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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一回 良宵艳曲飞越梦痕拉纤掇梯诙谐世故

第二卷第一回的登场主人便是著者的朋友吃肉头陀。一天,他在北京南味斋酒喝多了,人家拉着他中和听戏去。他一到戏园里倒头便睡,恍恍惚惚像在什么地方听戏的一般。门帘一起,便有个容华绝世的美人走上场来。见他霓裳羽衣,玉翘金雀,一步步如垂柳着风,漾到春光深处的。唱着四句道:玉宇琼楼天上,纸灰血泪人间。劝君忙里且偷闲,参透贪嗔痴恋。两戒河山如梦,百年功罪犹悬。芳菲自惜损华年,付与残编断简。

头陀听了这一折《西江月》,不住点头赞叹,却自己问着自己道:“这是出什么戏文呢?”正想着,只见台上涌出一座绝精致的花园来,一树桃花,正含葩欲吐。那人摘了一枝,向着他唱道:〔南吕〕〔步蟾宫〕团香搓粉琼枝艳,费工夫天公裁剪。为楼头春懒晓妆人,来替花容装点。

头陀听完了这一支,不觉惊叹道:“这不是明明说着国事,却借着桃花,谱此艳曲。”美人又唱着第二支:〔琐窗绣〕是劫后生成埋玉缘,似萍痕絮影,浪迹年年。护花铃底,尽流莺唤遍,露一缕春光消息。又留得春光几日,供愁人眼前消遣。

头陀叹道:“佳人犹舞琼台月,已报周师入晋阳。误国的何止一人!只现在大错已铸,天道难回,就便悔过恐也迟了。”正想着,那美人又唱第三支道:〔绣带引宜春〕输与他楼头春镜,陌上香鞯。收拾起画舫珠帘,打当着酒香歌艳。深浅,妨他红上樱桃靥。占尽了韶色闲香,博得个酒阑人倦。一刹时红雨纤纤,困恹恹冢冷埋香,惨凄凄人来别院。剩枝头绿肥红瘦,绮恨年年。

头陀听了这一只,不觉悲从中来,不住的咀嚼着“绿肥红瘦,绮恨年年”八字,道:“人事无常,沧桑万变。就是侥幸成功,到头自问,也不过像这桃花空留绮恨罢了!”正想着,忽见台上风过处,将一树碧桃吹成红雨,一瓣瓣飞入个池潭里去。那美人临水徘徊了一回,唱第四只道:〔东瓯连〕风过处,春去也。流水天涯夕照天,教人忒觉春光贱。托游丝黏花片,怕经红怨绿愁边。已成沧海桑田,玉楼人去恨绵绵。

那美人才唱完,忽然台上灯光全息,一阵风奔雨走,座中飒飒,居然有无限秋气扑上心来。头陀不觉然变色。忽听得台上隐隐唱着尾声道:〔尾声〕天公不管人憔悴,特地的团丝作茧,造作穷愁付筒编。

头陀听到这儿,看到这儿,不觉将手向桌上一拍道:“谁实致之,而至于此。”手才拍下,忽听得豁琅一声,有一个人拍着他大笑道:“睡够了,又该发脾气哩。”头陀经这一惊,蓦然醒来,模模糊糊的见台上正做着韩奎喜的《虹霓关》呢。桌上的一把茶壶已被他拍翻,自己一件宁绸棉袍上淋淋漓漓沾了一大片的茶渍。因失神落智的向着隔座的朋友道:“做什么呀?”他原坐在台前第一行上,韩奎喜这时正串着辛夫人,同王伯党阵前调戏。猛见台下一个牯牛般的肥人,形容古怪的从睡梦中将茶壶泼翻了,还问人做什么,不觉回眸一笑。头陀抚掌道:“不有此梦,怎赢得美人一笑!我吃肉头陀今天牺牲了一领袍,消受得无双艳福哩。”说完也不去顾棉袍上的茶渍,竟低首沉吟,默诵起梦中的曲文来。

那知这一句话不打紧,却恼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少年。这人的岁数,差不多比着台上的韩奎喜至少也要加上两倍。只他生来有一种古怪脾气,最不服老。除了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是老天掌着大权,没法违拗的,其余总没一件不曲尽少年态度。穿的是窄袖浅色一字襟密行团镶的衣服,敷的是夏士莲雪花香粉。这且不要说他,最惹人肉麻的,有时见了奎喜,还赶着叫妹子,自己竟屈尊纡贵的称小生呢。他是没一天不到这园子里的,没一天不坐在第一排上的。跷着脚儿,撑着眼儿,一见奎喜出场,便似一颦一笑专来供他赏鉴的一般。其余满园子的人,在他看来,不过是托庇宇下,随从鼓吹的一般。今晚突然见奎喜向吃肉头陀一笑,接着又听见吃肉头陀说出这无双艳福的话来,真是钻心刺脑,把几根白发气得根根欲竖。想要发作起来,却又看着那台上的奎喜,妖艳旖旎正做得神采飞扬,怕乱了美人心曲。只得长叹一声,盯了头陀一眼,咬着嘴唇忍痛不语。头陀却那里理会得到,立起身来向着同来的人道:“你自看着罢,我回去录一篇绝妙的文章,给你明天下酒呢。”说完,径自出了园子。

不管东南西北,一直撞过了一条街,才仔细看着胡同口的牌楼。自己止不住笑道:“呸,摸了半天,才知是金鱼胡同,再一直下去,怕不出平则门去。”因唤了辆皮轮,回到自己寓里。兴兴头头的灯剔亮了,墨磨浓了,笔提起了,想要写,忽然自己问自己道:“那梦中唱的是什么呀!第一句是什么呢,是什么曲文呢?呸,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还写些什么!不如他一觉,到明天再喝个烂醉寻梦去。”说没有完,笔还在手里,早已的睡着了。

糊糊涂涂的镇(整)忙了一夜,到明日醒来,早有个人搴着帐子,指着他笑道:“呸,日高犹是不明眸,你好醉醉。”头陀将手拭着眼,一骨碌竖起来看时,见正是知己的朋友,昨日同着入戏园的杜丁卯。忙起身下床,自有人来伏侍他洗漱。头陀一面洗脸,一面笑向丁卯道:“这样早就来了,昨天都(多)半是宿在胡同里的了。”丁卯道:“呸,人家差不多吃晚饭了,你还说早呢。”头陀不觉一愣。看壁上时计时,真个已指到三点半了,不觉猛记起一件事来道:“了不得,我今天约着个人,上午十时见面的。不想竟昏睡了。”因问着当差的道:“有人来过没有?”当差的道:“人没来过,只内务部齐老爷却打过电话来,说上午等了许久,没见爷去,今晚准在团云阁家碰头。”头陀笑道:“我早知他等得不耐烦呢。”丁卯道:“不是齐东野么,他如何居然找起你来?”头陀叹道:“那里有什么事,不过又要变着方法,多买几只走狗罢了。”丁卯道:“他不是现在在黄开宝面前很红的么?你是个歌场惫懒汉,酒国荒唐鬼,便要收买走狗,也轮不到你啊!”

头陀此时盥漱已毕,抽着口雪茄烟笑道:“你说我把给不到这走狗两字么?不知这‘吃肉头陀’四字,还是经黄总长朱笔圈出,特委齐东野来按图索取的呢。”丁卯听了,愕然不解。头陀叹道:“痴儿,痴儿!我吃肉头陀做了半世的名士帮闲,文场供奉,大江南北,故人不少。现在天开洪运,什么都有,只少了几篇堂皇冠冕的文章,几个有文无行的名士来妆点圣功。这拉纤掇梯的能手,除却我吃肉头陀,还有那个呢?”丁卯停了一回道:“你究竟去不去呢?”头陀道:“这种风流罪过,那有不造的……”说没有完,忽听得窗外拍的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真是:艳曲梦痕疑蛱蝶,帝城秋色走鹰。

第二回 金榜亲题姓名有价玉郎艳唱本事成诗

却说吃肉头陀正同丁卯说着话,忽听得窗外拍的一声。急推窗看时,见院子里一个粗做丫头执了根竹梢正赶着个小厮打。那小厮隔了个石磴,嘻皮笑脸的对丫头作着揖。那丫头又笑又恼的,举着竹梢狠命的向石磴打去,像舍不得伤着小厮,把石磴做着榜样的一般。丁卯只掩着嘴笑。头陀咳嗽了一声,小厮掇着臀便向外跑。那丫头举着竹梢撩着屋檐道:“这倒运的蛛儿,又织起网来哩。”

丁卯听了这话,不觉悠然神往,眼看着他拖着竹梢,讪讪的走进去了,还不住的在那里咀嚼这倒运蛛儿一句。头陀回过头来,见他这出神样子,不觉笑拍着他的肩道:“你爱上他么?今天便叫他伺候你去如何?”丁卯听了这句话,也有些讪讪的道:“你说些什么话?昨天说的那绝妙文章呢?”头陀笑道:“惭愧,惭愧,我竟一句都记不起来了。”因把昨天的梦境说着。丁卯道:“可惜一篇绝妙曲文,给你这醉汉装到糟坑里去了。”两人谈了一回。看日已将次下墙,丁卯见自鸣钟上已指到四点三十分,因问团云阁的约何时。头陀道:“早哩,我们出去走走罢!”两人便出了门。

头陀因没吃过点心,要拉丁卯至美斋去。丁卯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两人便进了至美斋。头陀是没酒不动箸的,自然唤了几碟菜并半斤白干,慢慢的对酌着。正没到两杯三杯,忽听得楼梯上一阵声响,接着对面房间里走进四个人来。见当先那个人穿着一件蓝绸袍子,那褶影齐齐整整的,似新从小衣店里捆出来的一般。头上剃得光光的,只带着几个剃刀划破的脓包,才结痂的脓盖映着深青色的头皮,格外明白。接着后头三人,一色的窄襟短袄,松管黑裤。

一进房,那脓包便向桌上一爬,搭起狗肉架,便三斤绍兴、四碟牛肝猪肠的乱喊。头陀暗暗将丁卯衣襟一扯,两人便一声不出的尽看着他们。

只见一个人先开口道:“三儿,你也算是走好运的了。我们不是老弟兄,论平日行业时,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只可怜没投着好缘法,到底还是个赶车的罢了。”那脓包冷笑了一声道:“这算得什么?将来皇帝老子登极以后,便算不得一个开国功臣,像郑恩、高怀德一般,只(止)少也得个知事老爷呢。”三个听了他这句话,几乎把涎多挂了下来道:“你又不识字的,怎也懂得‘俯允民意,早正大位’这些事。这八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脓包一手将筷击着桌子,唱着“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一手端了杯道:“我管他什么民意不民意的,只那天财政部当茶房的老朱同我说:‘现在乌龟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脚下的人民。你是要想发财的,现有张签名单在这儿,只要你自己写得成姓名,便有五十块钱的酬劳。

这还不算,将来把这姓名写在黄龙缎上去,皇帝老子见了,喜动颜开,保不定将来有为官作府的把望呢。’我也不望别的,这五十块钱是整整的一卷,搁在我面前向我招手的,我自然把这姓名写上去了。并且老朱还托我多找几人,说送给皇帝老子时好看些呢。”三人听了欢然道:“这样说,我们都情愿写三个字,换他五十块钱来喝个爽快。好兄弟,你便不要别处去找,就作成了我们罢!”

这时的脓包却变了个样子,将眼睛向上望了望,冷冷的道:“那里都有五十块的酬劳。我是个特受财政部茶房委任的,所以有这些。像你们由我介绍着,自然应该比我降一等,大约十块二十块是必有的。”三人道:“难道一个皇帝才值十块二十块么?”脓包冷笑道:“你们还说这些呢,前儿住在火神庙的乞儿阿三,不是也由我介绍签了个名儿,他那里得过一块整钱,不过十个铜子罢了。”说时三人齐声大笑起来。这一阵笑,话便隔断了,一时唱戏的乱唱,猜拳的乱猜,虽只四个人,却闹得盘翻碗倒。

丁卯回头含笑向头陀竖起个大拇指道:“一个财政部茶房委员已阔到这样。你是个内务部司长齐东野所委的,着实不可一世哩。”头陀正含着一口酒在嘴里,听他说着这句话,不觉笑得将酒直喷出来道:“呸,你仔细着我来运动你哩。”丁卯叹道:“你原不是这样的人。只我想登极践祚是何等事,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盗铃,胡拉乱搅到这般地步,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太宗痛哭哩!”说时天已黑了长久,丁卯还有别的约,知道头陀到团云阁去也是时候了,便饭也没吃,大家走了。

单说丁卯别了头陀,走到个地方。那地方门口挂了个门灯,却没点着,他是出进惯的,一直走了进去。到了书房外边,有个清俊小厮迎将上来。丁卯忙向他摇手,自己从窗棂中偷瞧着那书房中的人,正是昨晚戏园里的那位白首少年。只见他才将雪花粉向一张寿纹百皱的面上敷好,穿了件一字襟红钮扣的马甲,小袖窄襟长袍。自向镜中端详了一回,笑嘻嘻的从书案抽屉中检出张泥金扇面来,向灯下读着。丁卯不觉一笑,打帘子进去道:“老伯好呀!没到一天,就把这蝇头楷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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