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毡铺地,明灯高照的百乐门,无数霓虹灯闪耀,绚丽夺目。轻快华丽的西洋乐戛然而止,一阵余韵悠长的民乐小调从舞台后徐徐飘出,仿佛山间的春泉流碧,雨后的荷叶滚珠。
强光顿时闪成一片光海聚集到舞台中央,只见一个衣着墨绿色丝绒旗袍的婀娜女子款款而来,手里拿了一把精巧的檀香扇,洁白纤细的小腿在旗袍间若隐若现。文莺重新登台后反响一片大好,许多怀旧的听众都纷纷来捧场。熟悉的曲调拨弄开来,一阵琵琶的扫弦后,老六板响起,音色如山涧飞流而下的清泉,琼珠碎却圆。
文莺手中扇子未开,兰花指微微翘起,缓缓开口唱道:“我有一段情呀,唱畀(给)拉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只无锡景呀,细细那个到到末唱畀拉诸公听。小小无锡城呀,盘古到如今,东南西北共有四城门呀,一到那宣统三年份呀,新造那一座末,光呀光复门……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写意坐只汽油船呀,梅园末靠拉到太湖边呀,满园那个梅树末,真呀真奇观。第一个好景致呀,要算鼋头渚,顶顶写意夏天去避暑呀,山路末曲折多幽雅呀,水围那个山来末,山呀山连水。天下第二泉呀,惠山脚半边,泉水生清,茶叶泡香片呀,锡山末相对那惠泉山呀,山脚下两半边开个泥佛店……”
台上女子盈盈站定,一头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低髻。脖颈修长,眸若琉璃,较之过去的娇媚温柔多了几分成熟的气韵,一身墨绿色暗花旗袍不失端庄雅致。
赵芝湄和叶子衿坐在台下欣赏这首《无锡景致》,叶子衿斜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黄嘉浚,凑近赵芝湄道:“他今天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看他已经喝了好多酒。”
赵芝湄轻哼一声,不屑道:“看着昔日被他抛弃的女人如今如此风光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有众多的追求者,你说他的心情能好得起来?这种男人就是犯贱。”
叶子衿拿起身前的高脚杯,晃了晃杯中的晶莹的红酒,笑道:“我们先庆祝一下等会儿的好戏。”
赵芝湄弯了弯唇角,纤细的手指托起酒杯与叶子衿碰了碰,浅浅地抿了一口,道:“你是怎么说服文莺的?她以前跟何漫苓是好朋友,想必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叶子衿不慌不忙道:“她自然不想见到我,不过我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而且正如你所料,她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黄嘉浚那样对她,还逼得她打掉了孩子,你说她怎么会不恨,帮我们也算是她报复了那个负心薄情的男人。”
“什么秘密?”赵芝湄好奇问道。
叶子衿轻轻放下酒杯,压低声音在赵芝湄耳边道:“文莺其实是日本人。”
赵芝湄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子衿道:“我也是大胆猜测而已,没想到用此一试她就自己说出了实情。”
原来文莺幼时随父母来到中国,在中国长大,父母死后便流落到上海以卖唱为生。直到成为了百乐门的当红歌女,她的真实身份也无人所知。叶子衿只是推测凤绮霞经常去找文莺以及曾经看到文莺脚上的茧,推测那茧是幼年长时间穿木屐所致。又因为凤绮霞是日本间谍,多次找到文莺想必也是想以同胞身份说服文莺加入间谍队伍。
叶子衿当时也不确定,怎料她说出这一猜测后文莺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不过她已经答应了文莺会永远替她保密,这也算是她们之间的约定。叶子衿也说出了何漫苓死亡的真相,文莺不再对叶子衿心存芥蒂。后来谈到对付黄嘉浚的事也自然是水到渠成。
“也难为她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只是以前把真心错付了他人。”赵芝湄叹息道。
叶子衿看着台上柔媚娴雅,举止间透着江南水乡女子的韵致,仿佛在欣赏一幅美妙的佳人画。只是这幅画的背后是一颗历经磨砺的坚韧的心,如同柳枝一般,春天依旧长满新芽,飘絮随风。
一曲唱罢,文莺谢过观众后下台,于此同时黄嘉浚也起身朝后台走去。
赵芝湄笑了笑,道:“好戏要开始了。”随后看了一眼后方,“朱秘书长那里就看你的了。”
“嗯。”叶子衿说着拿了酒杯起身,缓缓朝贵宾座位走去。
“朱秘书长,原来你也来此欣赏文小姐的歌舞,真是好雅兴。”叶子衿笑容温婉从容。
朱秘书长笑道:“叶小姐也在这里,那么昊翔那小子一定也在咯,他怎么不过来喝一杯。”
叶子衿微笑道:“他今天没有来,是我自己来捧文小姐的场,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哦?你和文小姐很熟识?”朱秘书长眼睛里一亮,明显来了兴趣。
叶子衿知道朱秘书长年轻时留过洋,是个有见识博学多识男人,他虽然接受过西方教育,但骨子里还是欣赏中国的文化,一直喜欢听别具风韵的南方小调,对戏曲也略知一二。
“文小姐和我相识多年,她人也和她的歌声一样温柔美丽,如果朱秘书长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见见文小姐。”叶子衿不慌不忙道。
叶子衿这样一说正好顺了朱秘书长的心意,他对文莺早已有些心意,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叶子衿面前这样表现有些不妥,于是又恢复一贯的儒雅平静,道:“我是被文小姐的歌声吸引,正好想请她在今年的博览会上献唱一曲。”
“我想文小姐一定非常乐意效劳。”叶子衿莞尔道。
朱秘书长在叶子衿的带领下来到后台,还没走到文莺的化妆间便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和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见文莺气愤地走了出来。
黄嘉浚也从里面追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抓住文莺的手,喃喃道:“莺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发现我还是很爱你……”
叶子衿见黄嘉浚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连站都快站不稳。
文莺一把甩开他的手,喝道:“黄先生,我还要去见别的贵客,请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黄嘉浚暴跳如雷,紧紧握住文莺的手,道:“你要去见谁?你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不行……跟我走!”
“你放开我!”文莺被握得手腕都红了,极力想要从黄嘉浚手中挣脱出来。两个人推推拉拉,文莺一个踉跄险些被黄嘉浚推倒。
叶子衿和朱秘书长连忙走了过去,二人扶住文莺,文莺已经眼眶红红,嘤嘤地低声啜泣。黄嘉浚见一个老男人护在文莺身前,登时火冒三丈,高声喝道:“你谁啊?”
朱秘书长见这个后辈如此无礼,语气也严厉起来,道:“我知道你是谁,不要仗着有你爹撑腰就把你爹的脸都丢光了。”
黄嘉浚一开始已经喝得有些迷糊,也记不起眼前这人是谁,见来人出言不逊,骂道:“你又不是我爹,在这里装什么横,小爷我在这百乐门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挑粪哩……”
朱秘书长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登时气得面色微红,他抬了抬眼镜,指着黄嘉浚道:“虎父居然教出了连狗都不如的儿子,你真是黄有勋的一大败笔,我朱岑锡要不是看在和你父亲有几分交情,早就教训你了。”
“你敢骂我?”黄嘉浚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去抓住朱岑锡的衣领,不由分说就是一拳,打得朱岑锡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我的女人你也敢跟我抢,你个老家伙活得不耐烦了……”黄嘉浚边打边道。
叶子衿和文莺都惊住了,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打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每一拳都毫不留情,朱岑锡很快就吃不消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百乐门的侍者见情况不妙,连忙叫来几个人将黄嘉浚拉走,叶子衿和文莺立刻叫车把朱岑锡送去医院,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朱岑锡上车后,文莺和叶子衿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黄嘉浚打得越狠,朱岑锡记恨得就越深,等黄嘉浚酒醒过来,要是知道自己打得是这位大人物,不知要作何感想了。这样一来,日后再将黄嘉浚贩卖鸦片的证据交给朱岑锡,以朱岑锡的性格绝对会公事公办,黄嘉浚苦心孤诣的前程就会毁于一旦。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去办了,我手上有大把的证据抖给朱岑锡。”赵芝湄抬眸笑了笑。
“嗯,惩罚这种卖国求荣的走狗真是大快人心。”叶子衿托起酒杯与赵芝湄轻轻一碰。
二人出了百乐门,阿源已经停好了黄包车等候在门外,见叶子衿和赵芝湄走来,连忙拉着车小跑过来。
“有人来接你这只小馋猫了。”叶子衿玩笑道。
赵芝湄很自然地坐上了车,朝叶子衿挥了挥手,道:“不好意思,暂时借你的司机一用,我先走啦,你就等着看报纸上的好消息吧。”
阿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叶小姐,就麻烦你自己叫车回家了,今天的工钱可以不算的。”
叶子衿无奈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抠门的老板么?你快拉着你的三小姐去吃夜宵吧,工钱照样算,反正我也是从芝湄那里把你借过来当司机的。”
阿源嘿嘿笑了两声,朝叶子衿点了点头,拉着小车从叶子衿身边经过,小车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一片车流人潮之中。
叶子衿正打算自己叫车,对面一辆汽车的车灯忽然闪了几下,叶子衿伸手挡住了眼睛,透过指缝看见有人从车上下来。
待那人越走越近,叶子衿看清了来人竟然是孟昊翔。
“你怎么来了?”叶子衿又惊又喜,仿佛每次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孟昊翔故作不悦道:“我来看看你来百乐门找哪个旧情人了。”
叶子衿笑了笑,道:“对呀,难道就只准你们男人来百乐门找相好的,就不准我们女人来会会情郎么?”
孟昊翔忽然一把拉过叶子衿到身边,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都快成亲的女人了,还这么不安分,看来今晚回去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了。”说完半抱半拉着叶子衿往对面停车的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