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气的事还在后头呢，第二天女儿小双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她妈说她曾经也开过这种小瓶子，很容易就开了，何致于这么费劲？我说：“你说得倒轻巧，不信我再拿一瓶开给你看。”说着我又打开一盒，拿出一瓶，用手一旋瓶盖口，啊！一下就打开了！顿时教我哑口无言，女儿又蹲在地下捂住肚子，笑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她妈说：“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说的？”这才叫气死人不偿命！好个胡庆馀堂！只顾装潢豪丽，却不顾实用的瓶装质量，把我仅存的五颗上牙给破坏了两只，而且又在口腔正中位置，一张嘴就会让人看见。从没牙佬又降而为缺牙佬，用四川话说：“好不呕人！”用广东话说：“真系抵死！”天幸近年来认识了一位牙医生小于，虽然年轻，却以“艺术镶牙”闻名于世，很多名流大人物的假牙义齿都是这位于医生所制。而且不久以前在他的热情鼓动之下为我镶配了我的第四副义齿，却是唯一的一戴上就无异物感的立即可以适应的牙齿。于看见我的上门牙平白掉了两块，出现了一个豁口亦表示甚为遗憾，说：“我给您做两个套就看不出来了。”牙齿怎么戴套呢？我简直无法想像，但不得不佩服牙医生真有本事。这时候我接到台湾对我隔海发来的邀请，要我在半年之内访问宝岛。小于知道了好不为我高兴，他从家里匆匆跑来对我说：“您要去台湾了，好高兴呀！我马上想到您的牙，您得有一口好牙，让他们看看我……”他没说下去，但我知道他要说的是看看他的镶牙技术，我也愿意他的镶牙术有一次在宝岛展示的机会；同时也不愿意我自己第一次涉足台湾便以一个缺牙佬的面目出现在亲人的面前。小于来说服我了。他说是为了牙齿的美观应当把现有牙齿全给拔掉。他的主意教我吃了一惊，我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完全的无齿之徒，也完全难以想像把牙拔光会变成个何等模样；但小于不断向我鼓吹按上满口假牙的好处，甚至对我说按上假牙之后连铁蚕豆都能吃得动。这使我立即想到好友黄苗子似在一两年前装上了全部假牙却依然在大嚼花生米的光景，当然铁蚕豆比花生米要硬得多，否则为什么加一个“铁”字呢？而马上又想到我们的大明星、美丽的白杨女士。从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少年伙伴时代起，她就成为了美貌的原因，拔掉全部真牙，戴了一世的假牙；至今仪态万方风度不凡，尤其人家是窈窕淑女而何其勇敢！真乃是愧煞须眉了。
纵然想了这些，我却仍是难下决心，考虑再四，我同意先拔上牙，而暂时保留那八个下牙。于是小于亲自陪我到医院牙科去拔牙。小于乃是北京一家大医院牙科里分离出来的自行开业的个体户，只作镶牙，没有拔牙的设备。然而他无论走进任何一家大医院的牙科都熟悉得如同到了自己家里一般。我坐在躺椅上张开嘴注射麻醉剂时，牙医生对一边坐着的小于说：“这几个牙可都是好的，没有什么毛病……”我顿时也犹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拔掉了。
是分两次拔的，头一次拔了两个，第二次拔三个，于是乎上牙被一扫而光。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到的小于已经为我做好过渡期间备用的一副塑料牙齿，等待五个牙齿的伤口完全愈合长好至少要两个月，没有这副备用牙齿我就只能吃点流质苟延性命了。这使我马上感到了无齿之苦，很多东西没法吃了，花生米尚且费劲，遑论其为铁蚕豆乎？尤其是要张开大口咬断的东西，譬如吃油条，咬断它太费劲了；不管是肉骨头、鸡骨头；啃骨头本是人生一乐，而现在就啃不成了……更休提大口啃梨咬苹果了。最为难堪的是：把假牙拿下来，上唇失去了依靠，立即变成了瘪嘴老婆儿——因为没留胡子，竟与老太婆无异——真教人看着伤心，而且连说话都由于漏风而变了音。实在没想到，五个牙之去留，竟发生偌大的变化！因此使我下了决心，下面的八个牙我是绝不再拔的了。
差不多半年之后，上牙的伤口全部长好，小于我为做好了一副正式的假牙。我相信这是他为我精心制作的，用的是最上等的磁牙，真乃晶莹如玉。经过半年时间我已基本适用了那副代用牙了，而这副正规磁牙戴上之后只觉得把整个嘴给塞满了，说句话时上下牙都会碰出声音来。热情的小于提出要请我吃饭，上一次用塑料牙时已经请过我，这是第二次了。这样的牙医生，又给做牙，又请吃饭的牙医生到哪儿去找啊？他把我请到了东安市场的五芳斋，请我吃高贵的红烧元鱼和炒鳝糊、烹大虾。由于都是不太费咀嚼的食物，没有感到什么困难，但终于是上下牙距离太近，有一种非文字所能形容的别扭劲；不能打断医生的高兴，我只说：“还可以，还可以。”医生说：“用用会更好。”然而半个月过去了，我终于还是去找医生，告诉他上下牙的距离太近不行。小于便用机器将牙锉短，教我用牙齿咬合折叠成厚块的复写纸，然后磨掉假牙上呈现蓝色的部分。这种磁牙实在坚固得很，就这样打磨过两次，用去两个半天的时间，上下牙齿的距离竟未见缩短多少。
小于说：“看来磁牙的号码用大了。我得用小一号的牙给您另做一副。”他为我再一次采取了牙印。
假牙的问题首先在于吃东西，此外还有说话的问题。没想到我一生的伶牙俐齿如今变得口齿不清了。更没想到的是问题还不止于此。儿子小欢看见我，说：“爸爸，你变了样。”又一次刚刚回国的女儿一见我又哈哈大笑，说：“一看你就是戴了假牙！”待我一张嘴，又说：“假牙太白了！”可不是吗，下面的八个真牙已经我为服务了一辈子，而假牙却是崭新的如同圣处女之洁白一样。四川娃儿、天才剧作家魏明伦来北京开会，到我家来。一边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我，直到一个多小时以后听我和别人谈起镶牙时才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感觉老师的嘴变了样，说话也变了音，原来是镶了牙。”好心好意的小于大夫，你为我费了心，费了事，我是多么地感激你呀！可是你如此为我精心制作的牙齿却落得这样的评价。
还有我没说的呢，我现在戴着的这副塑料牙有时碰到稍为耐嚼的稍大的食物，这一大块上牙有时就会离开它原来的位置而移动起来，于是立即得用舌头把它顶回原位。这使我想起小于告诉过我，我的具有半个多世纪交情的著名京剧大花脸袁世海先生一次舞台演出正在张嘴发狠说白时，假牙从嘴里跳出来掉在地下了。这件事说来可笑，但是完全可以理解：大花脸的说白、歌唱讲究喷口，尤其是花脸泰斗的袁世海先生自幼唱戏有如拼命，台上的表演动辄发怒发狠，甚至发狂……一口假牙飞出口外，自是情理之常。换了别人，决不至发生这样的怪事。我不能想像后面的戏他是怎样唱下去的，幸而他是大花脸戴着大胡子；假如是个花旦，假牙在上千观众面前脱口而出将是何等效果？而袁世海的牙也是小于做的。
我的本意是想好好表扬我这个可爱的牙医生一番的，他为我尽心尽力使我永远感激，但这样的后果是怪我自己的不争气。譬如：第一，我为什么从小就这么爱吃甜的，这是肇祸的根源。我的好友丁聪生来不吃零食，他大我半岁，如今七十四岁高龄，依然满嘴白牙，从未闹过一次牙病；再如我妻凤霞，就素不爱吃甜食，亦是至今六十有三而齿如编贝，与牙医无缘。我只能再说一次；怪自己。人生只有一次，再无改过可能了。
于大夫来信了：“见字如面。又已做成两口新牙，一口塑料的，一口磁的。请抽出时间来戴牙。”电话也来了，要我明天一定去戴牙。
我希望明天戴上的是一口又舒服、又漂亮，又能吃东西，又能说话的假牙。假牙又名义齿，这个名字取得好，她是给人尽义务、尽责任的牙。当然，这只是我的愿望，对此并未抱太多幻想。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是我一生的经历和经验。积七十三年之经验，我一生所犯错误不计其数，现今认为最大的错误之一是拔掉了这五个最后仍紧密团结在一起的上牙。藩篱自撤，痛失长城；不得不再说一次：悔之晚矣。将五只牙譬为“长城”，未免夸大其词，但五牙去后方知其可贵，不然何至连一根油条都咬不下来哉！在此昭告后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到必要之时，切切不可轻易除去。此外，即使如此，我仍认为个体户小于是个难得的好牙医，前途似锦，更将大展宏图，名传遐迩。牙齿折磨了我的一生，不知它还会再给我几多烦恼？我至今还有八个未拔的真牙呐！难保不会再疼，再活动，再拔，再重做新牙。积一生一世有如妖魔附体的痛而且苦的感受，我不得不恨恨地将此一拙文取名为：牙祟。可怜我连咬牙切齿也办不到，就只能没齿不忘了。
补注：上文写就，妻子看到我对虫蛀牙的看法大不谓然。她说曾亲眼见过牙虫。她说在她父生前曾把炭烧得通红，然后倾入一碗陈醋当中，再把醋里的炭取出，炭灰滤清；患牙病者用这种醋漱口，再把醋吐出，漱口多次，即见吐出的醋上漂浮一层极细的白色蛀虫漂在醋面上，牙疼便见轻减。她没有牙病，便漱不出小虫来。
我又听说过，旧时江湖上有所谓“挑牙虫的”，能用镊子或筷子从牙病患者口中夹出白色的牙虫来。也有说这是江湖骗子的把戏。
以上两说一并写下供牙医生参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