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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何思明游酆都录

何思明游酆都录

何思明,大宋人,号烂柯樵者。通五经,尤专于《易》,以性学自任,酷不喜老、佛。间遇其徒于道,辄斥之曰:“四民之中,纵不为士,为农、为工、商,岂不可也?何至为是哉?”著《警论》三篇,每篇反复数千言,推明天理,辨析异端,匡正人心,扶植世教。其上篇略曰:“先儒谓:天即理也。以其形体而言,谓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帝即天,天即帝。非苍苍之上,别有一天。宫室居处,端冕垂旒,若世之帝王者,此释、老之论也。不特此也,又有所谓三天、九天、三十三天;三帝、九帝、十方诸帝,何天之多而帝之众耶?由是言之,天未免如阶级之形,帝未免有割据之争矣。甚者尊汉张道陵为天师,天岂有师乎?以宋林氏女为天妃,天果有妃乎?盖天者,理之所从出,圣人法天。道陵纵圣,亦人鬼耳,使天而师之,是天乃道陵之不若也。林女既死,特游魂耳。使天而妃之,是天犹有情欲之未忘也,乌得为天哉?彼以道陵天师也,不敢遽指为帝,而加以师称,所以尊天。不知无是理,适所以慢天。彼以林氏天女也,不敢侪以为鬼,而蒙以妃号,所以敬天。不知为是说,乃所以诬天也。诬天慢天,罪不容诛矣。”又谓:“世之人,徒知在天之天,故见日月星辰之光,风雨霜露之显,吉与凶,天之为也;祸与福,天之降也,是则然矣。然不知有己之天焉,己之天,即天之天。是故丹扃煌煌,天之君也;灵台湛湛,天之帝也。三纲五常,炳焕昭晰,非日月星辰之光乎?礼乐法度,明白正大,非风雨霜露之教乎?己之君与天之君戾,则凶也祸也,必以类而从;天之帝与己之帝合,则吉也福也,亦以类而至。达者信之,愚者懵焉。冥顽之徒,谓天为不闻,造恶自若,然心之天则固闻矣;侥幸之徒,谓天为可谄,淫祀是务,然心之帝已斥之矣。庸昧之辈,谓帝为可罔,矫诬是为。寻常昧昧也,而指天曰此可恃;平昔蚩蚩也,而怨天曰此罔知。每夕焚香,不可告者多矣;终年素食,知而犯者屡焉。”其持论言近指远,类如此。

至正丁酉正月初六日,偶得疾,数日加亟,诸生从俗,私为之祷。思明知之,训之曰:“贤辈虽曰读书,而烛理未彻,鬼神岂可以酒肉私?人命岂可以纸钱买?吾谁欺?欺天乎?”是夜卒。独心下稍暖,不敢殓。诸生环守之,凡七昼夜,觉绵动,候之。鼻中气勃勃出,急捣姜汁灌之,良久眼开,天明而呼吸续矣。十日始能言,乃召弟子告曰:“二教之大,鬼神之著,其至矣乎!曩吾僻见,过毁老、释,今致削官减禄,几不能生,小子识之。”

门人请其详,思明曰:“子不语怪,固然。亦不可不使汝曹知果报之不虚也。始吾病革时,见两苍蝇堕床前,视之,已变为人矣。青衣、黄巾、红抹额,揖余曰:‘奉命召君。’余问:‘谁召?’其人曰:‘内台。’余曰:‘乱离道梗,何由可去?且无知己在台。’其人曰:‘酆都内台也。’余曰:‘吾儒者,不知所谓酆都内台。’其人怒,囊余袋中,袋类网罟,结细绳为之。余坐袋内,两人持之行树巅如飞,时觉树梢拂袋,谡谡有声。既又入空濛中,渺渺茫茫,四无畔岸,波涛汹涌,腥风袭人。黄巾挈囊,如履平地,余亦不觉有所苦也。又半日,方有路,始出余袋中。押过一所,若把截处,守者高鼻深目,拳发胡须,类回回人。问黄巾曰:‘何篆?’对曰:‘朱篆。’又有二皂衣,引一男子三妇人来,守者又问:‘何篆?’皂衣曰:‘黑篆。’守者曰:‘不可不仔细,请观之。’各出一牌,长可寸半,阔可寸许,一朱字,一墨字,皆不可识。守者曰:‘是矣。’放入门。黄巾偕余遵左廊而行,彼则循右廊而去。余因问曰:‘此为何所?’曰‘酆都第一关也。’余方悟已死,复问其:‘所持牌,何有朱、墨之异?’曰:“冥司追人,暂至而复出者,则以朱。永不出者则以墨。’余不觉失声曰:‘然则我当复生也?’黄巾曰:‘虽当复生,亦甚费周折。’余见其颇有相眷之意,因浼之曰:‘某此行,全赖二公作成。’黄巾曰:‘自有主者,我何能焉?’行数里,入铁围城,城门守者问如前而加切。俄抵台府,黄巾曰:‘君虽无重罪,然阴道尚严,不比凡世。’解索缚余颈,牵以入。先过冠服司,主者令去余衣巾曰:‘送寄自房收。’余短衣囚首,带索而行。

“及仪门,一黄巾先去,顷间,引五六人出,执余以入,跪阶下。台尊服章如王者,侍卫甚多。问余曰:‘尔非衢州儒士何思明乎?’余曰:‘是也。’台尊曰:‘所贵乎儒者,上窥鸿濛,中法圣智,下穷物理?辟干阖坤,造妙诣微;陶冶精醇,橐龠元和。究无中有象之蕴,妙阴阳动静之根。渊默澄凝以为体,翕忽变化以为用。出入无方,会三于一,夫是之谓儒,而鬼神莫能窥之矣。今尔偏执己见,造作文词,谤毁仙真,讥讪道佛。天至大,以阶级比之;帝至尊,以割据戏之;妄论天师之号,妄辨天妃之称。其罪大矣。且儒书中言天者不一,若《春秋》书‘天王’,《诗》称‘伣天之妹’、‘昊天其子’,使皆若尔论,天既无师与妃,又安得有王、有妹、有子者乎?尔之学诚拘而不通,滞而有碍。拘则局于一器,滞则胶于一隅。不通则固陋,有碍则鄙僻,真俗腐迂谬之士,胡可冒儒者之名乎?’命取何姓簿来,于余姓名下,以朱笔抹之,复傍注之,毕。省谕曰:‘尔本合为六品官,出入华要。由尔弗信仙佛,诬罔鬼神,特降为七品。’余顿首谢,且请改过。台尊曰:‘此人面承腹诽,退有后言,可令阅狱,折服其心。’数卒捽余下,付黄巾领去省业司。中有宝塔一座,僧立塔傍,香烛幡幢,荧煌罗列。黄巾再拜,余亦拜。僧开塔取一大珠,以金盘承之,黄巾以双手擎捧前行,余随之,皆幽暗境也。余问:‘僧谁乎?’曰:‘导冥和尚也。’又问:‘珠何为?’曰:‘地藏王菩萨愿珠也。狱中业气深重,赖珠光照破。不尔,则鬼王于暗中食人心肝,不得出矣。”

“于是首造一狱,曰‘勘治不义之狱’,以砖砌一长槽,满堆炭火,火上焰烨烨然红,呼罪人跪槽边,出火中铁条,大如指,刺入人眼,连十余贯而吊之,如悬槁鱼。黄巾曰:‘此男子在世,不能恭友兄弟,视如秦越,轻灭大伦,惟重财利,受此报也。’次一狱曰:‘勘治不睦之狱’,皆妇人,老少相杂,每人舌上挂一钩,钩上悬一圆石如西瓜,旋转不已,舌出长尺余,痛不可当。黄巾指曰:‘此妇人在世,不能和顺闺门,执守妇道,使夫家分门割户,患若贼仇,受此报也。’东南一狱稍大,谓之‘阎浮总狱’,九流百姓,诸等混杂之人,皆在其中,不令余入也。总狱之北,曰‘剔镂’,绑人于柱,以刀镂之如蓑衣,持小扇煽之,茸茸然动,浇以热醋,绝而复苏,仍沃以水,肉如故,镂十余度。盖世之凶恶,虐害良善者,治于此。邻剔镂狱曰‘秽溷’狱,狱尽大粪池,滚沸如汤,臭不可近,鬼以长叉叉人下煮之,出没其间,顷刻溃烂,化为蛆虫,又以竹箩捞蛆于锅中,细炒之,炒辄成灰,仍汲粪汁洒之,复成人,亦十余度。余问‘此治何事?’黄巾曰:‘此世之小人,谤毁君子者,治于此。’已,乃相谓曰:‘不须遍历,直引去那里看了罢!’遂出,逾百步许,入一门,榜曰‘惩戒赃滥’之门,亦大狱也。裸十余人于地,夜叉数辈,状貌狞恶,以铁索牵八九饿鬼来,夜叉抽刀于裸者胸股间割肉,置锅中煎之,以啖饿鬼,啖尽又割,至余筋骨而后已。少焉,业风一吹,肢体如故。又有铁蛇铜犬,咋人血髓,叫苦之声动地,皆人间清要之官,而招权纳赂,欺世盗名,或于任所阳为廉洁,而阴受包苴,或于乡里恃其官势,而吩咐公事,凡瞒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亦有一二与余相识者。

“观毕,回省业司,纳珠还僧,赴台复命。台尊又赐训曰:‘今当改过,毋作昔非,若更不悛,罪在不赦。’乃敕黄巾送归,方得去索散行,往冠服司取衣服。黄巾曰:‘公在此相候,吾二人去领符来相送。’食顷,至曰:‘今取捷径,不由旧路矣。’遂同行,出数关,中一关新创,匾曰‘蜉蝣’。把关者知余儒者,俾作《蜉蝣关铭》,余请命名之义,彼曰:‘凡鬼受生人间者,悉从此出,然不久复至,犹蜉蝣朝生夕死然。’余承命撰数语酬之,铭曰:

有崇者关,镇厚地也。有赫其威,把关吏也。名之蜉蝣,精取义也。凡厥有生,自兹逝也。去未逾时,旋复至也。何殊此虫,一日毙也。南阎浮提,光阴易也。幢幢往来,曷少憩也。请视斯名,悟厥譬也。六道四生,早出离也。逍遥无方,证忉利也。举为天人,关可废也。敬听余铭,发弘誓也。咨尔幽灵,守勿替也。

把关者喜,便放余行。至二更,行至家。正见身卧地上,灯照头边,妻子门人,悲啼痛哭。黄巾猛一推余,不觉跌入尸内,恍然而寤矣。”

其后思明果终知县。所至以清慎自将,并无瑕玷,号称廉洁,盖有所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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