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影逃离早祷告的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修女嫫嫫门都在唱赞美诗，在她们的眼里，苗圃学校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已经受到了上帝的净化，是不可能不参加每周日的早祷告的。月影在当日的夜晚，对着教堂的方向祈祷了整整一个小时，算作补偿，而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我而言，月影关于神秘阁楼的闪烁其词，才真正撩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好奇心。一方面，我很害怕。对于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子来说，一个人被关在没有光线的空房子里就已经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况且，那座空房子里有一个女鬼的故事在广泛流传呢？另一面，我一向是一个叛逆到无所畏惧的孩子，自从和祖父母，父亲站在敌对面之后，对我而言除了妈妈的眼泪，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了。所以，我对阁楼的心态是将信将疑的。然而，苗圃的时间表是如此的丰满，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探求藏在六楼顶上，阁楼里的秘密。
在我来到学校的一个月时间里，妈妈和爸爸来看过我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许多食物和新衣服。校长每次都会跟爸爸妈妈见面，因为我的爸爸，他是这所学校的投资人之一。妈妈瘦了很多，眼圈也微微地发青，我心疼地问她：是不是爸爸对你不好？她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在我额头上印下她的吻，对我说：瑶瑶要乖乖地在这里，妈妈很好。爸爸也很好。说完之后还转头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脸色有些难看，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跟我说一个爸爸该说的，让我觉得温暖的话语，他只是跟校长郑重地交代了我曾经在别的学校的种种劣迹，要她以教育为主，不要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而改变教育策略。校长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神职工作者特有的虔诚笑容，轻轻地点头说我是个乖孩子。爸爸走出去的时候，我在他背后冷冷地注视着他，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折射出冰冷，生硬地掉在地上。
回到宿舍的时候，月影一定是坐在窗帘的后面，楞楞地看着大海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她的妈妈和爸爸，而自从我来到这所学校，就从没见过月影的妈妈。那个寒冷的夜里，那个象圣母一般慈祥圣洁的母亲，曾经在我很多次的噩梦里成为安抚我入睡的景象，却在月影不符合年纪的凝重神情里，变得模糊不清。
我并不知道她的妈妈为什么在改嫁之后，对月影变的如此冷漠，但我确信，她和我的妈妈一样，有着许多许多的无奈。
“爸爸是在一次施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的。”月影这样简单地述说着爸爸的死因。虽然我对那个粗鲁的工人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可是从月影悲伤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来，她曾经被他当成公主，而从他离去以后，这个美好的女孩子，就只能把自己的希望寄托给神灵。我轻轻地在她身边坐下，和她依偎在一起，看着远处的大海变得深沉汹涌，阳光永远也无法照射到海洋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海洋比阳光深邃。
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二个月，我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那就是这所学校除了表面的平静与神圣之外，还有一些嫫嫫们控制之外的事，就是属于有钱人家女孩子之间那种不可藏匿的优越感和攀比。这所学校里，大部分的时间，女孩子们都穿着学校发的规矩的白色制服。而在每个礼拜，允许本城孩子回家的时候，她们就变了一个人。她们脱去了白色的制服，比着穿漂亮的衣服。我并没有经常回家，所以我的花裙子只能在房间里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一穿。而我毕竟是个孩子，当我穿着我的裙子在月影面前象只蝴蝶一般兴奋异常的时候，并不能感觉到月影眼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而这所学校的丑恶和意外还远远不止这一点，就在我到苗圃的第二个月，我看见几个女孩子在校园的树林里围成一团，似乎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好奇心驱使我向她们走去，而当我越来越靠近她们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低低的哭声。她们在打她！一边打还一边夹杂着恶劣的咒骂。我本身是一个很淡漠的女孩子，并不关我的事，我是不会过问的，但是就在我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群女孩子的中间轻柔地胆怯地响起：“求求你们不要打我的脸。”——她是我的天使，我的月影。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很多片，我的愤怒也在那一刻燃烧到了最高点，那一刻我相信我被魔鬼附了身，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恶魔才有的邪恶和力量。我冲向那群女孩子，就象是饿久了的狮子冲向久违的猎物。我抓她们的头发，用指甲和牙齿挖破她们的皮肤，我甚至还扯破了一个女孩子的白色制服……然后我听见一个女孩子，用颤抖而惊恐的声调对其他人说：
“她疯了，我们快走吧。”
于是象一群鸟兽，四散逃离。我蹲下来，眼里噙着泪水，把那个白色的纤细瘦弱的小东西抱在怀里，她在我怀里非常安静，不哭不闹。我反而压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对我说，瑶你不要难过，其实一点也不疼。她又说，瑶你不要为我担心，其实她们也不是坏女孩。最后我看见她露出的手臂上，很多很多新的旧的淤青。我很难过，我大声问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她说我来之前就已经是这样，告诉我也只能多一个人难过。
“她们为什么打你？”
月影摇头，很无奈地：“自从我来到这里，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人来探望过我。她们说被遗弃的孩子都是恶魔庇护的。”
我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了解月影的心情的。也是从那个时候，发誓与她形影不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守护震住了那群势力而恶毒的女孩子，那以后月影没有再被欺负过。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守护着她，只是在很多次的梦里，回到七岁时那个让人惊恐的孤独的巷子。在飘雪的寒冷里，绝望地瑟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巫婆和巫师来来往往，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子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没有妈妈吗？”也曾在无数次重复的噩梦里回到那条开满栀子花的西水路，看着妈妈的鲜血流了一地。哭泣着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被月影抱在怀里。她说：瑶，不要哭。月影会一直陪着你。我并没有理由不相信，我和月影是这个世界上，最彼此依赖且互相信任的好姐妹，并且一生相伴，至死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