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片苍茫,四下皆寂。月亮缓缓地从秋云里露出一弯,照耀着园中的花木,地上的月光都是朦胧的。
佣人盛上了好酒好菜,华晋坤给孟昊翔倒了一杯,二人也没说什么,直接一饮而尽。
“来,昊翔,尝尝我们无锡菜。”说罢给孟昊翔夹了一块酱排骨,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许久不见华晋坤,他还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只是看人的眼神温和了几分,仿佛在这茗苑呆久了人也会变得心如明镜,平如止水。
从头到尾叶子衿都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旁边,上来伺候用餐的佟姨更是没看她一眼。华晋坤一直在和孟昊翔说话,孟昊翔则向他说起上海最近的事,叶子衿也不好插话,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看着满桌的好菜,她却没有一点胃口。叶子衿大致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却没看见自己洗的和切的梁溪脆鳝,她心中难免生凉。
孟昊翔与华晋坤又饮下一杯酒后,孟昊翔忽然道:“华爷,我想请您答应我和子衿的婚事,您知道我是非她不娶的。”
叶子衿心下一惊,孟昊翔在桌上提到此事岂不是要让华晋坤动怒,她有些不安地看向华晋坤,却见他仿佛没听见似的,缓缓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呵呵笑道:“佟姨的镜箱豆腐做得不赖,你难得来无锡一趟,要多吃点。”
立在华晋坤身边的佟姨愣了一愣,转而笑道:“昊翔你就多吃点儿,以后佟姨老了就做不动了……”
孟昊翔眼中一黯,依旧坚定道:“华爷,我这次来是想请你答应我和子衿的婚事,不能娶到真心爱的人,想必那种滋味您也知道。”
“啪!”地一声,酒杯摔碎在地,华晋坤喝道:“混账东西!”
叶子衿大惊,果然还是激怒了华晋坤,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佟姨忙打圆场道:“老爷,是我不小心碰倒了杯子,我再去给您拿一个,您先和昊翔吃饭。”
“华爷,求您同意我娶子衿。我一直当您是父亲,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我只求您答应这一件事,求您成全……”孟昊翔言辞恳切道。
华晋坤目光凝重地看着孟昊翔,又抬眸扫了一眼叶子衿,冷冷道:“你立下的誓言都忘记了么?如果你想反悔,帮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知道。”孟昊翔平静道。
叶子衿连忙拉住孟昊翔,急道:“什么规矩?我不许你那样做,我情愿一辈子无名无分也不要你受半点苦。”
孟昊翔轻轻推开叶子衿的手,轻松一笑,低声道:“没什么,不会有事的。”
华晋坤一双眼眸里迸射出阵阵寒光,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魄。他挥了挥手,道:“既然你下定决心了,好,那就按规矩来办事,去拿三个碗过来。”
佟姨愣住,手绞在身前神色不安,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华爷,您看明天就是您的寿辰了,今天闹出见血的事恐怕不吉利吧……”
华晋坤鼻中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吉利的,我倒觉得是添了喜气,去拿来!”
叶子衿大惊失色,道:“华爷,您别听昊翔说,他只是一时冲动,我们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况且我也没答应过他,所以……”
“不要说了!”孟昊翔突然喝止住叶子衿,转而又对华晋坤道,“我甘愿用血祭来换您的一个点头。”
华晋坤微眯起眼,慢慢地道:“是条汉子,没辜负我这么些年的栽培,不过可惜了一点,栽在了女人上。”
不一会儿,佟姨取来了三只青花大碗,她悄悄睨了孟昊翔一眼,示意他服个软先应付过去。孟昊翔却没有那样,依然面不改色地坐着,神情漠然。
“昊翔……你何苦要这样,我不同意……”叶子衿心急如焚,压低声音道。
孟昊翔没有再回头看她,沉默片刻道:“华爷,可以开始了。”
“好。”华晋坤从腰间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往孟昊翔面前一甩,道,“放满三碗血,一滴都不能少。”
孟昊翔拾起匕首,匕首初露时绽放出冰冷的光,刀面雪亮得可以照见人影,刀刃一看就是锋利无比。孟昊翔将刀移到自己手臂,眼看就要割下去,叶子衿慌得直接上前夺过孟昊翔手里的刀扔在了地上。
叶子衿眼含泪光,愤然地看向华晋坤,道:“我叶子衿情愿不要这个名分,就算你不同意,我也还是会和昊翔在一起。不管你怎么记恨我,我还是那句话,我阿玛犯下的错与我无关,我一直把周姨娘当作自己的亲额娘,你要是心里还有她就不该这么对我。您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本以为你会颇有些胸襟气度,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佟姨没有想到叶子衿竟有这等勇气和华晋坤对峙,一番言辞激烈,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心下对叶子衿没有了小觑之心。气氛比刚才更加尴尬,在场的人皆是沉默,老徐和佟姨站在华晋坤旁边也不好劝说,他们清楚华晋坤的脾气,在气头上的时候谁也劝不了。
只见华晋坤缓缓地坐了下来,自己拿起酒壶给孟昊翔倒了一杯酒,沉声道:“都坐下吧,我这把老骨头演不下去了。”
老徐和佟姨一头雾水地对视了一眼,叶子衿和孟昊翔也是不明所指。
华晋坤极淡地一笑,看着叶子衿道:“叶子衿,你若是男儿身,必是这英雄地的大人物。”
叶子衿心下松了口气,平静应道:“不,就算我只是个小女子,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华晋坤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是呀,你是做到了,不枉阿菀的一片苦心,你的性子很像她,看着有些柔弱,可是担当和勇气丝毫不逊色男人。我曾经一直以为你只是利用阿翔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不喜欢太工于心计贪图虚荣富贵的女人,不过今日我知道了阿翔为什么会不惜血祭也要和你成亲。”
“这么说……”叶子衿微微错愕。
孟昊翔忽然拉起叶子衿的手让叶子衿和自己一起朝华晋坤鞠了一个躬,道:“谢华爷成全。”
华晋坤拍了拍袖子上的灰,笑道:“你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你小子的福气,我这个老头子何苦要棒打鸳鸯折自己的寿。我和阿菀有缘无分,看着你们后辈有情人成眷属,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叶子衿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切转变得太突然,她还未从刚才血祭的惊险中回过神来。
佟姨悄悄拭了拭眼泪,刚才听华晋坤又提起周菀,想起小姐曾经对自己的种种,又见叶子衿秉性与小姐颇有几分相似,不禁百感交集。
“坐下吃饭吧,菜都凉了。”华晋坤看着站在原地的二人,笑了笑道。
佟姨连忙上前道:“我再拿去后厨热热。”
华晋坤顺口道:“去把那几壶上好的女儿红拿来,我要和他们多喝几杯,儿子要娶媳妇了,我这个做爹的总得有点表示才是。”
刚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一轮圆月缓缓地从云中显露出来,青石板上月影随树影晃动,屋内酒香伴着花香迷醉。
第二天是华晋坤的寿辰,华晋坤却并没有大办酒宴,只是请了几个亲朋旧识来家中吃饭。叶子衿提前献上了准备的寿礼,华晋坤见到那方绣有鲲鹏字样的手帕时眼中不禁泛起了泪光,他缓缓打开那方手帕,里面包裹的一枚剔透玉佩映入眼帘。那是华晋坤与周菀的定情信物,这枚翡翠玉燕上面是一个“坤”字。
华晋坤捧着玉佩的手有些颤抖,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字,缓缓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块玉佩了,只可惜另一块已经被我摔碎了……”
这块周姨娘遗留下的玉佩是叶子衿早年拿去当铺当了买药的那块,经过几经辗转才在一家古玩店里买回来,失而复得的玉佩终于物归原主了。
叶子衿见华晋坤眼中的怀念与伤感,心中有些触动,一切都停留在往昔最美的时候,正如那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寿宴结束后,华晋坤邀了一二老友去太湖钓鱼,孟昊翔和叶子衿二人被留在了园中。
闲来无事,孟昊翔心血来潮想起教叶子衿打枪。
“我也要学打枪吗?”叶子衿心里对枪声有些阴影,曾经好几次都是从枪口下逃生,现在要让她亲自开枪,她心里会发憷。
孟昊翔笑道:“当然要学,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本事。”说罢便牵着叶子衿找了一块空地,又和老徐搬来了十几个空酒壶。
这块空地周围种了一大片竹子,这会儿已不似夏日那般翠绿欲滴,而是变成了秋日的灰黄色,平添了几分沧桑和韧性。凉爽的风吹来,凤尾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两个人的影子并排映在青石板上,叶子衿微微侧着身子,一手拿着孟昊翔的勃朗宁手枪,瞄准不远处的一个酒壶。
“手抬高一点,不要抖,心里不要紧张。”孟昊翔开口道。
叶子衿举着枪,努力想要瞄准,孟昊翔的手轻轻扶着她的手,那样的动作从侧面看就像把她搂在了怀里,叶子衿觉得十分不自在,见老徐和佟姨在一旁微笑着注视着他们这边,叶子衿的脸便红了起来。
“要举到什么时候啊?”叶子衿的手臂有些酸了,孟昊翔迟迟不让她开枪,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孟昊翔淡淡一笑,道:“等你瞄准了的时候。”
叶子衿放下手来,甩了甩胳膊,道:“不学了不学了,这个好难。”
“想不到也有你觉得难的事,不过你必须要学会,这把枪就送给你了,在危险的时候你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孟昊翔重新托起叶子衿的手,然后将她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砰”地一声,一个酒壶被击碎,叶子衿屏住呼吸,被刚才忽然的枪响吓得还未回过神来,孟昊翔又握着她的手移到下一个目标,接连啪啪几声枪响,每一颗子弹都打中了酒壶,叶子衿脸色微白,只觉得手又酸又麻,耳中嗡嗡作响。
经过一个下午的练习,叶子衿总算敢扣动扳机,不过要打中酒壶还是十分困难,那枪的后座力不小,对于叶子衿这样没打过枪的人来说十分难以掌控。
“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以后这把枪就是你的了。”孟昊翔道。
叶子衿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是怕打枪的,但是想到以后和孟昊翔在一起,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会一点枪法总比什么都要他保护强,至少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孟昊翔见她望着枪发怔,笑道:“怎么,被枪吓傻了?”
叶子衿睨了他一眼,道:“当初在花市的时候你才把我吓到了,要不是因为我扔的那把枪,看你现在还有命在这里神气。”
孟昊翔点点头,淡淡一笑,语气温和道:“所以说你是我的救星和福星。”
“我怎么觉得以前每次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儿……”叶子衿晃了晃手里的枪,笑道。
孟昊翔一把搂过她的肩,道:“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会即刻把我们的婚讯登报,你意下如何?孟太太。”
叶子衿这才想起成亲的那一大堆事,又要定做礼服,又要发请帖办婚宴,肯定要忙上好一阵子。她灵机一动,莞尔道:“那成亲的礼服都交给我吧,你要付定金的哦,孟老板,沈记的定制可是很贵的。”
孟昊翔愣了愣,旋即笑道:“还没过门就想着怎么算计你丈夫了,女人做生意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呀,精明得厉害。”
叶子衿微微侧头,正好靠在孟昊翔胸前,道:“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娶沈记的老板可不便宜的。”
孟昊翔刮了刮叶子衿的鼻尖,无奈道:“唉,我这叫喂肥了沈记,饿瘦了宝辉。”
二人一路说笑着回了屋,园中漂浮着淡淡的清香,池塘里最后的几朵莲花已凋谢得只剩下莲蓬,荷叶的绿又深了几分,风一吹来,满池残荷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