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姐
丑姐是村里唯一没有出嫁过的女人。之所以没能结婚，是因为她长得奇丑。村里一些无聊的年轻人每逢起誓的时候总是说：“谁要是骗人，赶明儿就让你娶丑姐。”村里的小捣蛋们，看见丑姐，就跟在她身后边跳边唱：“别哭，别闹，要不丑姐坐你的花轿。”
丑姐家在村西头，是三间草房和一圈篱笆围起的小小院落。丑姐和她多病的老娘相依为命，因为害怕受到奚落取笑，她没事从不出门。她喜欢一个人坐在小黑屋里专心绣花。邻居家的马大婶曾经拿着丑姐绣的花到集上卖过，一会儿的工夫就被人抢光了。凡买过丑姐绣的花的人都啧啧称赞，“绣这花的姑娘真巧，人肯定也长得漂亮。”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鹅毛大雪，只一会儿，天地大白。
丑姐从炕上起来，哈着手开门打算扫扫门前的雪，却发现门口蜷缩着一个快要冻僵的女孩。她赶忙把孩子抱到屋里，放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又熬了碗姜汤。她轻轻地将孩子嘴角的一抹尘土拭去，然后将姜汤灌进孩子的嘴里。片刻，孩子醒过来了，睁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瞅了半天丑姐，突然“哇”地哭了。丑姐知道孩子是在找娘，就哄孩子说：“囡，别哭了，娘在这儿！”孩子边哭边说：“你不是。”“傻囡，怎么刚睡醒，就不认得娘了。”也许是因为太小，也许是因为连冻带饿，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那女孩就真的把丑姐当成了娘。
自从有了这个女孩，丑姐的日子过得飞快。她脸上有时也会露出笑容，干活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会哼小曲儿。老娘跟丑姐说了好几次，让她把孩子送人，还没成亲领个孩子像什么话。她总是哼着哈着说过几天再说。村里人笑话丑姐，说她想结婚都想疯了，也不知道从哪儿领来个野孩子。那些小捣蛋们，一看见丑姐在街上领着孩子，就跟在后面唱一首新编的歌谣：“丑姑娘，丑姑娘，想成亲，发了疯，捡个囡，当宝宝。”丑姐听到这些揶揄挖苦，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在乎，每当孩子甜甜地喊她娘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了依靠和希望。
转过年，在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一个挎着竹篮、头蒙花布的中年妇女推开了丑姐的家门。丑姐正在绣花，她听见门响，一抬头看见了中年农妇，心抖了一下。
中年农妇就是那个女孩的亲娘。她声泪俱下地告诉丑姐，她是八里外赵村的，前年因为丈夫死了，领着这个女孩改了嫁。第二个丈夫爱喝酒，喝醉了就打她娘儿俩。去年冬天有个夜晚，丈夫又喝醉了，就往死里打。她领着孩子回了娘家。没住几天娘家人就逼她回去，说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她没有办法只好回去，但又怕孩子回去受罪，狠了狠心把孩子扔在丑姐家门口。前几天丈夫喝醉了，跌到井里淹死了。她四处打听，听说丑姐收养了这个女孩，就找来了。丑姐脸儿白白的，她看着中年妇女抱着睡梦中的孩子出了门。她关上门绣花，一不小心针扎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淌出来，滴在刚刚绣好的一枝梅花上。
从那以后，每天黄昏都能看见神色怆然的丑姐站在门前张望。
那年夏天，天异常地热。有一天晌午，丑姐在村头清凉河边一片柳阴下洗衣服，不远处一群孩子在河里嬉戏。丑姐洗一会儿衣服发一会儿愣，她在想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好日子。炙热的阳光倾泻在河面上，莹光闪闪，河对岸是一片无垠的麦地，风迅速地滑过，漾起一阵阵麦浪。
不远处嬉戏的孩子中，调皮的二蛋发现了正在洗衣的丑姐。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摸起一把淤泥，抡圆了向丑姐扔去。淤泥落在丑姐面前，激起的水花溅了她一脸，那帮调皮鬼们哄地笑了起来。不会凫水在岸边浅水里独自玩得有些发腻的小五看见了，也效仿起二蛋，从水底摸出一块鹅卵石，使劲向丑姐扔去。因为离丑姐太近，加之不知轻重，那块石头正好砸在丑姐的头上。丑姐惨叫一声捂住伤口，血顺着手指往下滴答，滴在水里仿佛几朵梅花开了，极艳，刹那间又淡了。
丑姐掬起河水，打算洗洗伤口。小五却认为，丑姐也要用石头砸他，赶忙往水里跑，因为吓得有些懵了，竟然向河心跑去。没跑几步就跌进一个深水沟里，顿时河面上时而出现时而隐没一双扎煞的小手。丑姐看见连想都没想，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河里，尽管她根本不会游泳。离小五越近，丑姐的呼吸就越困难，渐渐地河水淹没了她的脖颈。终于丑姐的手触到了正在拼命挣扎的小五，这时丑姐的大脑开始模糊，她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快要飞起来，朦胧间丑姐聚集全身的力气猛地把小五往前一推……
村里大人闻讯赶来，把丑姐打捞上来，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小五的父母跑到丑姐的尸体边掉了几滴泪，围观的人们叹息着。还没从惊悸中缓过神来的小五，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抽泣着，头顶的太阳仍然炙热无比。
几天后，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推开了丑姐家的门。他抽着旱烟斗哑哑地对坐在炕上憔悴的丑姐娘说：“他婶子，我和村里的干部们商量过了，今后由小五家为您养老送终。”一缕缕青烟从老村长一张一合的大嘴和翕动的鼻孔里冒出，他垂着多褶厚皮的脸像村西那株老槐的树皮。老村长接着说：“邻村王支书的二小昨天刚死了，我寻思咱丑丫头还没有成亲，就做主和王支书家结了阴亲。”
就这样丑姐死后成了亲，她和傻二合葬的坟就在村边清凉河对岸的那片麦地里。
第二年，那片麦子长得出奇的好。
城市上空的飞鸟
她的家在黑龙江佳木斯。在家时，她在一家棉纺厂干挡车工。父母都是退休工人，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日子过得挺紧巴。生活就像家里斑驳的墙壁一样，让她厌恶。
邻居二妞从南方回来，对她讲，南方的钱好挣，她看见二妞在半空比划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金光闪闪的戒指。于是她来到了这座离佳木斯有四千里的海滨城市。可她没有什么手艺，只能打些零工，刚刚够自己吃饭的。当她茫然不知所措时，二妞出现在她面前。二妞说，她去的那座城市有一家四星级宾馆……她没有犹豫，她觉得只要有了钱，就能改变生活。
每天吃过午饭，工作就开始了。先是逐一给酒店的房间打电话，当然有些不明身份的客人的房间不能打了，这老板已经从总台那里了解清楚了。她第一次接客的那个晚上，半夜醒来，清晰地听见身边那个男人的鼾声，还有卫生间里未拧紧的水龙头的滴水声，恐惧像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样将她湮没，她拼命地挣扎着。这时候她发现天花板上有一张脸在俯视她，那张脸那样哀恸，那样模糊，那样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早晨，当客人把一沓钱递给她时，她猛然想起，那张脸就是自己。
几个月下来，什么样的客人她都能应付过去，挣了些钱邮给家里买了房子。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四星级宾馆的天花板很低，性病、警察、中镖（指怀孕）……让她的同行们烦躁不安，只能靠拼命地买衣服、化妆品来宣泄，而她常坐在十七层的一个房间里明净的落地窗前看这座城市，目光空洞茫然。这座城市的天空经常阴沉沉的。常有一群飞鸟在窗前轻缓地飞过。她想这鸟是在离家的路上，还是在回家的路上？它们累么？长时间的凝视，会使眼前的景象灰蒙蒙的，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凝固了，像一尊冰雕。有一个留着小胡子、挺帅气的小伙子常来找她。他很像她原来的一个同事，上夜班他总是送她回家。送了一年却什么也没对她说。直至有一天他死于一场车祸。她很后悔，自己应该早说出那句话。小胡子不像其他客人，上来就做那种事。他和她聊天，有时候会带一份小礼物，还给她唱好听的情歌。他给她留了电话，但她从未打过。每次他走的时候，她总是伏在他耳边说，以后少往这种地方来，会变坏的。他笑笑，拍拍她的脸，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
天气越来越冷了，酒店里依然温暖如春，小胡子有很长时间没来过。她抽上了烟，而且很凶。有几次她还和客人吵了起来。有一天，她站在镜子前，看着消瘦的脸庞，问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她终于忍不住，用手机拨了那个号码。可电话里一个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告诉她，你所拨叫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她心里一抖，泪涌了出来。她固执地又拨那个号，也不知道拨了多少遍，反正泪流了一脸。站在她身后已经很久的二妞，轻声地对她说，“干咱们这一行的，就像是被一把绳索捆住了，今生也不会挣脱开，没有人会对我们真心的。”她默默走到窗前，外面下着雪，雪花就像一片片羽毛，轻缓地落在地上。她觉得心里有一只小动物，被一双大手给攥死了。她把脸贴在冰冷的窗户上，窗户上的霜花被她的脸渐渐融化了，可她的心却被冻住了。
她裹上大衣出了酒店。眼前白色的街道，白色的房屋，让她感到很陌生，很遥远。她的世界仿佛在另外一个地方，和眼前的这个世界，就像路两边的树，只能彼此凝望，却无法互相进入。一股绝望的情绪弥漫了全身，她终于忍不住，失声哭了。雪和风恣意地钻进她的身体，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时候，她看见了那家花店。仿佛是被牵引着，她走了进去。木头装饰的墙壁、柜台，到处都是花的香气。她望望屋外，再打量打量屋内，感觉这是两个世界。花店里有一个穿着朴素、留着小平头的男孩正在专注地修剪一盆她叫不上名字的花。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她冻木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男孩终于觉察到了她。他跑进柜台，挑了几支玫瑰递给她，她怔住了，用眼神问他。男孩笑了，“下雪的时候，到我这儿都是买玫瑰的。”她颤抖着接过那束花，闭上眼睛嗅花的香，脸红红的。男孩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从男人手中接过玫瑰花。
她走出花店时，暗暗地对自己说，“没有人给爱情，那就自己给自己爱情。”
从那天开始，每天吃过午饭，她都会去那家花店买一束玫瑰。每次去的时候，男孩总在专注地修剪花枝。尽管后来他们很熟了，但两个人很少交谈。每当男孩把花递给她时，她心里总是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脸红红的。有一次，她病了，好几天没去花店。等去的时候，她发现柜台上摆着几束枯萎的玫瑰花。男孩用喑哑的声音告诉她，“这都是为你准备的。”他眼里有一种东西，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感到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那一天，她又准时去花店，可满屋的鲜花不见了。她心里一沉。男孩正在柜台里收拾东西。看见她，他拿出一束玫瑰跑到她身边，“小姐，我一直在等你，明天我就要回老家了。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爱人，每天都送花给他。这束花送给你，就算我对你们的祝福吧！”她接过花，默默地出了花店。走了老远，男孩还站在门口，她没有回头。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快过年了，该回家了，她想。
债
你和他是一个村，小时候你们常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他扮新郎，你扮新娘。上学了你们又分在一个班，你喊他哥，他叫你妹。初中毕业以后，你们又一块考上了三里外镇上的高中，这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也成了一名粗壮的少年。年龄大了，你们却开始很少说话，每次相见，你总是羞涩地低下头，他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早晨，你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风吹过来，沙沙地响，刚冒出来的太阳，彤红，宛若一张笑脸。你的心情很好，你边走边唱，忽然身后有橐橐的脚步声，你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跟在后面。看见你回过头看他，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笑了，他局促的低下头站住一动不动。
你刚想逗他，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你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一只低着头，扬着两只角的牛，在狂奔。随后你听见身后急促的踏踏声，衣角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你都能感觉到溅起的尘土马上要飘进鼻子里。
这时候你看见他瞪起了眼睛，抬起双臂，用力地把你推向路边。你的头不知道撞到什么上，你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听母亲说，是他救了你。你爬起来跑到他住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你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你每到放学的时候就去看他，陪他说话，给他讲学校的事。你觉得自己的心和他的心贴得很近，你暗暗对自己说：“这一辈子一定要对他好。”
后来他出院了，只是右腿跛了，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每天上学你总是跟在他身后，每每看到他一耸一耸的肩膀，你总觉得欠他点什么。
一晃毕业了，你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而他落榜了。在临去学校的那天，你终于下了决心。那天晚上，你让妹妹捎信，把他约到村头的大槐树下。在如水的月光下，你向他倾诉了你的情感。他默默地听着，低声地说：“不，你这不是爱，是同情。”你断然否决了，而且很生气，你告诉他：“不，我自己知道，这肯定是爱，这一辈子我都会对你好！”
省城真大。那些女孩子打扮得真漂亮。你想，要是住在穷乡僻壤的他也考上大学该多好。同班的女同学都有了男朋友，而你还是形单影孤。虽然有不少男孩追你，他们写那些让你脸红心跳的情书，给你送灿灿的鲜花，甚至有一个男生，天天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你。你也有一丝动摇，但这时候，他一高一低的身影总会在你眼前浮现，你马上骂自己，绝对不能对不起他。一开始，你每周都会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随着时光的推移，你的信写得越来越短，你发现自己想对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他偶尔也来封信，只是问问你学习怎样要多保重身体。
那年秋天，学校搞社会调查，你回了家。你迫不及待地想见见他，看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你叫妹妹约他晚上到村头的大槐树下见面。
天快黑的时候，母亲叫住你，说有事想跟你谈谈，母亲盘腿坐在炕上，语重心长地对你说：“妮，别傻了，你想想，你一个大学生，他是个农民，现在村里只有他家还住的是毛坯屋，再说他只会种地，什么能耐也没有。你俩一点也不般配，如果你和他结了婚，不等于跳进了火坑。”你低着头不说话，母亲说：“你就是觉得欠他，也不能用一辈子来还债啊。”母亲的话像重拳一样击在你的胸口。
那天晚上，你没有赴那个约会，你躺在床上老觉得枕头不舒服，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你就走了，你没走往常出村的那条路。
回到学校，你落落寡合，他一高一低的身影总在你脑海里闪现。你的一位要好的女同学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只是摇摇头。那位女同学说：“不管有什么事，要想开些，人年轻的时候，总有些解不开的结，多和同学出去散散心，心情就会好了。”时间是最好的淡化剂，他在你心里越来越少的出现，后来你似乎把他忘记了。你也接受了一直在追求你的男孩。只是有一次你和男朋友看完电影，临出门口的时候，你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一高一低的身影，那么熟悉，你赶忙把脸扭到一边，丢下男朋友，逃回了宿舍。
这一天，妹妹到省城来找你玩，你领着她游遍了省城的名胜古迹。晚上临睡前，妹妹不经意地说：“那天晚上，他在大槐树下等你，正好看见邻村的老八偷牛，他上去阻止，被老八砍了十几刀。”你呆住了，仿佛坠入了冰窖，手脚冰凉，你觉得自己欠下了用一生也无法偿还的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