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彭寿谦,柳子奇继续往前走。到了花坛边,忽然又从一棵古柏背后闪出一个人来,这人便是市政府分管事务的副秘书长肖东辉。肖东辉下班后一直待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就在柳子奇办公室斜对面的一楼,中间隔着几个花坛,花坛里是一片半人多高的花丛,花非花,丛非丛,没有了花和叶,从花丛枝丫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每天进出柳子奇办公室的是什么人儿。眼看快过年了,肖东辉盘算着应当给这位尚且摸不透脾气的新市长表示点什么。送什么好呢,自己在这个市政府吃喝拉撒的大管家的位置上,对摸不透底牌的领导,显然送钱是绝对不可以的。经过冥思苦想,他终于决定送一幅出自本市柳公权后裔柳梦楷老先生之手的字。为此,前些天,他已将柳梦楷的一幅名曰《芦沟晓月》的柳体字准备在手。肖东辉一直耐心地等到傍晚,终于见柳子奇、郑守正和魏宏冰回到了机关,待郑守正与魏宏冰相继出了办公室,他将那幅字卷好再用报纸裹住,谁料他接到电话,有一件必须马上处理的事。待他忙完了,还没有到市长楼,却见柳子奇出了办公室。于是他一路尾随而来,本欲摸清柳子奇今晚的行踪,却偏偏意外地窥见彭寿谦给柳子奇送钱的场景。意外的“收获”使他惊喜了。机关里人进人出,有些扎眼,他决定尾随柳子奇,看他是否要赶往凤园。
柳子奇夹一个公文皮包出了市政府机关大门,沿着大街的人行过道往日泉宾馆方向走去。不久就进了凤园,见一楼灯火通明,值班室的门半掩着,甘骆和容小翔在看电视台重播的元旦文艺晚会。听到脚步声,知道一定是柳市长回来了,两人便出门迎接。容小翔轻快地越过柳子奇跑在前面,再迅速打开房间门锁和电灯,甘骆则紧随柳子奇身后上了楼。
容小翔替柳子奇沏了一杯淡淡的西湖龙井,再调了提前预热的空调,拿来一块开水烫过的热毛巾让柳子奇擦把脸。甘骆进屋,见屋里有些偏冷,于是便唠叨容小翔说,今后要提早打开空调,室内一定要保持恒温,云云。柳子奇并不领情,甘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有些尴尬,就拿过容小翔拿来的热毛巾,叠成整齐的四方巾递到柳子奇的手里。容小翔冲两位领导莞尔一笑,再向柳子奇道了一声晚安,退出了房间。
甘骆站在客厅中间憨憨地笑,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柳子奇纳闷,就问:“甘总还有什么事吗?”
甘骆转身将房门关住,这才回过头,从臃肿的黑皮衣中掏出一件装潢考究的东西。他笑道:“柳市长,是这样,我有一个侄子,是做瓷器生意的,前些天带给我了一对观赏瓷盘,我是个粗人,自然没有什么雅致,也就无雅兴观赏了。所以给您留下来,还望柳市长笑纳。”
柳子奇摆了摆手,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知道是夫人陈晓雅从阳清家里打过来的,就拿起了电话。陈晓雅在电话那头先问他这边屋子里有没有其他人,柳子奇望了一眼面前的甘骆,笑道:“老婆,我这里没有什么人,有啥你就说吧。”
甘骆这才知趣地退出了房门。
陈晓雅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唠叨,一会儿说女儿晶晶这阵睡着了没人给盖被子,一会儿又说她的功课越来越糟糕没人辅导作业了,一会儿说老公在日泉乐不思蜀是不是有小情人了,一会儿还说自己那下面好长时间没有浇水施肥了,草也没有人薅了,地也没人耕了,恐怕已是丛草森森、青禾枯萎了。柳子奇经夫人这样一说,顿时有了兴致,两人就这样在电话两头侃着蜜情秽语,说到动情处,都情不自禁。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柳子奇和夫人道了晚安,便挂上了电话。他打开甘骆留下的礼品盒,感觉那一对瓷盘绝非一般的精品。落座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沉很沉。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个成语——请君入瓮。
不一会儿,肖东辉轻轻一推房门,开了。柳子奇没有注意房门碰锁竟然没有碰住,见这会儿有人进来,也不觉得奇怪。肖东辉神秘兮兮地向柳子奇点头致意,又侧过身将房门锁住,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柳子奇的办公桌前,打开了用报纸卷住的东西,才说:“柳市长,马上过春节了,东辉也没有什么可向您表示敬意的,思来想去,就求人弄来了一幅字……”肖东辉略作停顿,又说:“知道您下县视察去了,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盼着您回来了,却见彭局长和您在机关院子里说话,就只好到凤园来见您了。”
听了肖东辉的开场白,柳子奇肯定他在盯梢,这说明彭寿谦送钱的事,他是看得一清二楚了。机关里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哪怕是旁敲侧击,也不便道明,反正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于是,柳子奇对肖东辉的先发制人也不便说什么,就放眼朝徐徐展开的卷幅上看去,但见一幅清瘦遒劲的柳体字映入眼帘——
出都门鞭影摇红。山色空蒙,林景玲珑。桥俯危波,车通远塞,栏倚长空。起宿霭千寻卧龙。掣流云万丈垂虹。路杳疏钟。似蚁行人,如步蟾宫。
梦楷录《芦沟晓月》赠子奇先生雅正
柳子奇读过这首小令,依稀记得这是词人鲜于必仁现存近三十首散曲之中意境高远和造诣深厚的一首。他也是懂些书画的,抬眼一观,其布局、疏密、运笔、章法,就知此字虽不比赵朴初、启功、吴三大、石宪章等等省内外名家,但也不会差之多少的,故堪称上乘之作。尤其是锦缎装裱,颇具功力。柳子奇调侃道:“肖副秘书长真是文人雅士,兴致难得啊!”
肖东辉应道:“哪里哪里,我这是攀龙附凤,班门弄斧哟!不过……”他凑在柳子奇的跟前,感觉到亲近了几分,接着说:“柳市长想必还不知晓,这幅字珍贵就珍贵在出自柳公权传人柳梦楷之手,老先生和您一个本家呢!”
柳子奇有了雅兴,笑道:“是吗?说说这柳梦楷是哪路神仙?”
肖东辉道:“说起柳老先生,还真是我们日泉的名人哪,他祖籍日泉,三岁起和他父亲学书,八岁便有了书法家的名分,二十岁左右就有了一大堆头衔,大气早成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神童天才。只可惜,现在什么也不是了。”
“什么也不是了?”柳子奇惊诧道。
“啊,不,不,我是说,现在他什么头衔也没要了。”肖东辉解释道,“老先生抛开了一切社会兼职与活动,专心致志苦练书法绘画,后来在柳公巷开了一家书坊,平时一边作些书画,一边出让些维持生计,倒也落了一个清静逍遥。”
“所以你就让老先生替我写了幅字?”柳子奇问。
肖东辉答:“柳老先生得知柳氏名门在此为官,欣然挥毫,题赠墨宝,也算丹心照汗,人间佳话,千古风流啊!”
满嘴荒唐之言,说得柳子奇沉静了许多。他说:“肖副秘书长是在调侃张良拾靴,还是唐伯虎戏情?”
肖东辉道:“哪里哪里,我是略表寸心,诚心可鉴哪!哦,对了,柳市长,倘若您有兴趣的话,是不是去见一见柳梦楷老先生?”
柳子奇点了点头,道:“算了,再说吧!”
肖东辉走后,柳子奇心里沉甸甸的,他暗暗思忖,日泉的干部送礼也真够绝的,为了请君入瓮,逼你就犯,往往相互钳制,软硬兼施,无可回旋,使你欲罢不能,欲止还休。彭寿谦、甘骆、肖东辉之流,算是其典型人物了。
翌日一大早,柳子奇便起了床。推开窗户,外面浓雾弥漫,袅袅如织。昨夜没有睡好,满脑子工作和人际,百业待兴,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就如眼前这迷蒙的大雾。想着,就索性关了窗叶。
七点多钟,容小翔便端起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盘,送来了早餐,有玉米粥、牛奶、豆浆、烙饼、糕点、面包、鸡蛋、汉堡和四盘小菜。柳子奇看着直翻胃,一个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呢,就招呼容小翔一起吃。两人一边吃,一边也说说笑笑。容小翔说自己真不敢和柳市长这样吃。柳子奇问为什么,容小翔说她想到香港女明星肥肥,顶好顶好的一个性感女人,就因为吃得太肥,精瘦的老公不要了,多伤感呀!柳子奇并不这么想,他说他想起了日泉还有六十多万下岗工人和城乡贫困人口,就感到自己肥吃海喝是渎职,甚至是在犯罪。容小翔说,您是市长啊,心里总装着人民,您吃好了,才能更好地为老百姓办事。
柳子奇感叹,就连容小翔这样清纯的女孩子,也这么会说话。这样的世俗,真是不可思议啊!
一顿早餐,柳子奇想到应该为那么多缺衣少食甚至过不好春节的群众做点什么,于是就到了市政府。柳子奇刚走进二楼的办公室,郑守正跟着进了屋。作为市政府的秘书长,郑守正几乎每天就这样,市长还没有“升堂”,他就早早前来领命,然后便是派活传令,其他几位副市长这天该干什么,市政府办各处室这天该干什么,一一安排到位,像早些年农村生产队出工前一样,挺程序化,也挺有意思。柳子奇吩咐郑守正,从今天开始重点考虑春节前的济贫问苦活动。郑守正却告诉柳子奇,上午市委召开常委会议,主要是干部任免议题,他必须参加。
“不是原定春节后才研究吗,怎么临时动议?”柳子奇对此不解,一来当前的工作重点不是提拔干部,二来即便临时动议也该事前在书记办公会议上议一议,更何况自己是第一副书记。
郑守正明白柳子奇的言下之意,他也知道市委的这种做法明显不妥,但他不愿将有些不明不白的事挑得太明,以免卷入苏阳波和柳子奇之间的隔阂中,也更符合他这位秘书长的位置与身份。想到这里,他说:“可能市委有其他考虑吧!”
柳子奇没有再说什么,这也意味着他对郑守正这样不偏不倚的回答并不满意。
市委和市政府相隔一条大街。柳子奇夹着文件包出了市政府大门,再穿过大街,走进市委大门,然后来到常委会议室,全体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以及工青妇一把手几个列席人员已经到齐了。柳子奇坐在苏阳波左侧,不和人答话,先从文件包里取出派克钢笔和一个笔记本,就算作好了听会的准备。
苏阳波从柳子奇宛如平常的脸色中并没看出什么,就压低声音对他说:“子奇,今天的干部议题,事先来不及和你通气,不过,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柳子奇晃晃脑袋,表示知道了。
苏阳波说了声开始吧,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诸葛计便拿起人人面前都发的那份干部任免提议单念了起来。柳子奇看似漠然,也没有翻阅这一沓单子,脑海里却在“过滤”这些被提议任免的对象。这些人当中,有些他是有记忆的,有些他是印象模糊的,但一些人的背景和德才表现他还是清楚的。提拔和免职的共有三十多位,尤其是一部分有着特殊背景被提拔了的,属于当权者的利益切割,他们有的是超常规提拔,有的显然是一种矛盾的化解和求得一些人心理的平衡。
在这次被提拔的干部当中,最惹眼的是苏阳波的一些旧属,日泉人叫作“苏家军”,有的在副处位置上干了还不到三年,就被提拔成了正处,有两三个人是在职或离任市级老同志的子女,这些做法明显有悖于中央颁发的《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和中组部配套下发的《实施细则》,譬如温一达的公子温小健,由市技术监督局一般岗位被破格提拔到日泉经济技术开发区国土资源局当副局长,刚刚两年时间,这次就被提名任市国土资源局副局长,越了两级,显然是太快了。还有刘伍哲,由市发展计划局三把手被提拔到一把手的位置上,局长却成了市人大经济委员会主任。至于日泉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日泉宾馆总经理甘骆兼任市旅游局局长,“主内”和“主外”一把抓,恐怕没有多少人感到意外。像这些人,多少与苏阳波和温一达有些瓜葛,有些甚至超出了正常的同志式的个人交往。温一达被通知回避没有参加会议,但他在日泉的影响渗透到每个角落,所以有些人不仅对会上讨论提拔的这些人没有异议,这些人还说,选拔干部要讲“台阶”而不惟“台阶”,只要是有才能、靠得住的优秀年轻干部,就要大胆破格选用。柳子奇感到可笑,这些闪耀光辉思想的人才观,却被这些人曲解,成了任人唯亲、违反有关规定的托词。作为代市长,柳子奇主要抓经济,但同时作为市委班子成员,对干部任免他是可以发表意见并且应该有相当分量的,但坐在今天会议室这个座位上,他感到自己是一头沙漠行走的骆驼,是骇浪漂泊的一叶轻舟,如有不慎,随时就有被吞噬的可能。因此,当苏阳波要他发表意见时,他只强调了两点,一是春节过后就要召开市人代会、政协会了,会后再对需要提交两会选举或履行法律手续的干部任免作通盘考虑,也许时机更成熟一些;二是干部任免要严格遵循《条例》,坚持组织程序,坚持任人唯贤,反对任人唯亲。柳子奇话音一落,常委会议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人们感到有些刺眼和耳红,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苏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