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在和商人合作时,虽然不喜欢商人们和他争夺对企业的控制权,但是,他并不排斥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张之洞不是资本家,也不属于资产阶级,他支持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从他的本意上看,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为了更好地“中体西用”。由于张之洞对民族资本主义实行较为开明的政策,武汉迅速成为当时仅次于上海的全国第二大民营产业中心与商埠。
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才有了初步发展。当时,一批民族资本家进入轻工业领域,创办了一批涉及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企业。这当中有纺纱厂、面粉厂、火柴厂、烟草公司、葡萄酒公司等。这些企业都分布在为西方势力所把持的地区,其中以上海为中心。这种情况对于民族资产阶级来说,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西方资本主义势力有力地冲击了中国的封建势力,有利于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忧的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实力太过强悍,弱小的中国民族资本主义根本就无力抗衡。
张之洞所在的武汉,是中国最早对外开放的长江口岸之一。1858年,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无力抗击英法联军的清政府,在天津被迫和英国、法国、美国等国签订不平等的《天津条约》,这一条约要求中国向西方开放包括汉口在内的众多港口,由此,长江成为列强可以随意进出的“国际水域”。在张之洞主政湖北时期,武汉地区的民族资本主义开始有所发展,这其中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张之洞。他在武汉办了大量近代企业,这些企业的出现,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当地人民,在客观上培养了武汉的民族资产阶级。再加上武汉九省通衢的重要地理位置,不少有能力的商人开始在武汉创办近代企业。对于这些人,张之洞给予了很多支持。
在张之洞的支持下,武汉出现了当时全国规模最大、销售量最高的火柴厂——燮昌火柴厂。燮昌火柴厂是一家名副其实的民族企业,创建资本都来自民间,没有官方资本。这样一家企业与张之洞有什么联系呢?
燮昌火柴厂是个“外来户”,它是由上海的企业家投资兴建的。1896年,在张之洞的经营下,武汉已经成为国内举足轻重的工业聚集地,再加上交通便利,使得许多民营企业家将目光投向了武汉。就在这一年,上海著名的企业家叶澄衷(1840—1899)以其敏锐的商业嗅觉,察觉到了进军武汉的必要性。当时,叶澄衷旗下产业众多,有五金业、航运业、火柴厂、缫丝厂、钱庄、票号等。在他众多的业务中,最具影响力的应当是火柴。
现代火柴是英国人在19世纪20年代发明的,后来随着西方的坚船利炮进入中国。由于火柴的使用非常方便,它很快就被中国人接受,成为居家的必备物品。火柴的市场巨大,所以,在资本主义发展较早的地区,一些有远见的中国人便开始创办火柴厂。中国的第一家火柴厂是由卫省轩于1879年在广东省佛山县创办的巧明火柴厂。到1900年,中国火柴厂有将近20家。然而,中国的火柴厂大多工艺落后,产量小,在市场上的份额有限,占据中国火柴市场最大份额的还是外国火柴,主要来自欧洲和日本。
早在1890年,看到火柴商机的叶澄衷便在上海开办了火柴厂,并且不断壮大。到1896年,随着武汉商业环境的改善,叶澄衷决定在武汉开办火柴厂。张之洞是当时的湖广总督,要在武汉开办工厂,没有张之洞的支持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于是,1896年,叶澄衷派出自己的得力助手宋炜臣(1866—1926)奔赴武汉,觐见张之洞,请求张之洞同意他们在武汉办工厂。
对于张之洞的态度,他们很难预判。张之洞自己在办洋务,他有可能为了武汉地区工业的发展而支持宋炜臣在武汉办工厂;但是,张之洞既然在办洋务,他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洋务事业而禁止其他人染指武汉的工业。比如说办个火柴厂,为了避免竞争他还能允许别人来跟他抢市场吗?张之洞到底会不会支持他们在武汉办火柴厂呢?带着种种不确定,宋炜臣来到了张之洞的面前。
面对堂堂湖广总督,宋炜臣也不敢有所隐瞒,他把他们计划在武汉办企业的想法和盘托出。张之洞则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宋炜臣,他的面部也看不出是喜是恼。等宋炜臣说完,张之洞“啪”的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宋炜臣被吓得一颤,在心里嘀咕,难道张之洞要发火了?不过,张之洞紧接着说出了一个“好”字。听到这个“好”字,宋炜臣的心算是放下了,看来张之洞不仅不反对他们,还很支持他们。张之洞告诉宋炜臣,办工厂救国是他的一大心愿,只不过这工厂的种类太多,他张之洞一人无论如何也办不全,他只能抓一些重要的来办,至于其他方面,有越多的人办,他越喜欢。
得到总督大人的许可,宋炜臣在武汉办燮昌火柴厂的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张之洞虽然没有拿出资金来支持他们,但是在政策上给了他们极大的便利。办工厂需要土地,张之洞就一下子给了他们75亩,相当于5万多平方米。为了能够保障燮昌火柴厂的盈利,张之洞还准许他们15年的专利权,从工厂开办起15年内不准其他人在该地区开办火柴厂。在税收方面,张之洞也给他们大开绿灯,凡是在湖北湖南销售的该厂火柴,一律由税务部门发给优惠的税票,征税额度非常低。据说,这个火柴厂投产的第一年就获利近25万银元,张之洞也称赞宋炜臣是个有为之士。
由于《马关条约》里允许日本人在中国开办工厂,所以,当日本的经济实力提升以后,他们就开始进行资本输出。日本商人看到火柴利润丰厚,就打算在汉口办火柴厂。对此不论是宋炜臣还是张之洞,都以专利权为依据,极力反对。日本方面无论怎么狡辩,始终得不到湖北当地政府的办厂许可,不得已,只能放弃。
1898年,日本人开始强行在汉口建租界,1906年,日本人的租界越建越大,他们看中了燮昌火柴厂的所在地,就把燮昌火柴厂也划到他们的租界里。张之洞虽然不能阻止日本人建租界,但是他也不会坐视燮昌火柴厂被日本人占据。日本虽然在甲午之战中打败了中国,但是,张之洞并不惧怕他们,对于日本人的蛮横无理,张之洞据理力争,绝不退让。双方互不相让,僵持了数年之久,最后,还是日本人妥协了。双方商定,日本人可以扩建租界,但是,决不能影响燮昌火柴厂的正常运营,火柴厂在日本租界内,要享有和日本企业一样的地位。正是由于张之洞的多方争取,才确保了燮昌火柴厂的正常运营,企业权益也不致沦入外人之手。
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宋炜臣还在武汉开办了一家军需品生产厂,负责给张之洞的湖北新军生产军服、军帽、军鞋、军靴等产品。
另外,经张之洞授权,宋炜臣还在湖北开办了水电厂。这里说的水电厂,不是指水力发电厂,而是供水供电的工厂,为武汉市民提供自来水和电力。
汉口是中国较早开放的通商口岸,那里的洋人不仅经商,还大建租界。在中国的土地上,洋人按照他们国家的标准兴建租界,电灯、自来水等国外的先进事物,都被他们带到了中国。这些新事物很快就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张之洞心里也是羡慕的,在广东时,他就想过要办这些企业,只是因为被调到了湖北而未能实施。
张之洞到武汉后,前期的精力多集中在办大型企业上,一时间还顾不上那些服务于民生的企业。后来,武汉当地有商人意识到了电灯、自来水市场广阔,有利可图,就向张之洞申请办电厂、水厂。张之洞虽然同意民间资本进入这些领域,但是,民间资本实在是太过弱小,不论是在技术还是在资金方面,都很难支撑。在这个时候,洋人看到中国方面要办水厂、电厂,便主动找上门来,希望帮助中国来办这些企业。洋人的“好意”张之洞是不敢接受的——这哪是什么“好意”,其实就是为了借机控制武汉当地的自来水和电力行业。若是真的和洋人合作了,那么以后武汉的用水用电都要由洋人来控制了,他们如果什么时候不高兴,给武汉来个断水断电,那还了得?既然国人无力兴办,那只好不办。此后,凡是有洋人提出要为武汉办水电厂的,张之洞一概拒绝。
到1906年时,办火柴厂的宋炜臣已经聚集了相当雄厚的资本,此时他看到武汉尚无电厂、水厂,便有心在武汉开办这些企业。宋炜臣把办水厂电厂的申请交到张之洞手上,张之洞在和宋炜臣就此事详谈之后,很快就批准了,而且还给他们拨款30万银元。要办水电厂,30万银元是不够的,宋炜臣又在民间筹集了300万银元。有官方的支持,又有充足的资金,水电厂办起来就顺利多了。
1908年,电厂如期建成发电,其装机容量在当时位居全国第三,仅次于上海、广州。此时,张之洞已经身在京城,他没能见到武汉被电灯照亮,但是,这又有何妨?他为国家富强所作出的努力,已经被世人看在眼里。
1909年,水厂建成。汉口人民成为中国最早用上自来水的一批人。自来水厂的建设虽然顺利,但是,自来水的推广却经历了一番波折。
自来水需要加氯消毒,这种方法的使用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即便在今天也是常用的自来水消毒方法。用氯化法给自来水消毒效果好、费用低而且没有什么危害,但是有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当,就会有异味,使得口感不佳,尤其是在100多年前技术远不及今天先进的情况下,自来水的口感不好保证。
汉口市民对有异味的自来水有意见不说,而且社会上还流传有“吃自来水会烂肚肠”的谣言。为了消除市民对自来水的质疑,宋炜臣亲自上阵,他当着当地百姓的面,喝下自来水。有了宋炜臣的示范,自来水的推广就顺利得多了。
试想,一家企业,如果想让顾客相信自己的产品,首先是生产者自己要相信自己的产品,如果拿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产品去糊弄顾客,怎么会得到市场的认可呢?可是,这样的道理一些黑心商人却并不认可,他们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制假售假。中国人进入近代商业领域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可是,直到今天,市场上的假货依旧大行其道。如果能够多一些宋炜臣这样的商人,中国肯定会取得比今天更大的成就。
关于宋炜臣办的这个水厂,还有必要说一下它在民国时期的遭遇。民国初期,宋炜臣想扩建水厂,但是国民政府自顾不暇,国内局势动荡,筹集资金非常困难。为了维持水厂的发展,宋炜臣只得找外国借款。经过一番商讨,从日本方面拿到了一笔钱。这笔日本资金虽然缓解了水厂的问题,但是也使得日本方面有机会控制水厂。庆幸的是,在1914年,日元对银元贬值50%,宋炜臣便借机将日方资金全部退回,水厂的控制权重新回到中国人手中。
宋炜臣在武汉除了办过上述企业之外,还办了一个机器制造公司。到1907年时,交由盛宣怀商办的汉阳铁厂早已能够稳定生产,宋炜臣便想到利用汉阳铁厂产的钢铁来制造机器,他的想法得到了张之洞的支持。为了表示支持,张之洞把汉阳铁厂的旧机器拨给他们,同时还给他们拨款5万两银子。当然,张之洞拿出的资本对于办机器厂来说,起不到主要作用,但是,张之洞对民族资本主义的支持却是显而易见的。宋炜臣办的这个机器制造厂规模不大,但却是当时湖北全省少有的机器制造厂,进入民国后,这个工厂又进一步发展,甚至被称为当时全国第二大机器厂。
在张之洞振兴实业、发展工商的经济政策推动下,汉阳当地的一家名为“周恒顺”的手工作坊改建成了一家正规的机器厂。经过数年经营,这家由手工作坊改建的机器厂有70部机床,并用蒸汽机做动力,陆续生产出蒸汽机、卷扬机、抽水机、蒸汽抽水机、制茶机、造币机、煤气机、轮船等多种机器产品,一时声名鹊起,在武汉,这家机器厂仅次于宋炜臣办的机器厂。这家机器厂的历史长达半个世纪,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实现公私合营。在抗战时期,这家机器厂与当时中国知名实业家卢作孚(1893—1952)合作,双方在重庆建厂,维修船只,制造机器,为抗战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为了振兴民营工商业,张之洞还主动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张之洞开办了汉口商务公所,他希望通过汉口商务公所促进当地工业的发展。张之洞认为,用官府命令劝民间办工业,效果并不好,不如用商业利益引导民间办工业。如果某种产品的市场销路好,利润足,自然会有许多人跟着去办工厂、生产这些产品,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产品的质量会越来越好,工艺也会越来越精湛。张之洞设的这个汉口商务公所可以看作是一个商品展览会,为湖北的商人提供了一个交流产品的平台。
为了传播近代商业理念,联络当地商人的感情,张之洞还成立了一个汉口商务局。张之洞希望通过这个商务局启发当地人的商业智慧,引导当地商业的发展。汉口商务局由官府出资运营,后来发展成为汉口商务总会,是乡绅和商人维护自身利益的商业性社团组织。在辛亥革命时,这个组织曾全力支持革命。
此外,张之洞还设立了商学和商会。所谓商学,指的是研究货物的生产、销售;商会则是用于相互联络、沟通信息。另外,在张之洞的倡导之下,湖北出版了《湖北商务报》,以促进商务的发展。这份报刊刊载的信息非常丰富,有官方的公文、湖北当地商业新闻、外省商务新闻、各国商务新闻以及从西方报刊上转载的报道。
1902年,张之洞还设立了两湖劝业场。这个劝业场分为三部分,一部分用来展览湖北当地的商品,一部分用来展示外省以及国外的商品和机器,还有一部分用来展示湖北湖南的自然资源,包括矿产、农副产品等。
在张之洞的鼓励下,民营工商业有了较大的发展,在许多方面都处在国内领先地位。据统计,1895年至1913年,武汉地区的工矿有28家,仅次于上海,领先于天津和广州。武汉的民营工矿不仅在数量上占据优势,即便在资产总额上也是仅次于上海。1906年,汉口一地的进出口贸易额就占到全国12%,几乎达到了上海的水平。在张之洞于湖北执政的最后几年,湖北的进出口贸易额始终位居全国第二,紧跟上海。当时,有人称武汉为东方的芝加哥(1870年到1900年间,芝加哥的人口从29.9万猛增到170万。当地的制造业和零售业成为美国中西部经济的主宰力量,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美国的经济)。清末的武汉取得如此巨大的发展,张之洞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