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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臣品

古豪杰用事,求其才略,固亦可企而及,惟气魄与望不可强。何谓气魄?与人同恩,而能使天下感其恩,与人同威,而能使天下畏其威,此必有出于庆赏刑法之外者,所谓气魄也。何谓望?位有与之齐而其势独尊,功有与之并而其名独着,求其故,则不可得而指,此所谓望也。人臣之望有三: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然近世,若御史大夫德平葛端肃公所谓德望,若太宰蒲坂杨襄毅公所谓才望,若大宗伯华亭陆文定公所谓清望。

穆考初政,新郑以藩邸之旧即欲自用,华亭积不能堪,因百计逐之。目太宰杨公、御史大夫王公及六官之长各率其属上疏,及台省属官交章论奏,凡二十八疏,大略保华亭之功,劾新郑之罪,以为不可一日使处朝廷。穆考甚眷新郑,及见论者日众,不得已策罢之。是时葛端肃公守礼为大司徒,而独不上疏。少司徒二人,其一桂林徐公养正,新郑之同馆也,其一扶沟刘公自强,新郑之里人也,皆请葛公上疏,葛终不肯,曰:「人之所见不同,有者自有,无者自无,何可强乎?」二公不得已,乃为白头疏上之。已而葛公自罢,徐遂迁南大司空去。其后二年,新郑再相,感葛公之谊,因召而用之。时刘方为大司寇,新郑从容语曰:「当时公等作白头疏时,一何忍也?」刘曰:「当时若无此疏,今日安得在此?」新郑曰:「葛先生尚在此耶?」刘为赧然。葛公,廉直人也,新郑第以旧恩用之,新郑当大权,多所快恣,而葛掌御史台,不肯附丽,新郑亦少疎之。其后王大臣事,葛公又为宛转,以不及祸。交道始终如此公者,世不几见。

御史大夫葛端肃公终身不置姬侍,年且五十,夫人以其老,求一姬奉之,公固不肯,夫人从臾百端,不得已一往,至则姬直侍卧内,略无羞耻,公即拂衣而出,竟不复往。夫人挈至山西,往返数年,乃召其家返之,则犹处子也。公【天启本「公」下有「素性」二字。】不好观戏,掌台时,尝上疏禁之,长安中有潜用者,惟对公不敢作。隆庆辛未,东省迎新郎君,故事皆当用戏,御史以例备之,不敢白公,时济南相君在座,御史对相君请问,葛公面斥御史,相君曰:「是某意也。」葛公曰:「公亦不宜有此。疏吾所题,内阁所票,奈何自相矛盾。」相君不能应,遂挥妓乐以出。

华亭陆文定公树声登第四十年,立朝不盈数载,每迁一官,辄以病罢,闭门宴坐,焚香啜茗,即亲戚故人,罕接其面。嘉靖数十年间,海内清望,必以平泉先生为第一。自其为吉士移疾归里,其后告满诣阙,分宜柄国,官无大小,皆有定价,而馆职尤重。世蕃知公无所絜,第使人索松江绫子二百疋,当以翰苑予之。陆公谢曰:「本不敢希翰苑,又实无一绫,惟公所置之。」遂不往谒。张龙湖公治,陆之座主也,为之解于分宜,分宜曰:「彼陆生者,何其径廷。」张曰:「蠢人,不足较。」乃令出试。以南宫举首,不得已授馆职,而意终不释然。龙湖忧之,乃私以锦币四双、白金四十使人持候分宜门下,使使召陆:「吾为汝谒,可往见相公一谢。」陆从命往,龙湖又使严太史介之同行,至门,张公所遣使持金币者以刺授陆,使自为献,陆公大愕,严告之故,陆公不言,怀其刺而入,一指即出,终不出刺,分宜出送二公,见门左持金币者,问曰:「此谁所具?」陆曰:「不知。」竟不献而出。分宜大恨。陆公授职未几,又以告去矣。数告数起,历南雍、南部时,华亭当国,公落落穆穆也。万历改元,以大宗伯召,在位踰年,与内阁论事不合,复称疾求去。

汶上太宰吴介肃公岳,清操绝代,嘉靖末年为真定巡抚,见分宜虐焰,即移疾自罢,屏居南旺湖上,茅屋数间,薄田一二顷,仅给衣食,日惟默坐一室,阅禅经数卷。客有过者,亦时或出见,或留设食,食不过数品,率脯菜三四品。然不出谒客,有时游行,惟跨一驴,或讽其矫,公曰:「吾罢吏居家,从来不用邑中夫役,欲觅舆夫,力又不能,老不能骑马,故跨一驴,取其简便,实不矫也。」及嘉靖乙丑,分宜罢相,华亭当国,收罗海内人望,乃起公为御史中丞,报者以檄至,仆入白状,公方趺坐行气未已,仆白一二语,摇首不答,仆不敢言,出俟门外,可炷香顷,乃下床索檄观之,掷不更视,已而亲友从臾,乃出就征。一时士论翕然,以为得人。

琼山御史大夫海忠介公瑞,尝为闽中邑博士,御史行县,诣学宫,令长以下皆伏谒堂下,惟公平立不跪,曰:「若至台院,当以属礼见,此堂乃师长教士之地,不当诎体。」两训导夹公而跪,公立其中,时谓之「笔床博士」。已而,浙江省试,延为主考,公欲以故事自出试目,御史不肯,公即呼其从者,出聘币返御史,曰:「试目,考官事也,以考官召而不得与事,于义谓何?」即拂衣出。二司宛转留之,竟出一目乃已。后迁一令,召入为户部主事,止携一奴入京,寄居一寺,出门,未尝有钥,僧入其室视之,惟故袍一领而已。乙丑,上封事,时自分必死,人亦无有以更生望之者,已而竟免,盖华亭相公有力云。传闻公疏即入,世庙震怒,握其疏,绕殿而行,曰:「莫教走了!」一宫女主文书者在旁窃语曰:「彼欲为忠臣,岂肯走乎?」已而,召黄太监问之,黄曰:「此人极戾,朝臣皆恶之,无与立谈。昨此疏既上,其仆已亡去矣。」上问:「何以处之?」黄曰:「彼欲以一死成名,皇上杀之,正彼所甘心,不如置狱中,使之自毙。」上是其言,既而有旨:「此畜物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纣也。」公在狱中三年,遇穆考登极,赦以为大理丞,已而拜都御史。

海忠介公为御史中丞,出抚苏、松,行事过于核办,出入自乘一马,以二杖前呵;如在内,佥堂之仪,自令长佐吏下逮津令,皆令锦绣入见。此虽故事,一时创见,无不骇耳。至于裁革过客夫马及抑损士夫,则其致怨之由。以是,众人大讙,不能安席矣。传闻吴中大饥,海公欲劝借富室,先召溧阳史太仆,使出三万,太仆不得已,以三万应,海乃往请华亭相君,乞捐所有以振乡里,相君不得已,以数千畀之。又,华亭家人多至数千,有一籍记之,半系假借,海至相君第,请其籍削之,仅留数百以供役使,相君无以难也。然自是华亭宾客、苍头毋敢借声势横溢。世谓海受华亭恩厚,以是窘之为负义,其实有益华亭,然于报施之义则左矣。

万历十年,籍没冯珰,阅其簿籍,公卿大臣皆有问遗,惟无司寇严公清名,上甚重之,内中因呼为「严青天」。未几,拜太宰,盖特简也。

商丘太宰宋公纁,老成练达,有古大臣风,从司徒秉铨。东明石公星代为司徒,欲振剔奸蠹,以清储蓄,日夜焦思,不遑洗沐。一日,与宋公侍漏同坐,欣然语曰:「今日又一快事查出,某省羡金若干,可供国用,奈何无人及此?」宋公曰:「不然。朝廷钱谷,宁可蓄而不用,不可搜索无余,且使主上知各处羡赢之数,或生侈心,不如且莫刮洗,留在彼处,终是国家之用。」石公默然。一日,有人言及太仓陈腐若干,明年钱粮或可改折,宋公曰:「不然。太仓之谷,宁使红腐,不可不足,今见少许赢余,便欲改折,一旦脱有不给,从何处措处?」言者亦阻。皆予在座所闻。大臣长虑瞻顾尽如此公,天下事纵不能成,可保不坏,奈何其不尽然也。

今上在御日久,习知人情,每见台谏条陈,即曰:「此套子也。」即有直言激切,指斥乘舆,有时全不动怒,曰:「此不过欲沽名尔,若重处之,适以成其名。」卷而封之。予尝称圣明宽度,具知情状,有当事大臣所不及者,而太宰宋公独愀然曰:「此反不是。时事得失,言官须极论,正要主上动心,宁可怒及言官,毕竟还有惊省,今若一概不理,就如痿痹之疾,全无痛痒,无药可医矣。」同列皆服其言。此后数年,百凡奏请,一切留中,即内阁密揭,亦不报闻,而上下之交日隔矣。回忆此公之言,为之三叹。

南昌有魏公者,道学名流也,为刑部侍郎时,一日早朝后至,候于千步廊下,朝退点查,掖门即闭,卤簿从王门出,渠即迎之而入,由西桥奔上,混于右班,却从桥北东趋,杂入左班,以待查点。予与张宫谕一桂同立史馆门下,遥见其状,宫谕指谓予曰:「试看道学先生。举动失朝事小,何至对万众属目之地,作此举措。」相顾而笑久之。

一日,在赏房侍漏,鼓声既闻,部院诸公出至庭中,相对而揖,值诸贡生见朝,望见公卿威仪,聚观如堵,挥之不退,魏公怒形于色,呼吏驱逐,曰:「此是何所,村野秀才敢尔!」予笑顾曰:「此谓『观国之光,利见大人』尔!」公敛容曰:「公言是也。」

关中太宰孙公丕扬,清谨品也,平生建树表仪,取信海内,及掌天曹,甚副人望,而一二举动,颇失大体。如以访单揭帖按丁此吕之赃,罢免其官,此未为过,及见丁党交攻,急于自白,遂将原开揭帖进呈御览,以明其不妄,而揭帖所开赃至数万,致激圣怒。丁适戍,江右之士纷然交攻,而孙不能安矣。以揭帖察吏,已失公平,至将私揭呈览,尤非体例,且揭中赃至数万,如果得实,岂止罢官?是自实其纵也。又患内人请托,难以从违,大选外官,立为掣签之法,一时宫中相传以为至公,下逮小民闾巷翕然称诵,而不知其非体也。古人见除吏条格,睹而不视,以为一吏足矣,奈何衡鉴之地,自处于一吏之职,而无所秉成,亦以陋矣!至于人才长短,各有所宜,员格高下,各有所便,地方烦简,各有所合,道里远近,各有所准,而以探丸之智为挈瓶之守,是掩镜可以索照,而折衡可以悬决也。从古以来,不闻此法。

嘉靖中,华亭相君为大宗伯,其同邑孙公承恩亦以大宗伯掌詹,二公对巷而居。徐公宾客甚盛,延接不暇,孙公生平寡交,退食闭门深卧而已。一日,着一布袍,负暄读书,其仆窃语曰:「同为尚书,他家车马盈门,相公第中,鬼亦不至,我曹何望?」孙公闻之,呼其仆曰:「任尔等他往,留我一人在此,教鬼负去。」其廉静如此。

嘉兴许君应逵为东平守,甚有循政,而为同事所中,得论调去,吏民走送,哭泣不绝。许君晚至逆旅,谓其仆曰:「为吏无所有,只落得百姓几眼泪耳。」仆叹曰:「阿爷囊中不着一钱,好将眼泪包去作人事,送亲友。」许为一拊掌。

东平司马刘公源清,正德末年为进贤令,会逆濠反,使二校往招进贤,公开门延入,手刃二校于庭,悬其头城上。濠兵大至,公扃妻子于室,环以积薪,戒守者曰:「即闻我败,举火焚之。」擐甲出迎,大败濠兵,濠气遂沮。方濠起兵,进贤士人往谒公议,公谓客曰:「事势已急,无城可守,诸公有何方略,共命御敌?」一文学前曰:「邑故无城,决不能守,惟令君为邑生灵权宜取计。」公厉声曰:「若欲从贼耶?」呼吏急缚此生先刃之,以安众心,诸客惶恐拜请,生乃得释。于是设立牌栅,一邑士夫编于行伍,有不如约,立以军法从事。城守既备,二校至,乃斩之,于是进贤无恙矣。

海丰太宰杨公巍,天性纯孝,母夫人年百余岁,食啖犹健,杨公朝夕上食,躬尝以进,即有不乐,辄拍手歌舞,作小儿态,以娱母意。母夫人当冬月病,思食西瓜,走使四方觅致,至则不及饭含,杨公以此大痛,终身不思西瓜,暑月渴甚,但饮水而已。一日诸公会坐,左右以西瓜进,见杨公不食,询故,乃得其详,后问公门下亲识,馈送无以西瓜入门者。此亦人所难也。

杨公好奇,多雅致,平生宦游所历名山,皆取其一卷石以归,久之积石成小山,闲时举酒酬石,每石一种,与酒一杯,亦自饮也。予慕其事而无石可浇,山园种菊二十余本,菊花盛开,无可共饮,独造花下,每花一种,与酒一杯,自饮一杯,凡酬二十许者,径醉矣。

山阴大司马吴公兑,自郎署不数年开府,盖得之新郑云。吴,新郑门人也。隆庆丁卯,新郑为华亭所逐,门生故人无一敢送者,惟吴送至潞河舟中,握手垂泣而别,新郑大感,而华亭因深恨焉,为郎数年不调。新郑再相,遂不次用之。吴善结客,诸贵人长者无不得其欢心,下至游客谈士,皆挥金养之,有郑庄、田蚡之风。江陵秉事,吴事之尤备,每有献遗,先通其舍人游七【原作「尤七」,兹据天启本改。】,所以事游七【原作「尤七」,兹据天启本改。】者亦无不至,以故两相君皆爱用之。吾乡福山大司马郭公宗皐,于嘉靖庚戌谪戍陕西,几二十年,隆庆改元,乃召为南大司马,未几,以年满七十自罢,居家甚贫,其长子学书不成,无所资赖,公命诣长安求一地道故人,同里有一二在位,薄其落魄,不肯一处,郭公子客久大困,又不敢归,乃走宣大军门,求见吴公自荐,吴与郭本不相知,第以其故幕府子,怜而收之,为处百金,使入赀为千户,充军门赞画,所以存恤甚至,每与众将大会,面命曰:「若等毋以郭公子厄故不相提挈,视之当如吾子,他日吾子若来,知亦如郭公子也。」诸将皆更提携之。郭公子感出望外,士夫闻之,咸称吴公长者云。

沈青霞炼者,浙之【「浙之」,「之」,天启本作「江」。】会稽人也,以进士任锦衣卫经历,疏劾分宜,指其十大罪,至呼为「嵩贼」。世庙大怒,徙保安为民。炼故狂士,扼腕语难,至塞上,从游者众,相与指天画地,日夜谈议,至刻木为秦桧,与其徒角射,又好刺讥边臣,诘其隐匿,督府以下,咸睚眦之。会总督杨顺、巡按御史路楷,承分宜风旨,刺炼起居,得其状,因上疏劾之,监司承两台旨,曲加文致,当炼不道论死,家属连坐为士伍。隆庆改元,链子襄上书讼【天启本「讼」下有「冤」字。】,会华亭柄国,故与顺有郄,遂逮顺、楷下吏论死,诸监司同事者谪戍边,顺瘐死狱中云。往顺为御史,监南直试,华亭长子入试取代,御史发其状,欲上疏论,同事御史张某即驰使先告华亭,以顺且上疏,己不能挽,华亭得预为左右。疏至,贳不尽法,于是甚德同事御史而怨顺,以为阿分宜,故抑己耳。然方为分宜所用,不得报顺也。已而有炼事,又数年,穆考即位,乃正其罪云。顺既论死在狱,少司寇洪朝选者,华亭所善客也,又阿华亭旨,困顺令死,死时五月中【「中」,天启本作「终」。】,越数日方奏,奏下,已有齐桓之惨矣。又其后数年,朝选家居,为巡抚劳堪所劾,逮系狱中,缢死,其状与顺正同。天道好还,可为明诫。御史张某者,蜀人也。

王司成维祯者,华州人也,以文章鸣世,学士家宗之。而为人使气强直,自南都还关中,行过河南,河南守遣吏以刺逆之,王公怒其不敬,即笞所遣吏,守大怒,闭之传舍,不发吏卒送,又不给食,下令城中,无敢卖食与客,如是三日,王公大困。大司马凤泉王公里居,闻状,请守为解,乃得去,遂忿不接宾客。至里第,华州守来谒,王公以病谢守,守语其仆,欲求一见,仆入言状,王公叱曰:「已谢,何白也?」仆不敢出报,守候良久不出,又怒而去,王公亦不知也。其后,王公往谒守,守欲辱之以求当,使门者延之入,即返闭大门,守故不出,王公久立门下,不得出入,即大骂守,守因使吏伺王公之第,捕其宗戚,因持王短长,王公亦摘守不法,皆白两台,事未竟,而王公以地震死。

隆庆辛未吉士宋儒者,险诈人也,熊敦朴者,有才而倨傲,两人积不能下。一日,诸吉士避雨朝房,守吏拒不纳,诸吉士格吏,吏走白太宰,太宰大愤,敦朴为人使气,众遂以欧吏尽归之敦朴。而儒无行义,旧为诸公所薄,及解馆,诸吉士以次授翰林、台省,儒得礼部,敦朴兵部,敦朴不能平,口语怏怏,儒以故郄思中之,尽籍其言。会有飞语敦朴欲论太宰,江陵召儒往,令以私问熊生有无论太宰状。儒谒敦朴,第谩语,不言所欲问而还,白相公云:「敦朴不独论太宰,且欲论相公。」因口占疏语数十。相公大愕,亟报太宰,驰过大司马,以相公指趣,使具疏劾之,疏成,夜叩禁门递入,旦日平明,相公入阁,票出,逐敦朴。居二日,有言敦朴枉者,相公召两人面折,则尽儒所为也。于是言官交章劾儒,儒亦补外。距两生授官方一月耳。敦朴父南沙过者,有文名,己丑选吉士,亦授兵部,改礼部,为宗伯嵩所劾,外补,其后四十年,敦朴亦以吉士授部,为堂官所劾,若合符节,亦一奇也。敦朴败时,南沙在京邸,太宰乃其同年,往慰南沙,且曰:「吉士之事,某殊不知,命下,为之骇汗。」南沙曰:「兄为太宰,有社稷之重,乃为一书生骇汗,何其不弘?」太宰大惭。

宋吉士儒者,贵州土官子也,伪籍定州,中顺天乡试,素行无籍,与孙尚书应鳌有亲,尝乘传,称尚书父,为识者所发,其后,辛未登第,选为吉士。在京邸,豪侈如勋贵,姬妾十余人,士论不齿。已而与熊构,俱再踬不起。家居,益为横溢,至伪为印符,发属夷兵,及所杀人以数十。盖其父已老,即以儒子嗣官。土夷不用汉法,自其常态,而儒已为近吏,犹以夷法自恣,为两台所劾,论死,远近称快。第不知当时何以得进,使禁署儒英列一夷虏无赖,殊可恨也。

隆庆戊辰五月,考选吉士,在金水桥南设几,北向,几上各贴姓名。一江左同年,几案当在日中,以为不便,顾见一江右同年,几案适在屧廊阴处,而身就他案闲谈,江左瞰其不在,遽走据其案,除其纸帖,以己姓名帖之。江右望见,极走还与争,江左据案不退,曰:「此吾案也。」相持久之,竟不能夺,江右但顾同事曰:「试看此作何解!」同年亦笑不能面质也。此事予亲见之。两君皆名士,同入馆选,列在词林,其后江右入相,江左官止史局。

戊辰,馆中有盛名士,年方甚少,文采倾动一时。见一江北同年,颇相狎侮。一日,至江北几案,见异书一帙,展阅良久,辄袖之而去。江北亟呼取之,笑曰:「知兄无用此为也。」江北默然。其后少年官最不进,江北入相,以文行显。此亦足为少年轻傲者戒矣。

近世有一士夫,得人私书,奏而诘之,两败俱伤,为公论所薄。因考唐长庆元年,钱徽知贡举,段文昌、李绅各有所属,榜出,皆不得与,文昌构之于上,徽遂贬官。或劝奏其私书,徽曰:「苟无愧心,得丧一致,奈何奏人私书,非士君子所为。」取而焚之。观徽此举,何等心事。凡人刻薄者,必不正大,阿媚者,必不宽弘,能受私属者,必能奏私书,不奏人私书者,必不受私属,君子小人公私明暗之分,正于此观之。

处士以虚名被征为世所讥者,代有一人焉。汉之樊英、唐之田游岩、宋之种放、国朝之吴与弼是也。英之征也,王良以书责之,游岩之仕也,蒋俨以书责之,放之匿情求名,为杜镐所讥,与弼之实行不敷,为张嘉祯【「张嘉祯」,「嘉」当作「元」。张元祯,字廷祥,号东白。据明儒学案卷一崇仁学案:张元祯讥评吴与弼,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久窃虚名」之语。】所鄙。高识深见之士,有并世而立者,奈何其可咨名而欺世耶?蒋俨之责游岩曰:「足下受调护之寄,是可言之秋。唯唯而无一谈,悠悠以卒年岁。」嗟夫!是数言者,岂惟游岩愧之,千古士人,多为汗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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