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很有礼貌,可他对自己更有把握了,“说说看,”他说,“你在我手上看出有牛吗?”
他开心地大笑。他的手非常细巧,手腕很细。
“有成千上万头牛呢。”布蕾特说。她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她看起来很可爱。
“好,”罗梅罗呵呵一笑,“一头值一千杜罗[108] ,”他跟我用西班牙语说,“再多说点。”
“这只手好漂亮,”布蕾特说,“我想他会健康长寿的。”
“直接跟我说。别跟你朋友说。”
“我说你会健康长寿的。”
“我就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不会死的。”
我用指尖轻扣了下桌面[109] 。罗梅罗看见了。他摇了摇头。
“不。没必要那么做。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这话翻译给布蕾特听。
“你杀自己的朋友?”她问。
“一贯如此,”他用英语说,笑了,“这样它们就杀不了我了。”他望着对面的她。
“你英语挺不错的嘛。”
“是的,”他说,“有时候说得挺不错。不过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不然会很不像话,一个斗牛士竟然讲英语。”
“为什么?”布蕾特问。
“会很不像话。大家会很不喜欢。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会很不喜欢。斗牛士不该是这个样子。”
“斗牛士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哈哈一笑,把帽子往下一拉,扣在眼睛上,把嘴里叼着的雪茄和脸上的表情都调整了一下。
“像那张桌子上的人。”他说。我往那边瞥了一眼。他把Nacional[110] 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重归自然,“不行。我必须得把英语忘掉。”
“现在先别忘。”布蕾特说。
“别忘?”
“别忘。”
“那好吧。”
他又呵呵一笑。
“我想要一顶那样的帽子。”布蕾特说。
“好。我给你弄一顶去。”
“好。说到做到。”
“一定。今晚就给你弄到。”
我站起来。罗梅罗也站了起来。
“你坐着,”我说,“我得去找我们那几个朋友,把他们带过来。”
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是问我是否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我完全明白。
“你坐着,”布蕾特对他说,“你得教教我西班牙语。”
他坐下,望着桌子对面的她。我出去了。斗牛士那桌上的几个人目光冷冷地送我出门。这滋味可不好受。等我二十分钟后再次回来,目光在咖啡馆里搜寻时,布蕾特和佩德罗·罗梅罗已经不在了。咖啡杯和我们用过的三个空白兰地杯子还在桌上放着。一个服务生拿着块抹布走过来,收拾起杯子,把桌子擦擦干净。
第十七节
我在米兰酒吧外头找到了比尔、迈克尔和埃德娜。那姑娘叫埃德娜。
“我们给轰出来了。”埃德娜说。
“是警察干的,”迈克尔说,“里面有些人不喜欢我们。”
“他们有四次差点跟人家打起来,都给我拦了下来,”埃德娜说,“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了。”
比尔的脸色通红。
“你进去,埃德娜,”他说,“到酒吧里去,跟迈克尔跳舞。”
“别蠢了,”埃德娜说,“那只会再闹出场事故来。”
“那帮该死的比亚里茨猪猡。”比尔说。
“走啊,”迈克尔说,“这毕竟是家酒馆吧。他们也不能把整个酒馆都给霸占了。”
“好样的老迈克尔。”比尔说,“那帮该死的英国猪猡跑到这儿来侮辱迈克尔,还想把狂欢节都给毁了。”
“他们太操蛋了,”迈克尔说,“我恨英国人。”
“他们可不能侮辱迈克尔,”比尔说,“迈克尔是个好伙计。他们就是不能侮辱迈克尔。我受不了这个。他就算是破了产又怎么了?”他嗓音哽住了。
“又怎么了?”迈克尔说,“我不在乎。杰克不在乎。你在乎吗?”
“不,”埃德娜说,“你破产了?”
“我当然是破产了。你不在乎,是吧,比尔?”
比尔伸出胳膊搂住迈克尔的肩膀。
“我但愿自己也破了产。好好给这帮杂种点颜色看看。”
“他们不过是些英国人,”迈克尔说,“英国人胡说些什么没人会在乎的。”
“这些肮脏的猪猡,”比尔说,“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清理出去。”
“比尔,”埃德娜眼睛看着我,“拜托你别再进去了,比尔。他们实在是蠢不可及。”
“就是,”迈克尔说,“他们蠢透了。我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
“他们不能对迈克尔说出那样的话来。”比尔说。
“你认识他们?”我问迈克尔。
“不。从没见过。他们说认识我。”
“我可受不了了。”比尔说。
“算了。咱们还是去‘瑞士’吧。”我说。
“他们是埃德娜的一帮朋友,从比亚里茨来的。”比尔说。
“他们就是蠢。”埃德娜说。
“其中一个是查利·布莱克曼,从芝加哥来的。”比尔说。
“我从没去过芝加哥。”迈克尔说。
埃德娜忍不住哈哈大笑,怎么都止不住。
“把我从这儿带走,”她说,“你们这帮破落户。”
“怎么闹起来的?”我问埃德娜。我们穿过广场朝“瑞士”走去。比尔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闹起来的,只是有个人把警察叫了来,把迈克尔从里屋给轰出来了。有几个人在戛纳就认识迈克尔的吧。迈克尔到底怎么了?”
“他大概欠了他们钱,”我说,“一牵扯到钱就容易结仇。”
广场上的售票亭前面排了两队人在等着买票。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蜷缩在地上,身上裹着毛毯和报纸。他们是在等售票窗口早上开放,抢购斗牛的票子。夜色正在放晴,月亮出来了。等票的人有的已经睡着了。
来到瑞士咖啡馆,我们刚坐下,叫了芬达多,罗伯特·科恩就冒出来了。
“布蕾特呢?”他问。
“不知道。”
“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她想必是上床睡觉了。”
“她没有。”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又成了蜡黄色。他站起身来。
“告诉我她在哪儿。”
“给我坐下,”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你不知道才怪!”
“你给我闭嘴。”
“告诉我布蕾特在哪儿。”
“无可奉告。”
“你知道她在哪儿。”
“就算知道我也不告诉你。”
“哦,去你娘的吧,科恩,”迈克尔从桌子那头叫道,“布蕾特跟那个斗牛的小子跑了。他们正在度蜜月呢。”
“你闭嘴。”
“哦,去你娘的!”迈克尔没精打采地说。
“她真跟那个小子跑了?”科恩转而问我。
“去你娘的!”
“她本来跟你在一起的。她真跟那个小子跑了?”
“去你娘的!”
“我这就让你乖乖告诉我,”——他向前一步——“你个该死的龟奴。”
我一拳打去,他躲开了。我眼看着他的脸在灯光下闪到一边。他给了我一拳,我一屁股坐在了人行道上。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他又给了我两拳。我仰面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努力想站起来,可是觉得像是没有腿了。我觉得我必须站起来打还他一拳。迈克尔想扶我起来。有人在我脑袋上浇了一瓶水。迈克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我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迈克尔正在拽我的耳朵。
“我说,你刚才昏过去了。”迈克尔说。
“你他妈刚才在干吗呢?”
“哦,就在边上呀。”
“你就不想参加进来?”
“他把迈克尔也给揍倒了。”埃德娜说。
“他没把我揍倒,”迈克尔说,“我不过在地上躺了一会儿。”
“你们在狂欢节里每晚都来这么一出吗?”埃德娜问,“刚才那个不是科恩先生吗?”
“我没事了,”我说,“就是脑袋还有点晃荡。”
旁边围了几个服务生和一帮闲人在看热闹。
“Vaya[111] !”迈克尔说,“走开。走吧。”
几个服务生把人给驱散了。
“这阵势还真有的一看,”埃德娜说,“他肯定是个拳击手吧?”
“正是。”
“比尔要是在这儿就好了,”埃德娜说,“我真想看看比尔也给打翻在地上呢。我一直都想看看比尔给打翻在地上。他那么大块头。”
“我是巴望着他能把个服务生也打翻在地,”迈克尔说,“然后给逮起来。我真想看着罗伯特·科恩先生给关进大牢呢。”
“别这么说。”我说。
“哦,不会吧,”埃德娜说,“你开玩笑的吧。”
“我是认真的,”迈克尔说,“我可不是那种喜欢被人家一拳打倒的家伙。我从来都不打猎的。”
迈克尔喝了一口酒。
“我从来就不喜欢打猎,你知道。但凡打猎就有被压在马肚子底下的危险。你觉得怎么样了,杰克?”
“没事了。”
“你人可真好,”埃德娜对迈克尔说,“你当真破产了?”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破落户,”迈克尔说,“我欠了每个人的债。你不欠人家债吗?”
“多了去了。”
“我欠了每个人的债,”迈克尔说,“今晚我还借了蒙托亚一百比塞塔。”
“你他娘的还真干得出来。”我说。
“我会还的,”迈克尔说,“我一向都有债必还的。”
“正因此你才成了个破落户,对不对?”埃德娜说。
我站起身。他们俩的交谈像是离开了我老远,整个像一出糟糕的戏剧表演。
“我要回旅馆去了。”我说。然后我就听见他们谈论起了我。
“他没事吧?”埃德娜问。
“我们最好陪他一起回去。”
“我没事,”我说,“不用陪我。咱们回见。”
穿过广场往宾馆走去的路上,一切看起来都很新鲜,像是变了样。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些树。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些旗杆,还有剧院的门脸。看起来全都变了样。我记得从前有一次到城外打过一次橄榄球,回家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我拎了个手提箱,里面装着我的橄榄球装备,我从城里的火车站一路回家的路上,觉得自打我一出生就居住的这个城市,一切都新鲜得很。有人拿耙子在耙草坪上的落叶,在道上把落叶给烧了,我停下来看了好长时间。一切都很新奇。然后我继续朝前走,感觉我的两只脚像是离开我大老远,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从大老远慢慢过来的,我能听到从大老远处传来的我的脚步声。比赛一开始,我的脑袋就给人踢了一脚。穿过广场的这段路的感觉就跟当年一个样。到了旅馆爬楼梯的时候感觉还是那样。爬那段楼梯费了我好大的工夫,而且我觉得手里好像还拎着那个手提箱。房间里有灯光。比尔从房里出来,在走道上迎住我。
“我说,”他说,“上去看看科恩吧。他一塌糊涂了,嚷嚷着要找你呢。”
“去他娘的。”
“去吧。上去看看他。”
我可不想再爬一段楼梯了。
“你那么瞧着我是干吗呢?”
“我没瞧你。上去看看科恩去吧。他情况糟透了。”
“你刚刚喝醉了。”我说。
“我现在还醉着呢,”比尔说,“不过你还是上去看看科恩吧。他想见你呢。”
“那好吧。”我说。不过就是多爬几级楼梯罢了。我拎着子虚乌有的手提箱上得楼来,沿着走道来到科恩的房间。房门关着,我敲了敲门。
“谁?”
“巴恩斯。”
“进来,杰克。”
我开门进了屋,把我的手提箱搁下。房间里没开灯。科恩在黑地里脸朝下趴在床上。
“嗨,杰克。”
“别叫我杰克。”
我站在门边。我那次回家就跟这次一样。眼下我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满满一缸的热水,我躺进去。
“浴室在哪儿?”我问。
科恩在哭。他就这德性,脸朝下趴在床上哭。
他穿了件白色马球衫,就是他在普林斯顿穿的那种。
“我很抱歉,杰克。求你宽恕我。”
“宽恕你,去你娘的。”
“求你宽恕我,杰克。”
我没搭茬儿,就靠门站在那里。
“我疯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哦,没关系了。”
“布蕾特的事我实在是受不了。”
“你骂我是龟奴。”
我并不在乎。我只想洗个热水澡,只想在满满一缸热水里洗个热水澡。
“我知道。求你别记在心上。我疯了。”
“没关系了。”
他还在哭。他声音听起来很滑稽。他就这么在黑地里穿着他的白短衫躺在床上。他的马球衫。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
他在无声地哭泣。
“布蕾特的事我实在是受不了。我这一向就像是在地狱里,杰克,活生生就在地狱里。我在这儿跟她见面以后,布蕾特待我就像是十足的陌路人。我实在是受不了。我们在圣塞瓦斯蒂安同居过呀。我想这事儿你也知道。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就这么躺在床上。
“好了,”我说,“我要去洗个澡了。”
“你本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原本是那么爱布蕾特。”
“好了,”我说,“再见吧。”
“我看是一点用都没有了,”他说,“我看他娘的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请你说一声你宽恕我了,杰克。”
“当然,”我说,“没关系了。”
“我感觉糟心透了。我这一向就像在地狱里,杰克。现在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一切。”
“好了,”我说,“再见。我得走了。”
他翻了个身,在床沿上坐起来,然后站起身。
“再见,杰克,”他说,“你愿意跟我握握手,对吧?”
“当然。为什么不呢?”
我们握了握手。在黑地里我看不大清他的脸。
“好了,”我说,“明儿见吧。”
“我明天早上就走了。”
“哦,我忘了。”我说。
我从他房间里出来。科恩在门口站着。
“你没事吧,杰克?”他问。
“哦,没事,”我说,“我挺好的。”
我找不着浴室。过了一会儿我找着了。里面有个很深的石头浴缸。我把龙头打开,可是没有水。我在浴缸沿上坐下。等我站起来准备走时,我发现我已经把鞋子给脱了。我开始找我的鞋子,找到后我就拎着鞋子下了楼。我找到自己的房间,进去,脱了衣服倒头就睡。
我醒来时头很痛,街上正有乐队的声音经过。我记起曾许诺要带比尔的朋友埃德娜去看奔牛过街和进场的。我穿上衣服,下楼,来到清晨冷冽的街头。大家正穿过广场,急煎煎地朝斗牛场奔去。广场对面,售票亭前头还排着两队人。他们还在等着七点钟开窗售票。我匆匆来到对街的咖啡馆。服务生告诉我,我的几个朋友在这儿待过,已经走了。
“他们有几个人?”
“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