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源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1]。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样拼榈[2]，茎如丁香，根如胡桃。[瓜芦木出广州，似茶，至苦涩。拼榈，蒲葵之属，其子似茶。胡桃与茶，根皆下孕，兆至瓦砾[3]，苗木上抽。]
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从草，当作“搽”，其字出《开元文字音义》[4]；从木，当作“搽”，其字出《本草》；草木并，作“茶”，其字出《尔雅》。]
其名，一曰茶，二曰槚[5]，三曰槚[6]，四曰茗，五曰荈[7]。[周公云：槚，苦茶。”杨执戟[8]云：“蜀西南人谓茶曰蔎。郭弘农云：“早取为茶，晚取为茗，或一曰荈耳。”]
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
凡艺而不实[9]，植而罕茂，法如种瓜，三岁可采。
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10]。阴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滞，结瘕疾[11]。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12]抗衡也。
采不时，造不精，杂以齐莽[13]，饮之成疾。
茶为累也，亦犹人参。上者生上党[14]，中者生百济、新罗[15]，下者生高丽[16]。有生泽州、易州、幽州、檀州[17]者，为药无效，况非此者设服荠苊[18]，使六疾不瘳[19]。知人参为累，则茶累尽矣。
【注释】
[1]伐而激之：伐，砍下枝条。《诗经·周南》：代其条枚。掇，拾拣。
[2]拼桐：棕树。《说文》：“拼榈，棕也”。拼读音bing。
[3]根皆下孕，兆至瓦砾：下孕，在地下滋生发育。兆。裂开，指核桃与茶树生长时根将土地撑裂，方始出土成长。
[4]开元文字音义：字书名。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编辑的字书。早佚。
[5]掼：读音jia。
[6]蔎读音she，本为香草名。《玉篇》：“菠，香草也”。
[7]荈：读音chuan，意为最晚采的茶。
[8]杨执戟：即杨雄。西汉人，著有《方言》等书。
[9]艺而不实：艺，同“艺”，指种植技术。
[10]叶卷上，叶舒次：叶片成卷状者质量好，舒展平直者质量差。
[11]性凝滞，结瘕疾：凝滞，凝结不散。瘕，腹中肿块。《正字通》：“腹中肿块，坚者日症，有物形日瘕”。
[12]醍醐、甘露：皆为古人心中最美妙的饮品。醍醐，酥酪上凝聚的油，味甘美。甘露，即露水，古人说它是“天之津液”。
[13]卉莽：野草。
[14]上党：唐时郡名，治所在今山西长治市，长子、潞城一带。
[15]百济、新罗：唐时位于朝鲜半岛上的两个小国，百济在半岛西南部，新罗在半岛东南部。
[16]高丽：今朝鲜。
[17]泽州、易州、幽州、檀州：皆分富时州名。治所分别在今山西晋城、河北易县、北京市区北，北京市怀柔县一带。
[18]荠苊：一种形似人参的野果。苊，读音ni。
[19]六疾不瘳：六疾，指人遇阴、阳、风、雨、晦、明得的多种疾病。瘳，痊愈。
【译文】
茶树是产于我国南方的一种优良树木。树高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在巴山和峡川一带最粗的茶树要两人合抱，只有将它伐倒后才能采叶。茶树的树形像瓜芦，叶子像栀子，茶花像白色的蔷薇，种子与棕树树的种子很相似，树干像丁香，树根如胡桃。[瓜芦树生长在广州一带，与茶相似，味相当苦涩。棕桐与蒲葵类似，其种子与蔡子相似。胡桃与茶的根皆属深根性，向下生长直达石砾层，苗木才能向上抽长。
“茶”字，从字源上说，或从属于“草”部，或从属于“木”部，或既从草又从木。[从草写作“茶”，出于《开元文字音义》；从本写作“搽”，出于《本草》；草木兼从写作“茶”，出于《尔雅》。
茶的名称，一是叫作“茶”，二是叫作“槚”，三是叫作“蔎”，四是叫作“茗”，五是叫作“荈”。[周公说：槚就是苦茶。杨执戟说：四川西南部的人把茶叫作菠。郭弘农说：早采的叫茶，晚来的叫茗或叫蔎]。
种茶的土地，以间杂有烂石的地方最好，砂质的土壤就差一些，而黄土地种出来的茶的品质最差。
大凡种植茶树，必须用种子直接播种，用移栽的方法就不会生长得繁茂，就如同种瓜。种茶经过三年就可以采摘。
茶在山野自生的为最好，采用人工种植的就较差。生长在向阳山崖并有林木遮阴的茶树，芽叶呈紫色的为好，绿色的则较差；形如春笋的最好，短小的芽则差；叶卷裹未展开的好，叶舒展的则差。背阴山坡谷地的茶树，不值得采摘，因其性质凝滞，饮后易引起腹中凝结成或聚或散的硬块那样的毛病。
因茶的性味至寒，最适于作饮料，是那些品行端正俭朴的人的最爱之饮。若有人感觉体热、口渴、闷燥、头疼、眼睛倦涩、四肢无力或全身关节不舒服的时候，喝上四、五口茶，与醍醐和甘露是可以媲美的。但采茶如不适时，制茶如不精细，并混杂有其他杂草，这样的茶喝了是会生病的。
二、之具
簏[1][加追反]。一曰篮，一曰笼，一曰稆[2]。以竹织之，受五升或一小、二斗、三斗者，茶人负以采茶也。[簸，《汉书》，音盈，所谓“黄金满簸，不如一经[3]。”颜师古云：“簸，竹器也，受四升耳。”]
灶，无用突者[4]
釜，用唇口者。
甑[5]，或木或瓦，匪腰而泥。篮以箪之，蔑以系之[6]。始其蒸也，人乎箪；既其熟也，出乎箪。釜涸，注于甑中，[甑，不带而泥之]。又以毂木枝三亚者制之，散所蒸牙笋并叶，畏流其膏。
杵臼，一名碓，惟恒用者佳。
规，一日模，一日倦，以铁制之，或圆，或方，或花。
承，一日台，一日砧，以石为之。不然，以槐、桑木半埋地中，遣无所摇动。
檐[7]，一日衣，以油绢或雨衫、单服败者为之。以檐置承上，又以规置檐上，以造茶也。茶成，举而易之。
芘莉[8][音把离]，一日籯子，一日蒡莨[9]。以二小竹，长三尺，躯二尺五寸，俩五寸。以篾织方眼，如圃人土罗，阔二尺，以列茶也。槃[10]，一日锥刀。柄以坚木为之，用穿茶也。
朴，一日鞭。以竹为之，穿茶以解茶也。
焙，凿地深二尺，阔二尺五寸，长一丈。上作短墙，高二尺，泥之。
贯，削竹为之，长二尺五寸，以贯茶焙之。
棚，一日栈。以木构于焙上，编木两层，高一尺，以焙茶也。茶之半干，升下棚；全干，升上棚。
穿[音钏]，江东、淮南剖竹为之；巴山、峡川，纫谷皮为之。江东，以一斤为上穿，半斤为中穿，四两、五两为小穿。峡中以一百二十斤为上穿，八十斤为中穿，五十斤为小穿。“穿”字旧作钗钏之“钏”字，或作贯“串”。今则不然，如磨、扇、弹、钻、缝五字，文以平声书之，义以去声呼之，其字以“穿”名之。
育，以木制之，以竹编之，以纸糊之。中有隔，上有覆，下有床，傍有门，掩一扇。中置一器，贮焙煨火，令媪媪然[11]。江南梅雨时，焚之以火。[育者，以其藏养为名。]
【注释】
[1]箴读音Ying竹制的箱、笼、篮子等盛物器具。
[2]稆读音lu。圆形的盛物竹器。
[3]黄金满箴，不如一经：语出《汉书，韦贤传》。谓留给儿孙满箱黄金，不如留给他一本经书。
[4]无用突者：突，烟囱。成语有“曲突徙薪”。
[5]甑；读音zeng，古代蒸炊器。今蒸笼。
[6]篮以箪之，蔑以系之：箪，读音bi。蒸笼中的竹屉。蔑，读音mi6，长条细簿竹片，在此作从甑中取出箪的理耳。
[7]檐：应为檐读音chan，系在衣服前面的围裙。《尔雅·释物》：“衣蔽前谓之檐。”
[8]芘莉：芘莉，付制的盘子类器具。
[9]蒡莨：读音pang lang。笼、盘一类盛物器具。
[10]槃：读音qi，穿茶饼用的锥刀。
[11]令媪媪然：媪，读音yun，没有光焰的火。煜煜然，火热微弱的样子。颜师古说：“煜，聚火光焰者也。”
【译文】
籯，又叫篮、笼、稆。用竹子编制，容量有五升或一斗、二斗、三斗的。采茶人背着采茶用。[籯，《汉书》音盈，所谓黄金满籯，不如一经。颜师古说，簸即竹器，装得下四升。]
灶，灶不需要烟囱，锅要边缘平的。
甑子，木的或瓦的，周框用泥封好，甑内放竹篮作甑箪，用竹蔑系牢。开始蒸茶时，把茶放篮内，等到蒸好后取出，待锅内已无水时，再将其倒人甑内。[甑子不要用带细札，要用泥封好。]并用三权形的构木枝搅拌，拌散蒸的芽笋和叶子，以免茶汁流失掉。
杵臼，又叫碓，以经常使用的为好。
规，又叫模或称椿，用铁制成，有圆形、方形或花式的。
承，又叫台，又叫砧子，用石头做成，不然，用槐、桑本半埋在地下，不使其摇动。
檐，又叫衣，用旧的缉、雨衫、单衣等制做。把檐放在承上，再把规放在檐上，以便做茶。茶块做好以后方便取出。
芘莉，又叫赢子或叫筹蓖。筹蓖即竹篮和竹笼，是用两根三尺长的竹子，用竹蔑织成方眼，使其长为二尺五寸，宽二尺，手柄留五寸，如种菜人的土箩，用以放置茶。
柴，又叫锥刀，锥柄用坚实的木料做成，以供穿茶服用。
朴，又叫鞭，用竹子编成，把茶块穿起来以便运输。
焙，在地上挖深二尺，宽二尺五寸，长一丈的坑，其上筑一矮墙，墙高二尺，刷上泥。
贯，竹子削成，长二尺五寸，用来穿茶烘焙。
棚，又称栈。用木料建造在焙的上面，分为两层，高一尺，供焙茶用。茶半于时，把下层放置在上一层，到全干时则拿下来。
穿，在江南东部和淮南地区是用剖开的竹子做的，巴山峡川一带是用韧性大的构树皮做的，用来包装茶。江东把一斤装的称为上穿，半斤装的叫中穿，四五两装的叫小穿。四川一带把上穿定为120斤，中穿为80斤，小穿为50斤。“穿”字以前写作钗钏的“钏”或写作贯串的“串”，现在就不这样了。这就象磨、扇、弹、钻、缝五个字那样，字面上的音调都是平声，但若按其意义读时，则读作去声，所以就用“穿”字定名。
育，用本做成，外围用篾编织，并用纸糊起来。里面分隔，上面有盖，下面有床，旁边开一扇门。当中放一盛炭火的器具，里面放些火炭灰，使有火却无明焰。江南梅雨季节，用大火。[“育”，是因用它藏放茶叶而得名。]
三、之造
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
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1]。
茶之牙者，发于丛薄[2]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者采焉。
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
茶有千万状，卤莽而言，如胡人靴者，蹙缩然；[谓文也。][3]犁牛臆者[4]，廉檐然；浮云出山者，轮菌然[5]；轻飙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罗膏土以水澄呲之；[谓澄泥也。]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经。此皆茶之精腴。有如竹箨者，枝干坚实，艰于蒸捣，故其形箭徒[7]然，有加霜荷者，茎叶凋沮，易其状貌，故厥状委悴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
自采车子封七经目。自胡靴至于霜荷八等。或以光黑平正言嘉者，斯鉴之下也；以皱黄坳垤言嘉者，鉴之次也；若皆言佳及皆言不嘉者，鉴之上也。何者？出膏者光，含膏者皱；宿制者则黑，日成者则黄；蒸压则平正，纵之则拗垤[8]。此茶与草木叶一也。
茶之否臧[9]，存于口决。
【注释】
[1]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薇、蕨，都是野菜。《诗经·小雅》有“采薇”篇；《毛传》：“薇，菜也”。《诗经》又有“吉采其蕨”句，《诗义疏》说：“蕨，山莱也”。二者都在春季柚芽生长。凌，冒着。
[2]丛薄：灌木、杂草丛生的地方。
[3]谓文也：文，同“纹”。
[4]犁牛臆者，廉檐然：臆，指牛胸肩部位的肉。廉，边侧。《说文》：“廉，仄也”。檐，帷幕。全句意为：像牛胸肩的肉，像侧边的帷幕。
[5]轮茵：轮，车轮。茵，圆顶的仓。《说文》：“茵，竹器也”，《集韵》说就是竹筛。
[5]竹箨：竹笋的外壳。箨，读音tuo。
[7]箭苣两相通，皆为竹器。《说文》；“箭，付器也”，《集韵》说就是竹筛。
[8]坳垤：土地低下处叫坳，小土堆叫垤。形容茶饼表面的凸凹不平。
[9]否臧：否，读音pi，贬，非议。臧，褒奖。《世说新语·德行第一》：“每与人言，未尝臧否人物。”
【译文】
大凡采茶都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
芽肥壮如春笋的茶，生长在山崖石间的肥沃土壤上，芽长四、五寸，象刚从地面抽生出来的薇、蕨，凌晨带露采摘。芽头短小的长在草木丛中，有三、四、五个分枝的，选择其中好的采摘。
采菜那天着下雨则不采，晴天有云也不要采。天气晴朗时才采摘。所采的茶要迅即蒸熟、捣碎、拍打成形、焙干、穿起、封装保存，制茶工序便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