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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其光听了这一句话,“啊呀”一声,捧住了头跳上车,说了一百多个“快走”,那马泼辣辣拉了车便走。不多一刻,还到自己家里,才算回过了口气来,拍着胸道:“好险哪!只他们说是要打上门来的。堂堂司长公馆给人打着,说要还人,可不是笑话?”便同戚姑太太商量好了,将门前钉着的那快“财政部刘”的牌子除了下来,另粘了张珊瑚笺写的“秣陵戚寓”的门条。布置妥了,自己才偷偷掩俺的出了后门,一脚奔到郑甘棠那里。

那郑甘棠才买了猪仔回来,受着朝廷上赏,充方大将军帐下记室参军,与梁翼谋是一文一武。只天生一副下流相,做鸡鸣狗盗的功臣则有余,充经纬密勿的重臣则不足。所以尽他竭虑尽忠,左不过是方府里一个三等门客罢了。这天正在私寓里同缝穷夫人寻着快活,门子进来说:“财政部刘司长,不等通报已闯进来了。”甘棠不知是什么事,倒也吓了一跳,忙推开缝穷夫人,迎将出来。只见其光满脸不快,一见自己,便指着嚷道:“好呀,你把长鹤山藏到那里去了?自己在家里乐着,却教我来顶缸。”甘棠茫然道:“谁藏过长鹤山来,谁又找你去顶缸呢?”其光道:“好么,谁不知你同鹤山是天天浑在一起的!今天我没事找他去,那门上说不还去几天了。后来又走出个小厮来说,要挑选精壮,打到我家里去要人。亏那小厮是没见过我的,不然多半被他们小鸡般抓进去,押追原人哩。”

甘棠听了,不觉暗暗好笑:“自己饱尝了长家扫帚风味,不图刘其光又要领略那门丁老拳,这也被他们杀尽威风了。”一壁想,一壁皱着眉道:“你也原常同他来往的,只不过这几天忙着别的罢了。我又那里知道他在那里呢?”其光见他没事人一般,不觉央告道:“你也有用我刘某日子的吓!何苦来看我为难呢。”甘棠沉吟道:“他走的那几家我都知道的,留得住他的却只有挹芬处。没奈何我便同你去走遭罢。”说完,请其光等着,自向里去同缝穷太太扭股糖儿似的扭了一回,才出来同其光坐着一车,向挹芬家来。

那知还没到门首,早见挹芬的鸨儿蓬头鬼脸的将怪眼向街上愣着。一见甘棠、其光两人,便没命的跟将上来,嘴里嚷道:“两位今天是到我家定的哩!小妇人这几天留着这条性命,等两爷的吩咐呢!”满嘴里不伦不类的乱嚼。甘棠、其光见了这怪相,听了这奇语,不觉骇然。

又碍着人家眼睛,看这样子是呼叱不退的,只得等车子到了门口,硬着头皮下车道:“这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罢!”走便走着,心里兀自别别的跳。

甘棠瞅了其光一眼,暗道:“费你的心,拉我来受用哩。”其光心里也暗抱怨着甘棠道:“你引我到这个地方来,鹤山没看见,先见了这老鸨。着实利市哩。”两人怀着鬼胎,到了里边,觉一些人声也没有。那一庭修竹自在那里摇摆,也没人理他。听得鸨儿在院中说话,才有一个娘姨从墙角中踅了过来。甘棠止不住问:“挹芬呢?”鸨母冷笑道:“两位爷也不晓得他在那里么?这可上了天去哩!”

甘棠听得口风不对,忙转过口来,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敢是今天出去了没回来么?”鸨儿道:“是今天出去倒也放心了,可惜是前天去的,才着急啊!两位爷想才从长府来的,敢是长公子请你们来做媒的?那也没有不情愿的。”真是:才闻骑鹤亡踪迹,又见青鸾入溟。

第十三回 凤去台空花场大索雀残人到客邸潜身

却说其光、甘棠到了挹芬家里,却给鸨儿拉住了。问起挹芬时,才知从前〔日〕出去了没有还来。心里想:“同他来往最密的算是长鹤山。张伯纯须发都白了,决没这程度的。”只一位门第煊赫的阔公子,既爱上个优伎时,花一万两万银子,怕不跟着便走,何苦来学这下流行为。出于诱掠,且又没一些把柄在鸨儿手里,那里敢冒冒失失的去向长府要人。所以这几天来,东问卜,西拆字,直把个鸨儿急坏了,失魂落魄的,有些痴癫起来。

却好那天五显祠求签去,签上说:“行人大吉,有贵人相逢。用不着去寻,自会还来的。”

鸨儿迷迷糊糊的揣着签诀还来,只向街人愣着,怕贵人携着挹芬过去了,却再也不见。差不多到门首了,忽见刘、郑二人同坐着一部车迎面过来,想:“要问挹芬踪迹,端在两人身上了。”便野鸡似的将两人捉了进去,唠唠叨叨的说了一遍,接着道:“如今好了,有了两位爷,怕没这孩子么?两位爷本来便是做女儿保镖似的。什么大人哩,公子哩,都有你们在中间拉纤的。这孩子原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爷们爱着带了去,才是这孩子的造化,只小妇人这张嘴可就要干搁起来了。你们平日照顾小妇人的也够了,如今再请高抬一回贵手,把这孩子给小妇人再见一回,横竖总是感激不尽的。要不然老妇四五十岁人了,叫再靠那一个活命去!”说完,一声肉一声儿的哭起没良心的挹芬来。

其光、甘棠听了这番话,不觉目定口呆,把找长鹤山的话再也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时,越发不能脱身了。只得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有这样的事么?谁拐着挹芬走的?可恶极了!你且停着哭,我们出去自替你知会警察厅,赶紧搜查去。”说完,立起身来想溜。那知鸨儿是何等刁钻的,明知这不过是逃走势,靠不住的,便带哭带拦着道:“两位爷既来了,便不喝一杯酒去,也坐一回,给小妇人个着实办法。小妇人原要上公馆去请安的,又怕碍了两位爷的面子。如今来了是最好的了,好歹救了小妇人一命罢!”说时,大有要刘、郑二人立刻交出挹芬来的样子。院子里那些乌龟、娘姨、打杂、烧火已站满了,都指着两人嘁嘁喳喳的议论。

甘棠、其光心里一上一下的暴躁着。想:“发作起来,难道不能将屋子捣个稀烂?只闹出来了,给报纸上登上去,说堂堂司长、表表将军同龟鸨打架哩,这可有些不妙。”只得抑着威风,向鸨儿婉劝道:“你放心罢,我们既答应你办了,横竖有个还信给你的。我们是有公事的人,不能同你尽说闲话呢。”说完又要想走。鸨儿那里肯放他,道:“这原是最好不过的。只小妇人止有这个女儿,他要是给谁骗走了,小妇人的性命便向谁拚去。凭你皇帝家老子,难道便随便好带人家女儿走的么?两位爷既担任了下来,可知那孩子是已有着落的了。一两天内来得及有还信么?”其光巴不得立刻便走,随便道:“来得及,来得及。”鸨儿道:“既这样说,那里敢劳着两位爷。到后天小妇人自己到公馆领人去便了。”甘棠原很按捺不住,见其光已答允了,便心里画着策,也便答应下来。这才重围立解,一院子的人一哄撒去。

刘、郑二人挥了把汗,仓皇奔走而出。刘其光还抱怨着甘棠,说不应该撞到这儿来。甘棠道:“谁料到有这事呢!如今没别的说,我们分头设法去。莫到了那天,长家的门丁不够,还添着支龟军鳖将打上门来呢。”说完也不坐刘其光的车,自唤着街车走了。你道他真个去知会警察么?那里便会这般。一到明天,一溜烟避到天津,丢着这不了由刘其光去了了。

可怜刘其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倒向各班子里去探听一会,异口同声的说是长公子做的事。你想:侯门如海,金屋深藏,叫他从那里设法去?只得没精打采的从后门还家了。亏得姑太太替他先出了个主意,将门条换了,拼请三天假,缩着头老不出门,想总躲得过了。那知一到明日,长家打手同挹芬老鸨一齐光降。

先是长家那个俊俏小厮,想是这次动员的先锋了,到了刘家门口,一眼见门上粘着簇新的戚寓门条,迟疑了一回,便一脚踏了进来。门上原有个看门的在那里,一见那小厮,想这未必是打手,便动手也吃得光他,便挺挺胸脯立起身来道:“找谁呀?”小厮赔笑道:“借问一声,刘司长公馆迁到那里去了?”门子不防有这一问,顿了一顿道:“对不起,我们是新搬来的,不晓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小厮便一声“劳动”出门去了。门子得意极了,一人笑着道:“险哪!几乎被他问住了。”那知这句话没完,小厮早又闪将进来,冷笑道:“险哪!几乎给你骗了去。”门子登时面红过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厮这才向门外一招手。早见一辆雕轮绣幔的马车停在门外,三四个丫鬟先下了车。小厮笑嘻嘻的向门子道:“请你老实些通报进去,说长家姨太太来拜望罢。”门子急得眼睛像铜铃般,几乎迸出泪来,自己凿着暴栗道:“这饭碗砸定哩!”说时抖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向里边去了。

这时其光正同戚少甫、戚姑太太等抹骨牌儿玩着,桌上铺了条毯子,大说大笑也不敢。戚姑太太正做着清一色,等三六饼来和,把眼睛向少甫瞟着,用指儿在桌上画着三个圈儿,接着又画了六圈。戚少甫认是要九饼了,扑的一声把九饼开了一对打将出去,却给其光九饼碰倒了。戚姑太太将门前牌一掳,翻开少甫的底牌来道:“你是瞎了眼珠的么?”一壁说一壁看时,见少甫俨然还有张九饼在里头。不觉气得狠狠的,要是没别人在旁边时,都怕要扯着耳朵咬上两口哩。少甫笑道:“你在桌上连画九个圈儿,我才开对打的,怎又埋怨起我来。”戚姑太太道:“呸,不足兴三六饼的么?”

其光只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笑,却不防那门子蝎蝎螫螫的立在旁边回道:“长家姨太太已进来哩。”其光吓了一跳,跺着脚道:“糊涂蛋,向你怎样说的……”说还没完,早听得外边衣裙,香气遥闻,有五六个女子声气直闯进来了。戚少甫早已溜将进去。

戚姑太太有主意,把毯子一卷,连牌拎进去了。只剩其光一个,眼见避不去的,少不得要见的,只得壮着胆迎了出来。绿筠夫人早已携着一群婢女走了进来,一见刘其光便笑道:“这位敢就是刘老爷哩。”其光勉强笑迎着道:“还没到府上去请安,倒先要夫人光降。”绿筠微笑一声,就这笑声中,便把全副威风露了出来。其光自觉得见了不寒而栗。刘夫人乖觉,忙换了件衣服,自己捧着茶盘,恭恭敬敬献了盏茶,又请了个安,陪坐下边。

绿筠将翠眉一皱,叹了口气,向其光道:“论理呢,我今天是很冒昧的,只是心里急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刘老爷是同吾家公子常在一起的,如今四五天没见还来,别人说不知道都还可以,刘老爷是不能说不知道的。所以特地来求告着,请你看长家祖宗分上,将他现在那里说给我听,好教人请去。要是刘老爷不肯赏这脸,我也没面目还家交待人去。还请刘老爷想个法子,不要大家不便罢。”其光一听,不觉面上慢慢红了上来,支吾道:“夫人说是吩咐我去找呢,敢不尽力找去。只我每天在部里的时候多,公子的仔细却也不甚清楚。夫人且放心着,便是夫人不来,难道便不尽这几分力量么?”正说时,忽听得的一声,真是:平时接席联车伴,此时脂融粉腻兵。

第十四回 嫩掌硬皮肤声如败革老鹰抓小鸡鸨离于罗

却说刘其光说还没完,忽听得的一声,绿筠早将一杯茶砸在地上,霍的立起身来。这是女将军的一种号令,众女兵原摩拳擦掌,预备打仗来的,见号令已下,便莺呼蝶叱道:“夫人还同他讲理呢!他也是个老爷呀,拉他出去评个理,看他将公子藏到那里去?”说时,便来抓其光。其光忙退到屋角去,他老婆吓得早色色(瑟瑟)地抖了。

其光见声势汹涌,想:“逃是逃不了的,不如把前日对付挹芬家的手段对付他,暂救个急罢。”便壮着胆毅然道:“这也怪不得夫人要急。便是我也深受公子栽培的,公子的不见,实在也奇怪。尽两日总有个还信到府上禀告去。”说完,向这班女兵作一个统揖,叱着他老婆道:“姐姐等站乏了,你也引他们后边去用一杯淡茶啊!呆呆的在这儿做甚?”

那些女兵听其光这几句话,气倒觉得平了些,原可没事的了。不想戚姑太太正因一副一色没和成,又被人打断了,心里正没好气。在屏门后听了个正着,想:“岂有此理呀!自己管不住老公,给他走了,翻问别人要起来!依你家姑太太脾气,便几个巴掌打他出去哩。”后来见女客掷碗,群婢动手,其光赔罪,再也禁不住了,鼓起两个腮帮子走了出来,自命不凡的来替其光解围哩。其光见他出来,心中兀自诧异,忙向他道:“姑太太来最好了,你妹子陪着夫人在这儿,这些姐姐们还没喝茶呢,请你引着他们进去,招呼着喝一杯罢。”

谁知戚姑太太理也不理,一步步走到绿筠身畔,笑嘻嘻的福了一福。绿筠倒有些不明白起来,只得也微微的欠了欠身子。戚姑太太竟从容不迫向对面坐了,指着其光道:“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哥哥家来了贵客,妹妹听说是天仙一般的人,错过了是死了也抱憾的。不瞒夫人说,我在屏门后偷看了长久了,觉眼前珠光宝气逼得人迷迷糊糊,但心里却兀自爱着,所以也不管吃荤人念佛,得罪了观音菩萨,竟斗胆的走出来了。夫人你不要怪呀!”其光见他冒冒失失的出来,已捏着一把汗。后来见他坐着瞧着,长篇大段的说起话来,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却又不便去拦他,只得暗暗向他递着眼色儿,请他不要多说。那知戚姑太太理也不理,只尽说他的话,自以为这张嘴是伶俐不过的,这一来包管将绿筠的怒气按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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