往上翻翻,支棱着的两只耳朵,在三儿看来如同兔子的耳朵。阿文唱道: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

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

算不算太高……

阿文的嗓音很浑厚,只是吉他音有些乱。三儿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可越听心里越不是个滋味,他自言自语道,这狗日的咋唱得这么动情呢?三儿又踅回到瞎子跟前。他没和瞎子说话,蹲下身子,放到搪瓷缸子里一张五元的纸币。瞎子还在那唱:

我是一只小小鸟

有一天栖上了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三儿站起身边走边回头看,瞎子居然向他点了点头。那白森森的眼珠翻动着,看得他心里有些发紧。

火车站派出所警长郝大头倒背双手迎面走过来。他没戴警帽,上衣只系了两个扣子,露出红丝丝的胸脯。腰里别着的报话机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他不时打量打量从身边背包拖行李走过的人。三儿一见扭头想溜,郝大头眼尖一下发现,喊道:“三儿,你给我过来。”他一听躲不过去了,只好心下惴惴地挪过去。

“你在这晃荡什么呢?”郝大头训斥道。

“没什么事,转悠玩玩。”三儿堆起夸张的笑容,脸蛋上的肉绞在一块,表情异常的生硬。

“没事,瞎溜达啥?别在我地盘上多事,否则饶不了你。”郝大头撇嘴仰脸地教训三儿。

“您老在,我哪敢啊!”

“没事就赶紧滚蛋!”郝大头说罢倒背着手往前走。

三儿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悄声在郝大头身后说:“我给您老买了两条玉溪烟,放在好再来便利店了。”

郝大头停住脚步,瞪了三儿一眼,“少来这套,别他妈给我生事就行。”

三儿忙点头哈腰称是。

望着郝大头远去的背影,三儿心想,这王八犊子,真能装。

三儿刚到好再来便利店的门口,就看见隔壁卖扒鸡的猴子趴在收款台上和小玉说着什么。小玉咯咯乐着,活像一只刚刚下了蛋的老母鸡。见三儿进来,猴子不再说话,抄起刚买的东西跟小玉打了个招呼,走了。猴子在三儿身边走过的时候,三儿恨不得在他洋洋得意的脸上来一拳。

三儿绷着个脸,来到小玉面前,“你和这种人来往什么?他可是个流氓。”

小玉没搭理三儿,举起手,在半空翻翻,仔细打量刚染的指甲。

“你怎么把指甲染成黑色的了啊,那些小姐们才弄成这种颜色。”三儿急赤白脸地说。

“你知道什么?现在就流行这种颜色。”小玉摆弄着双手说:“多好看啊。”

“流行个屁,越恶心人越这么弄。”三儿开始恶毒攻击了。

“我的手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你管得着么。”小玉横眉立目。

一看小玉真急了,“好,好,好,我管不着。”三儿自嘲道。他摸出五百块钱,摔到柜台上,“来两条玉溪。”

小玉从货架上找出两条玉溪烟,扔到柜台上。他摆摆手,哄弄谁啊,这烟都是假的,我不拿,你们继续卖吧。

小玉哼了一声,把烟又放回原处。

“郝大头给你涨工资了么?”三儿问。

“早就说涨,到现在还没涨。就是涨也涨不多少,没什么意思。”小玉拿出一把锉刀开始修指甲。

“我钱快存够了,到时候开个饭馆,你去当收银员,我给你一半股份。”三儿紧张地看小玉的表情。

小玉吹了吹指甲末,“你打去年就说钱快凑够了。”

“这不是我妈给留下了点钱,我一直不想动。现在想明白了,也不能老干这个。”三儿赶忙解释。

“到时候说吧。”小玉又把手举在半空,翻转着打量。

三儿看小玉有些不耐烦,只好说:“那我走了。”走几步他又想起什么,说:“以后晚上别关机,前两天我想请你宵夜的,可是你关机了。”

4

三儿和静姐、静姐刚从乡下来的儿子黑子在步行街前的加州牛肉面馆吃饭。静姐让黑子喊三儿叔叔,黑子抬起头瞅瞅三儿,又耷拉下眼皮继续吐噜吐噜吃牛肉面。静姐作势打了下黑子的头说:“这小子,真不听话。”

三儿解嘲般地笑笑,问静姐:“他爸走了多久?”

快三年了。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塌了,地也得撑着。静姐边说边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正低头吃面的黑子的头。

哐!桌子开始晃动,上面的碗跳了起来,然后迅速落下,整个过程才几秒钟,屋子里的人都感觉到了震动。

三儿和静姐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静姐脸色有些变,嘴里说着,“别是地震。”说罢扯着黑子就要往外走。西南大地震刚过去不久,各种传言都有,闹得人心惶惶。屋里这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往外跑,剩下的人放下筷子,东张西望,神色仓皇。三儿心里有些发慌,但故作镇静地说:“不会吧,是不是附近有搞爆破的?”黑子不听这些,他抬起头打量下静姐和三儿,又忙着往嘴里填东西。三儿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异常响亮,一个男人唱道:“你说我容易么?上辈子欠你的……”手机在裤兜里使劲叫着。静姐用嘴对着他努了下,他才恍然大悟把手机掏出来。是小玉打来的,三儿有些心虚地偷瞅了静姐一眼。静姐正在看他,他赶忙低头看手机,说:“又是王胖子,催保护费了。”说着他摁下接听键,嘴里说着喂,人向外走去。

电话那里传来了小玉的啜泣声,三儿一下慌了,“怎么了?小玉。”小玉还是在哭。“小玉,你别哭,有事你说啊。”

小玉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我妈病了。是癌症。”话音还没落就号啕起来。三儿回头看了下店里,静姐正在吧台结账。他接着对小玉说:“我现在有点事,一会儿给你回电话,咱们一起想办法。”

三儿刚挂了电话,静姐就带着黑子出来了。静姐看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三儿强装笑容。

“我说你别干那个了。不光危险,还受那些混子欺负。”静姐又开始劝三儿,“跟我一起开个服装店吧。”

“再说吧。我头有些疼,就不陪你和黑子转了。”三儿用手使劲摁了摁额头。

“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静姐用手模仿电话听筒在耳边比划了下。

看着静姐和黑子走远了,三儿就给小玉打电话,打了好几遍小玉也没接。他慢慢地往家走,走得心神不宁。正当三儿坐在家中闹心的时候,小玉把电话回了过来。小玉的声音很平静,她告诉三儿,她母亲要马上住院,缺两万块钱住院费。尽管小玉没说借钱的话,可还是让他的心乱糟糟的,两个念头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拳击手在格斗,你来我往,难解难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只好安慰小玉说,不要着急,这两天想想办法。

挂掉电话,三儿还是没有一点头绪。他在屋内呆了一会儿,索性脱了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坐在沙发上已经塌陷的坑里看电视。拨了几个频道,电视中人们都在忙着援助灾区。三儿想,现在灾难太多了,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些灾难。最后他把遥控器定格在一个频道上,画面里出现的是一个女孩的面孔,看上去有些稚嫩。主持人告诉大家她是位舞蹈老师,只有20岁。如果没有那场大地震,她的双腿仍旧健全。女孩子接受采访的时候一直面带笑容,即使叙述那场灾难时,她的脸上也看不见一丝沉重。她说了不少话,都是励志的语言;还说,她特别想重新站起来。这话一连说了好几遍。三儿看着她,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却没有去摸打火机。三儿听到她说:“如果你站起来,去帮助别人,你就是天使;如果躺在病床上一蹶不振,那你永远就只是个病人。”三儿的嘴唇紧紧贴在攥紧的拳头上,烟已经被他攥烂了。她又说,“我一定要跳舞,就像我埋在废墟里想的一样,我一定要出去。”三儿的胳膊开始抖动,几乎控制不住。这时候电视中出现了女孩子舞蹈的画面。她着一身红衣,大腿以下被截肢的地方裹着厚厚的白纱布;那厚厚的纱布让三儿自己的腿疼了起来,心也疼了起来。女孩子翩翩起舞,身影舞成一簇火苗,越燃越大,最后变成熊熊火焰。

三儿视线有些模糊,他感觉自己的脸膛都被映红了。

看完电视,三儿躺在沙发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发黑的天花板,内心翻江倒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爬起来,找出一本没了封皮的日记本,从本子里翻出一张没有丝毫皱痕的存单。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张存单,这上面的字打印得真整齐啊,他想。

临出门前,三儿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凉皮鞋打得锃亮,把存单拿起来折整齐,小心放进裤兜里。

在工商银行的柜台前,三儿掏出那张存单,迟疑了下才递进窗口。这些钱是母亲在世时给他存的,像许多母亲一样,三儿的母亲也是省吃俭用,才有了这点积蓄。存单早已经到期,但他一直没有动。上面有两万块钱,利息三千二百一十五块两毛八。两万块钱他用报纸包好,塞进怀里。他要了张汇款单,掏出一张纸,仔细看着上面记好的地址。最终,三儿工工整整地在汇款单上面填写好了,在汇款用途一栏,三儿特别认真地写上四个字:购买假肢。汇款金额:三千二百一十五块。汇款人:刘翔。剩下的两毛八分钱进了他的裤兜。

三儿转身走的时候,那个营业员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离去。

三儿不管营业员的目光,他已经看见了那个女孩子收到汇款单后的模样。三儿相信,女孩子一定会重新站起来,重新跳出火焰一样的舞。

三儿觉得自己的步伐很整齐,比军人走得都整齐。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他的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头顶炙热的太阳也不算什么。平常要走这么远的路,他会感到很吃力,但是这次他很轻松地就到了好再来便利店。

小玉正忙着给人找钱。三儿走过去,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发出咚咚的声音。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就到了小玉跟前。小玉还没有抬起头,他就从怀里掏出那包报纸包的东西放在她面前。她怔了下,抬起头用目光询问他。他笑了笑说:“小玉,事情解决了,明天你回家吧,先给你妈治病。”还没等小玉说话,他又说:“收好了,我还有事情,先走了。”然后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直至第七步他才走出便利店。

三儿走着走着心里开始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快要走出火车站的时候,他看见瞎子阿文还在老地方卖唱,唱的依然是那首我是一只小小鸟。今天他的收成还算不错,搪瓷缸子里有半缸子零钱。三儿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他蹲在阿文面前,仔细看阿文。阿文还是翻着白眼,旁若无人地唱着。他想,这狗日的,哪是卖唱啊,分明是唱给自己听的。看着看着,他突然把手伸进搪瓷缸里掏出一把钱,站起身扭头就跑,边跑他边喊:“瞎子,追我啊!”

不知道你见过瞎子跑么?反正那天在火车站的人都看见了。大家停住脚步观看这个奇异的景象。阿文站起来把吉他随手一扔,吉他弦发出沉闷的响声,琴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然后静静地躺在地上。阿文伸出两只胳膊,仿佛要拼尽全力地去触摸什么,他的头颅却扭向左侧,右耳朵在前面。身子却是后仰的,看的人们胆战心惊,害怕他随时仰面朝天地摔倒。而且有趣的是,他总是先迈右腿,左腿再跟进,好像是在跳跃。

阿文就这样向前追去。

阿文跑到拐角处的时候,一声脆一声闷的脚步声消失了。他不由放慢脚步,这时候突然有人窜了出来,窜到他身后,一只手勒住他的脖子。他啊了一声。“你也能跑啊!”是三儿的声音。阿文感到后脑勺有两股温热。他说,“你哭了。”“你才他妈哭了呢。”三儿松开手,用手抹了下脸,有东西顺着指尖滑落到地上。阿文向天翻翻眼珠,都是白眼珠,然后指指胸口说:“我什么都能看见。”三儿没说话,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东西塞到瞎子手里,悄然走了。

5

兜里没烟了,三儿晃荡着进了好再来便利店。收款台后站着的是另外一个女孩。他习惯性地问:“小玉呢?”这话刚出口,他才想到小玉应该回家给母亲看病去了。那女孩打量打量三儿说:“你找她干什么?”口气有些不友好。

他只好解释:“平常白天不是小玉在这么?”

女孩不冷不淡地说:“以后不会了。”

“怎么了?”他问道。

“卷钱跑了,老板正四处找她呢。”女孩说。

“什么?”如同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他张着嘴呆住了。

这时候郝大头进来了,他居然戴着警帽,这是三儿第一次看见他戴帽子。看见三儿,郝大头问道:“看见小玉了吗?”

“小玉到底怎么了?小玉怎么了?”三儿有些语无伦次。

这个婊子昨天把当天的营业收入全偷走了。竟敢玩老子,老子可是玩鹰的。郝大头说这话的时候,两腮的肌肉扭动得变了形,露出鲨鱼般白生生的牙齿。听得三儿心惊肉跳,仿佛是他卷跑了郝大头的钱。

“她不是回家给她妈看病去了么?”三儿还有些幻想。

“她妈死好几年了。逮住她,看我怎么收拾她。”郝大头这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三儿抱住脑袋,使劲揉搓。

“妈了个逼的,有人看见昨天夜里她跟猴子一块跑的。我知道你小子喜欢小玉,见了这两个人,马上通知我,听见了么?”郝大头恶狠狠地对三儿说。

刚才一进便利店,听那胖女孩说了,三儿的心就开始下沉,这下一下沉到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夹着痰气又有气无力的话:“猴子,你这个王八蛋。”

三儿神情恍惚地出了便利店。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阴沉,天上有几滴东西落在他脸上,他没有擦,仿佛失去了知觉。他胸口有些犯堵,身子轻飘飘的,如果有风,说不准会把他吹起来。

三儿不知道怎么进了售票厅。屋顶老式电扇依然吱扭扭地转着,仿佛从未停过。有个人碰了他肩膀一下,他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他站稳后长长吁了口气,然后开始发呆。尽管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关注他。

排队买票的队伍像一条蠕动的虫子。现在虫子的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的脖子上套着如同狗链子般的金链子,他粗大的手指捏着钱递进售票窗口,另一只手把厚厚的钱夹塞到后屁股兜里,顿时后屁股鼓起一个大包。三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男人的后屁股兜上仿佛有根线拽着他的目光和脚。他的手伸过去的时候,根本不像是在偷,而是在拿。他刚刚碰到钱包,男人就觉察出来。男人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那凶狠的眼神像老虎的爪子砸过来。他一个激灵,好像一下从梦中醒来,赶忙转身就跑。

三儿的脚步有些踉跄,不时撞到人,前面的人看见纷纷躲到两边。那个男人几个跨步就追上了他,男人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他就像麻袋一样扑倒在地。地上的尘灰溅起来沾了一嘴,让他觉得嗓子有些发干。男人一脚踏在他腰上,像一座大山压下来,他几乎窒息。他挣扎着,却动弹不了,只好放弃了。“你这熊样的不老实待着,还干这个。”男人的声音在半空中传过来。他的一半脸贴在水泥地面上,有些凉丝丝的。

“揍他,小偷最可恨了。”是别人的声音。“对,逮住小偷别手软。”有人附和。

“算你倒霉,惹上老子。”男人话音未落,三儿的背上就挨了几脚,每挨一下他的身子就跟着抽搐一下。他把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抱头,如同一只离水太久,即将奄奄一息的虾米。在胳膊的间隙里,他看见一条条粗细长短不一的腿,下面穿着凉鞋、拖鞋、皮鞋等各式各样的脚。他努力翻眼上看,看见王胖子、还有那些经常在车站活动的熟人们,他们的眼光漠然,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穿着厚底休闲鞋的大脚踢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疼痛和恐惧让他不停地求饶,到后来他开始变得麻木,绝望。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只盼这一刻快快过去。

“住手!”郝大头的声音就像及时雨一样到了。三儿紧绷的身子开始松弛下来,但是又有一脚踹下来,他疼得尖叫了一声,这声音让他自己都觉得屈辱。

郝大头像提溜一捆草一样把三儿从地上拎起来。三儿身上到处沾满了土,脸蛋上灰儿划啦的,两颊上有两道白白的痕迹。郝大头对众人说:“这人交给我们处理,大家别围着了。”

郝大头推搡着三儿,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三儿嘴里不停地哎哟着。引得他们的背影爬满了行人的目光。到了人少的地方三儿悄悄对郝大头说:“郝头谢你了。”郝大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做搭腔。

火车站派出所就在火车站的西南角,一进去,三儿身上的东西就被搜走,连裤腰带也被抽出去。之后他被关进了审讯室。临关那扇铁门的时候郝大头扔下一句:“明天交不上一万元罚款,你就等着进监狱吧。”

三儿靠墙角坐下,这时候才感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刚才那一幕还在脑海里闪动,弄得脑子乱哄哄的。

审讯室没有窗户,屋里黑黢黢的,有点地下室的感觉。三儿摸下兜,才想起烟被没收了。一万块钱往哪弄去啊,看来这次真得进去了。他不愿意再深想下去,只觉得很累很累,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他看见小玉了,在北园路十字路口。小玉脸上带着歉疚。“哥,对不起了。”

他没说话,心想对不起值几个钱啊。

“哥,我不能老在便利店靠下去。我也想过好啊。”

“那不能骗啊?”

“哥,那你说我咋办?”

他无语。

这时候猴子出现了,满脸的奸笑。他上去一把揪住猴子的脖领子,举拳就要打。猴子说:“干吗,你打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拿了你的钱。”

“三儿,住手!你敢打我老公,我和你没完。”小玉夹到两人中间,目光剑一般刺向三儿。

他举起的胳膊仿佛折了,无力地垂下来。

后来他醒了,迎面而来的还是黑暗。他努力睁大眼睛,依然辨别不了这里的空间有多大,这黑暗好像是无边无际的,他只是这无限空间里的一粒尘埃。身上一阵阵地疼痛,他换了几个姿势,疼痛感更强烈了。最后他卧倒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又睡去。

铁门吱呀呀的响了,露出一缕暗暗的光线,三儿眯缝着眼睛看见地上有个身影,然后一句冰冷的声音:“出来。”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三儿挣扎着爬起来,内心充满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由于一条腿压在下面,长时间血脉不流通,他是一只脚拖着另外一只脚出去的。静姐站在外面,头发凌乱,眼睛红红的。他一头就栽进了静姐的怀里,嘴里喃喃道:“我一个瘸子,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静姐搂着呜咽的三儿,呻吟了一声:“三儿啊,你是我的明天啊。”

天已经蒙蒙亮了,大街上很干净,空气里是那种清新的味道,吸进肺里,三儿感觉心胸舒坦。有几个晨跑的人在他们身边跑过,这让他也有了奔跑的欲望。他活动活动有些发皱的四肢,开始跑起来。刚开始跑的时候,他的脚步还是有些歪斜。慢慢地,他感觉自己的脚步开始矫健起来,他的双臂在胸前有节奏地摆动,脚尖一着地,身子就弹起来。

一会儿,静姐就被远远地落在身后。三儿停下脚步,回头冲她做了个跟上的手势,又继续跑起来。这时候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如同一座五彩的桥。三儿和静姐奔跑起来,像两只鹿向前奔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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