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望着我，竟然有片刻失神，口中喃喃地说：“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你这般人物，难怪，难怪。”说完，她转身离去，门口果然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想来是那些军士趁机再次调笑那个少女。我听那少女已经离开凤栖草堂，转身进了内堂拿出一些东西放在怀中，走到后门。
要去哪里啊？等我招呼几个兄弟陪您？
我微笑：“不，我不出去，我就是来找你看样东西。你闻闻看这个是什么？”我从怀中拿出个布包递给他。
他接过去，翻来倒去地仔细瞅了半天，然后小心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笑说：“公子，这喷香的包包，别是哪个姑娘送你的吧？”
我看着他，微笑不语。过片刻，他把包包递还给我，不明所以。我接过包包放入怀中，从袖子里猛地抽出一条手帕在他面前一抖，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散在我们中间，那军士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便往后倒去！
我连忙伸手扶住他，让他缓缓坐到地上，靠墙昏睡。得意地把手绢塞回到袖子中去，看来这“失魂落魄散”还是蛮管用的，不由对我自己这些天胡乱配置的膏膏草草大有信心起来。
从后门探出头去，四下看看，没有发现别的人在这里看守，连忙闪身出去，把后门虚掩，快步往聚芳楼走去。
依旧是高门粉墙，站在门前，抬头便可看见上面金光闪闪三个大字“聚芳楼”。这里是销金窟，这里是美人窝，自小先生们便教导我“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人余力，则以学文”、“贤贤，易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对这样的地方我当然是避之不及，绕路而行。可是现在，我却只能站在这个地方呆呆地发傻，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镇定，镇定，不要紧张。水来土屯，兵来将挡！”
大门猛地在我面前打开，一个粉色纱衣的女子对我笑说：“傻子，站门外干什么呢？冤家，你还不给我进来！”说完她拿着扇子对我扇了一下，转身进去。
饶是我及时屏住呼吸，也有一股浓香的花粉味儿钻进我的鼻子中去。我在心中苦笑，提腿迈步往前走去。
进到里面，只见那个粉色纱衣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拿着扇子从上面偷眼看我怎么罚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不想她也不说话，只管有意无意地慢慢梳理她的扇坠。我站在一旁，脑筋急转，是此时就迷晕了她？不成，凤毛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开口要人？也不成，先听听她们的底牌。怎么办好，怎么办好？！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半晌，两人无语，终是我按捺不住，轻声说了一句：“凤飞不才，静聆婀娜姑娘雅奏，万望不弃。”那少女张大嘴巴，吃惊地说：“你说什么？你是来找婀娜的！”我也一定是张大嘴巴：“你不是婀娜？那你是谁？”我们两个人的脸色想必此时看来一定十分精彩，白红紫黑次第开，各种颜色轮流转。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来凤栖草堂下帖子的巧儿姑娘从楼梯上下来，板着脸呵斥道：“四儿，这位小凤公子是婀娜姑娘的贵客，你唠唠叨叨拉着他闲扯什么呢？”
巧儿的地位似乎比四儿高上一点点，四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巧儿，咬着下唇哼了一声，甩手转身走了。巧儿这才转向我，微笑说：“不想公子来得这样快，是巧儿失礼了，让公子受惊。”
我连忙说：“是凤飞不才，想婀娜姑娘该是何等出尘容姿，凤飞居然会错认，该当一罚。”
不想巧儿听了我这话，只是淡淡一笑：“承公子多情。但我们姑娘常说，已经在这勾栏污垢里打滚的人了，谁敢表白自己洁净无尘？但求灵台一点清明，死前问心无愧而已。请小凤公子跟我来。”说完竟不等我答话，转身就走。
我诧异地张开嘴，这样的话竟然从一个倚楼卖笑的女子口中说出，红尘大千，藏龙卧虎，是我轻慢了这朵聚芳楼的名花。我不由地重整心情，跟着巧儿拾阶而上，对这个婀娜姑娘充满了好奇和期翼。后，也只有跟着停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考验又是什么。如今船到桥头，只好一切顺其自然。
婀娜姑娘琴声升起的时候，宛如云在青山月在天，一股舒朗之气透壁而来。那曲子原本平常，可是在她的手下却多了几分调皮之意，不时在节尾调上耍两个小花腔，仿佛一个娇俏泼辣的少女正斜睨着你，手中油黑的大辫子甩来甩去，引你去捉她。渐渐地曲调升高，多以扫拂为主，琴音中隐隐有了雷霆之意，刹那间，春草阳光少女都不见踪影，墨云翻滚下，雷声阵阵，杨柳低头。琴音陡地拔了几个高调，铮铮地弹奏出几下短促的琴声，阳光与墨云都隐去，只有黑夜里莫名的压抑，凛冽的杀意穿墙而出！最后几个高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高，越来越强……我喃喃地说：“太激越了！”话音方落，就听见“嘣”的一声，琴弦断一根。里面平静而悦耳的声音响起：“是小凤公子到了么，恕妾身不出门恭迎了。”
我只好答：“怎敢有劳姑娘玉步，凤飞无礼了。”在朱门上轻扣两下，自己推开门进去。只见一个身穿梨花白衣的女子正低头调琴放出多余的琴弦，乌黑油亮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一个最常见的楼心月，巧巧地用一支银簪子卡住，别无一物。她慢慢地旋好琴，头也不抬地矫正音律，我只好趁此机会打量这个房间。没有我想象的俗艳，甚至连雅致也谈不上，四壁素白，当中隔断处放下雨过天晴的帘子，想必里面就是她的卧室。窗下有一张高几，几上供着一瓶翠绿欲滴的杨柳，从支开的窗子向外看去，远山一线，偌大的池南湖正泛着银波荡漾在眼前，快洒胸臆。
“我这屋子寒陋，倒简慢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婀娜已经调完琴，正静静地打量着我。我回头看见她，心里竟然有片刻恍惚，那双眼睛就像黑幕上两颗银钉，叮叮当当地落到你的心里，硬而脆。其实细看起来，婀娜并不比巧儿、四儿漂亮在哪里，她的嘴有些大，脸色有些苍白，颧骨也有些高，可是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再配上那样一双眼睛，她整个人就凭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风姿我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我。半晌，她微微一笑，整个五官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她问我：“小凤公子看我这屋子如何？”我答：“池南以西，远波芳地；瓶插绿柳，拙情巧寄。”婀娜微微一笑：“蒙公子盛赞，方才献丑了，如今婀娜再献上一曲，请公子品评。”
这回她的琴曲很简单，一支《贺新郎》，念念碎碎地流淌出来，听得出当初是在这支曲子上下过苦功的，任何细微的转折都没有错过。然而却工过头了，琴声因为技巧的过于强调，多了一重匠气在里面，喜洋洋的曲子里不知怎地反多了几丝市侩，听着就像奏琴的人在贺喜的时候，一面道喜，一边嘴角微撇，不怀好意地嘲讽着。
不多时，一曲《贺新郎》就弹奏完毕。婀娜住了琴，缓缓把双手放下，抬眼看我：“如何？”
我轻轻地说：“以前家姐曾经告诉过我，琴传心声，再简单的曲子，只要放情进去，都能以曲寄情，动人心弦。婀娜姑娘的技法是一流的，凤飞很是受教。”
婀娜轻轻地挑起眉毛问：“想不到令姊原来是音律高手，公子家学渊源，琴律之学定胜婀娜一筹了。”我轻轻地摇头：“家姐已经仙去数年，凤飞无缘得惠教习，因此并不精于音律，只是以前听姐姐弹琴多了，粗通音理而已。”
婀娜没有说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人一时无话，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站起来折了一片柳叶在手里。“婀娜姑娘，以前姐姐常常弹一首曲子，我虽不会弹，但勉强可以吹给你听，望你不要嫌弃。”
我拿起那片叶子，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烟雨濛濛，时光一下子就倒流到数年前，姐姐在宫中弹着这支曲子，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每当宫女太监们提了金缕鞋，把裙子反掖在围腰里，光脚上树来揪我的耳朵……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尊贵的帝王看不见的时候。
我静静地吹着那久违的旋律，每当我想念姐姐的时候，想念家人的时候，我就会用一片树叶来祭奠我的亲人，即使在丰府的时候也不例外。只有当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才忘记了这支曲子，这是我离开他后第一次吹……想到这里，曲子猛然走了几个音，叶子破掉了，我拿下叶子心情压抑，无语。
婀娜却似乎已经听出了神，缓缓地转过头来，眼角似乎有泪光在闪烁，一脸诧异：“凤公子，这曲子真好，仿佛把人心底最深的思念都说了出来，它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正好望到窗外，远山如黛，半山的岚霭轻巧地把山峰拢在霭中，就像人的回忆，缭绕而不可窥测，深深地藏起来。我轻轻地说：“这首曲子，叫做《五湖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