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记华服店开张第一天,迎来了第一个大主顾。
只见段珍珍从汽车上下来,让跟在她身后的人在门外等着,她只带了一个亲近的保姆走进店内。
“子衿,祝贺你新店开张,我来照顾你生意啦!”段珍珍一身杏黄色连身西式百褶裙,上面披了件白色天鹅绒的小斗篷,手上带着蕾丝手套,走起路来高高扎起的卷发微微颤动,一张剔透的面容青春活力。
叶子衿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不禁想起了当年亦是无忧无虑的赵家小姐赵芝湄。这两年来,她没有芝湄的一点儿消息,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当初明明约定好写信,可是不知为何芝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这两年来这位段家小姐倒是给沈记带来了不少生意,她开朗活泼,性子直爽火辣,一直把叶子衿当成好朋友,得了机会便来铺子里找叶子衿玩,两人渐渐也熟识起来。
叶子衿带段珍珍去挑选布料,段珍珍也不细看,指着几匹颜色鲜艳的料子,对身边保姆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还有那匹粉色碎花的……买买买,我全都要了。”
叶子衿笑了笑,道:“那匹紫色的显老气,你还是不要买了。”
段珍珍不以为然道:“管她哩,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难看的就送给我爹新娶的那个狐狸精呗。”
保姆按照吩咐去找小月裁布,段珍珍则拉着叶子衿到后院说话。
叶子衿调了一杯英式红茶端给她,道:“你今天怎么能出来闲逛了,你爹不是总不让你出门吗?”
段珍珍搅着红茶漫不经心道:“我爹现在哪有心思管我了,那个狐狸精给他生了个女儿,我多了个小妹妹,就不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了。”
叶子衿听说了段立鹏娶第八房姨太太的事,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当年她的额娘过世后不久,她阿玛也就娶了新欢,这令她倍感心寒。不过段珍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叶子衿想来段立鹏都已经娶到第八房了,段珍珍也早该麻木了。
段珍珍脸上没有任何伤感,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笑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娶他的,我过我的。不过将来我要嫁的男人一定不能娶小,否则我打断他的腿休了他,我才不想要我的孩子受这些委屈。”
叶子衿看她这副认真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忍俊不禁道:“你也不害臊,姑娘家家的把什么嫁呀娶呀孩子什么挂在嘴边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嫁人了。唉,看来你未来的丈夫可是要等着受罪了,动辄得休,呵呵……”
段珍珍喝着红茶,不经意间看到了花架上的水仙,一时来了兴趣,走过去绕了一圈,笑道:“你还真是好雅兴,养这么多花花草草的,我就不行了,养什么死什么,都不敢养了,每天好无聊啊,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
叶子衿打趣道:“你要是想找人吵架,我觉得有一个倒很合适,你不是以前每次一遇见他就要数落他一番吗?”
段珍珍一脸茫然问道:“谁啊?我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吗?”
叶子衿点头道:“是呀,被你骂死胖子的那个。”
“你说他呀,死肥猪一头……”段珍珍咬牙道。
叶子衿有几分好奇道:“我就不明白了,钱先生哪里得罪你了,绑架那件事也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耿耿于怀?”
“当然!你不知道……”段珍珍忽然闭了嘴,脸色红了红。
叶子衿觉得奇怪,走到她面前,抱着双臂打量道:“我不知道什么?”
段珍珍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凑到叶子衿耳边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叶子衿点了点头,只听段珍珍低声道:“那****溜进我家来绑架我,我正好在浴室洗澡,他突然冲进来……这笔账我可一直记着,永远不会放过那死胖子!”
叶子衿一直以为是段珍珍记恨钱江他们那日绑了她,没想到她和钱江之间竟还有这么一出,照古代的习俗这钱江就该立马娶了段珍珍,一想到他娶了段珍珍后每日要挨打的模样,叶子衿不禁笑出了声,见段珍珍瞪着她,她又旋即收起笑容,正色道:“嗯,是不能放过他,这太可恶了。”
段珍珍坐回椅子上,饮了一口红茶,道:“好像我也很久没见过那死胖子了,不知道他吵架的功夫长进了没有。对了,子衿,明晚法领馆要举行个什么授奖章晚会,我爹拿了个银质奖章,要我一定去看他戴上,你到时候陪我去吧,我不想跟他那群姨太太走在一起。”
叶子衿摇了摇头,道:“我又不会跳舞,那种晚宴去了也是无聊,还不如多做几件衣服。”
段珍珍放下茶杯道:“谁让你去跳舞了,是要你去陪我的,再说明晚去的都是法租界的富商显贵,让他们认识你也就知道了沈记华服店呀。”
“这个倒是,那你也要穿我做的衣服,正好沈记华服要新推出洋装了。”叶子衿笑道。
段珍珍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道:“无奸不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听说他们还请了百乐门当红歌女蔷薇小姐到场助兴,我还挺喜欢听她唱洋文歌的,比文莺的江南调更大气,现在好多富家小姐都模仿她斜着戴有面纱的宽檐帽子哩。”
叶子衿不知何时百乐门又出了个蔷薇小姐,感叹歌舞场的更新换代之快,不禁又想起那桩至今成谜的汪露秋死亡案,心中不免有些沉重。
法领馆楼前,宽阔的车道上停满了各界名流政要的座车。宴会厅布置得华丽不失庄严,穹顶上悬挂的巨型流苏水晶灯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有人说这盏灯是专程从法国巴黎运过来的,全部灯盏亮起来时,好似一片星光的瀑布,将大厅照得金碧辉煌,亮如白昼。往来人影交错,佳人衣香鬓影袅袅婷婷,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打着领结的侍者端着银盘穿梭于华贵的人群之间,为宾客恭敬奉上盛了红酒或香槟的高脚酒杯。
叶子衿随段珍珍入场,二人成了这宴会厅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段珍珍今天被叶子衿硬拉着穿上了一件碧绿色塔夫绸西洋晚礼裙,微微蓬起来的裙摆和收紧的腰身更显得她身段娇俏,她脖子上戴着一串粉色宝石项链,与耳朵上的坠子是一套,走起路来水滴型的耳坠随之晃动,更衬得她青春活泼。半露香肩是叶子衿的设计,既不显张扬又平添了一丝韵味。
而叶子衿的打扮便远没有段珍珍那般华贵,她挑了一件十分合身的银白色暗纹缎面旗袍,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皓腕上套了个淡绿翡翠镯子,远远看上去像是玉树堆雪般的丽人。
她们二人并肩走着,引得不少人频频注目。她们也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只是含笑大方地走着。认识段珍珍的人趁机过来打招呼,不认识段珍珍的也想法设法套近乎过来问候一声,当然,大多数男人最后的目的都是和段珍珍身边的叶子衿说上几句话。
叶子衿在陌生人面前也不胆怯,大方地回答对方各种不着边际的谈话,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对男女,不少人热情上前寒暄,叶子衿隐约听见了那个熟悉的称呼——孟老板。
她和段珍珍已经退到了大厅的一角,看着不远处何漫苓挽着孟昊翔的手臂步入大厅。虽然何漫苓一袭紫色刺绣牡丹旗袍十分华丽美艳,可站在孟昊翔身边,似乎大家的目光更多是停留在她身边那个高大俊朗的男人身上。
孟昊翔拥有一种硬朗而不失风度的气质,一身简单而考究的黑色夜礼服穿在他身上,比那些贵公子多了几分阳刚,他在这种场合表现得十分得体有礼,偶尔还会说上几句玩笑话,既洒脱又不失风度,他看起来不像个黑帮老大,倒像是个世家少爷。
叶子衿见他们朝这边走来,连忙拉着段珍珍到别处去。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些害怕遇见他。
段珍珍也看见了何漫苓,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何漫苓那个女人,像尾巴似的总追着孟昊翔不放,我看那孟昊翔倒是不喜欢她,否则怎么一进来就直接跟那几个军官聊上了,倒把她晾在了一边。”
叶子衿只当作没听见,当看到何漫苓挽着孟昊翔入场时,她心底莫名有些酸酸的。这会儿就更不想再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于是又和段珍珍往另一边走。段珍珍后来拉着她认识了几个富家小姐,在段珍珍的帮忙下,成功招揽了几个大顾客,她们见了段珍珍和叶子衿的衣服着实漂亮,都许诺也要去沈记华服店做一身这样好看的。
这时,大厅前方的舞台幕布徐徐拉开,厅中灯光暗了下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舞台上笼着淡淡的光晕,只是仍然不见有人上台。一缕干净清亮的歌声缓缓扬起,伴随着悠扬的小提琴声,婉转回荡在大厅上空,宛如天籁,声声扣人心扉。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for got,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for got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my dear,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we'll take a cup of kindness yet,for auld lang syne……. Sin auld lang syne. Sin auld lang syne, my dear,Sin auld lang syne……”
一段《友谊地久天长》的清唱,唱得真挚而纯粹,叶子衿听得有些动容,这声音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旧日的朋友。
渐渐地,大厅灯光零零星星亮起,水晶灯洒下柔和的光束,一如流泻而下的月光徜徉在舞台之上。乐队和小提琴一起奏响了这支优美歌曲,一个身影缓缓从舞台一侧的帷幕后走出,粉紫色的裸肩曳地长裙十分飘逸朦胧,水波浪的头发一侧别了一朵丝绢和亮片做成的红色头花,浅吟低唱间,歌者神色伤感。
段珍珍在台下激动道:“她就是号称倾城天籁的蔷薇!唱得可真好听!”说着看了叶子衿一眼,却发现她愣愣地盯住舞台上的歌女,随即神色惊讶。
叶子衿看清了舞台上那女子的面容,虽然画了红唇浓妆,看起来妩媚艳丽,可是那双澄澈的眼睛她认得,是赵芝湄!芝湄怎么会是蔷薇小姐?她怎么会成了百乐门的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