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眼里,苏阳波和柳子奇似乎度过了磨合期,渐渐成为一对黄金搭档,一个老练成熟,一个年轻有为,完全符合班子的最佳组合要求。正当两人注意珍惜机缘,携手奋进时,苏阳波偏偏接到了省委组织部的电传通知,要他赴中央党校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市厅级领导干部理论研修班的培训学习。苏阳波感到有些意外,他明白像自己这样一把年纪,如果短期内不能步入副省级,也就没有几年政界的辉煌了,还有必要充电与镀金吗?在这个知识经济的时代,国民教育毕业生和研究生学历渐渐看涨,人们自然对各级党校颇有微词。一些人戏言,党校进修嘛,不就是认认人儿,结结帮儿,入入伙儿,学学词儿,养养神儿,赋赋闲儿,聊聊天儿,扯扯淡儿。还有些人说,党校真是神奇的地方,奇就奇在当你仕途红火时它就是步步高升的中继站,当你日渐衰落时它就是秋风萧瑟的茅草屋,当你被挤挨整时它就是残花败柳的后花园,因此党校就是高升的殿堂,就是隐退的庙宇,就是挨整的地方。苏阳波当然知道这些不无道理的歪理邪说,尽管高层次的中央党校似乎当属例外。但这几年有一个不争的事实——一些官员一旦经过各级党校长训班的培训学习,不是高升了就是职位被调整了。苏阳波想,自己到中央党校参训学习,到底会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预示和结局呢?想到这里,他用办公桌上那部红色内线电话打到了自己的老搭档、分管党校和组织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崔君里的办公室。值班机要秘书接了电话,告诉苏阳波,崔书记正在开书记办公会,估计半个小时后会议将结束。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那部红色内线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不用说肯定是崔君里打过来的电话了。接过来一听,原来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郭战凯的声音。郭部长代表省委在电话那头正式通知他前往中央党校参训,并说这是一次常规性的集中轮训,学习内容是“三讲”方面的。学习期间,市委的工作由柳子奇临时负责。至于其他方面嘛,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郭部长要苏阳波放下思想包袱,轻装前往中央党校参训学习。放下电话,苏阳波仍然心存疑虑,既然是常规性的集中轮训,为什么全省仅仅就他一名地市委书记参加,而且自己清楚党内开展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教育具有很强的针对性。苏阳波想着,潜意识告诉他,恐怕自己就要退居二线、喝茶赋闲了。
苏阳波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市人代会期间的电话监听事件还没有告破,省委对市人代会出现的非正常选举也没有最后结论。作为市委书记,自己一生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却发生了这样一系列出人意料的情况,该如何向省委书记陆鸣一交代啊!凭历史经验和政治嗅觉,苏阳波早已预感到这些事件绝非偶然,一定是人为操纵,是一些利欲熏心、善搞阴谋诡计的小人蓄意策划的罪恶企图。那么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呢?凭感官与直觉,他同样料想了七八分,但他是一名党培养多年的共产党员,没有依据的臆想他不会随便乱说,一切要靠组织调查和结论。他信奉一句老话——是非功过,自有评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嘛……
临走前,苏阳波和柳子奇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秘密畅谈。在日泉宾馆的豪华雅间里,两人关了手机,一边品酒,一边交心,说到动容处,便交杯换盏,开怀畅饮。对于苏阳波的内心疑虑,柳子奇则不以为然。但为了不增添老领导的精神负担,他没有将自己的观点一股脑挑明,而是一再表示,在老领导学习的这三个月里,自己一定要多向他请示汇报,勤奋守业,把日泉的事办好。柳子奇得意自己用了一个“守业”的词,这就意味着这一段自己虽然作为市委、市政府的“班长”,只是守好家,看好门,不妄自尊大,不越权越位,更不会搞一些令苏阳波不愉快的事。其实,柳子奇的这个态度,正是苏阳波所期望的。在组织没有最后决定他离开日泉或者离职归家之前,他并不希望别人轻易坐在他的位置上发号施令,呼风唤雨。
党校作为中共培养干部的神圣殿堂,参加几次短期培训或学历教育本不是什么值得惊异的事。然而苏阳波这次参加中央党校的培训,可以说是在日泉多事之秋离去的。人们回想起开年以来特别是两会期间,本市官场发生了那样几件扑朔迷离、没有分晓的大事,的确难免有种种猜测与非议。首先是市级机关几大院闲言碎语炸开了锅,一些“观察家”以为,柳子奇终于卸下面具,和苏阳波作了最后的摊牌和交手,并且支走了好扎刺的对手温一达,完全可以我行我素,一展宏图了。
伴随着苏阳波的离去,似乎预示着“苏阳波时代”在日泉的终结,日泉的转型期终于到来了。在日泉官场,有一个惯言,谁谁谁做党委一把手这一段,干部群众就称这一段为“谁谁谁时代”,譬如早先崔君里当市委书记时,日泉就叫做“崔君里时代”,后来市委书记换作了谢琨山,又叫做“谢琨山时代”,上行下效,青州县方大伦当县委书记,这个县就叫做“方大伦时代”,甚至就连青窑乡时下也被人们称之为“柳发贵时代”。苏阳波走了,有人预测,“柳子奇时代”将会如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冉冉升起。问题是苏阳波还没有真正离开日泉,这时又有人发明了一个大家认可的词组,叫做“后苏阳波时代”。有人预测,在这个特殊的“后苏阳波时代”,柳子奇的日子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因为日泉的一片天地,苏阳波苦心经营得太久,如同怪兽的触角,盘根错节,无处不入,抖抖身子,也难免“劫后余生”,惊天动地啊!
柳子奇是很难听到种种高谈怪论的,即便像郑守正和魏宏冰等等这些在他身边的贴心人偶有耳闻,也只能一笑了之,不愿在他面前有丝毫的流露。
有一种现象,似乎印证了“柳子奇时代”的提早到来,这便是各级领导干部主动来向柳子奇汇报工作的明显比以前多了,有市直机关部门的,有中央及省市辖事业企业单位的,更多的是县区及以下各级的。无论哪路神仙,来了总免不了“意思意思”。在这一点上,令柳子奇大动肝火,防不胜防。不知不觉,柳子奇似乎被种种叵测、陷阱和雷阵包裹了,他感到自己随时有可能身陷囹圄,或者粉身碎骨。
一天黄昏,柳子奇独自在办公室批阅文件,随着一阵混合名贵木材与淡淡果香的奇特香水的飘来,眼前忽地闪出一个妙龄女子。来人一身时装,前卫、高雅、得体、庄重,充满了青春气息。柳子奇定眼一看,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是哪个机关部门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女子见柳子奇有些纳闷,便张扬凝唇皓齿说了话:“柳市长,您好!我是团市委的副书记,叫简静。”
“哦,我说这么眼熟!”柳子奇合上文件夹,回应了一声。
简静说:“我整天在市委机关那边忙活,也抽不出时间向您汇报工作,难怪柳市长印象不深。”
柳子奇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来送一份文件……”简静说着,将一份团省委的红头文件递给了柳子奇。
柳子奇浏览了一下文件标题,是关于加强各级团的组织建设的安排意见。
简静接着说:“顺便向您报告一件事,就是……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听到了一些谣言,别有用心,有损您的形象……”
柳子奇将文件放在办公桌上,问:“哦,什么谣言?”
简静回答:“有人说您挤走了苏阳波,‘柳子奇时代’就要到来……”
“能说得具体一点吗,小简同志?”柳子奇道。
简静说:“主要在议论市人代会期间发生的几件怪事,是您排挤、反扑苏阳波书记的总进攻……还说,您这人城府很深,不可小视。”
柳子奇淡淡地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其实谣言本身就是捕风捉影,似是而非,别有用心的东西,是不可告人的小人行径,我建议,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简静说。
柳子奇点点头,说:“既然是谣言,就当没有的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你说是吗,小简同志?”
简静有些受宠若惊,兴奋地说:“尽管小人终究是小人,也是最危险和最难防的人,但他在暗处,您在明处,您可要防着点呢!”
柳子奇未置可否,道:“你还有什么事?”
简静满脸淡妆红颜,平添了几分妩媚。她笑了笑,说:“我们团市委机关已经统一了思想,不信谣,不传谣,并且坚决辟谣!”
柳子奇翻开文件夹,拿起了红铅笔,目光停留在文件上,然后圈阅,少顷,才说:“那让团委的同志们操心了!”
简静接过文件夹,说:“我们团员青年是党的后备队伍和生力军,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说罢,见柳子奇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的文件堆里,简静便识趣地道了别,一溜烟飘出了办公室。
柳子奇在办公桌上重重地拍了拍,自语道:“莫名其妙!”
柳子奇批阅完几夹子文件,让办公室值班机要秘书取了回去,已经是深夜十点多钟了,这时九月打来电话,问他今晚要不要住“阳羊”。柳子奇道,不了,我还在当夜猫子批文件,完了就在办公室将就将就吧!
关了手机,柳子奇出了办公室。夜间的市政府机关大院忽明忽暗,明亮处是市政府总值班室等几幢大楼的灯光。暗淡处则是几处植被茂盛的绿化带,这一明一暗,平添了市政府机关的庄严与神秘。柳子奇沿着绿化带左侧的石径走了三百多米,又穿过宽阔的机关停车场,就走出了机关大门。
柳子奇是要回日泉宾馆凤园的,走着走着,跟前的一辆轿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原来是九月。柳子奇有些意外。九月道:“子奇,我就知道你要回凤园的!”
柳子奇笑着,说:“哦,所以你就拦路打劫呀?”
九月也跟着咯咯一笑,说:“是呀,不过我打劫不是谋财,也不是害命?”
“那是为什么呢?”柳子奇笑道。
“为了你这个大活人呀!”九月道。
“好呀,那我可心甘情愿让你打劫一回!”柳子奇打趣道。
“上车吧,我请你吃夜宵!”说话间,九月拉开了车门。
“你这是请君入瓮啊……”说罢,柳子奇一头钻进了车里,却发现后座上坐着九月的妹妹楚云,痴痴地笑着,于是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九月发动了车,才说:“楚云晚上加班还没吃饭呢,所以和我们一同去吃点夜宵,填饱肚子,你不会介意吧?”说着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轿车就驶入灯火阑珊的美丽夜景里……
次日清晨,柳子奇起了一个大早。
站在阳羊宾馆最顶层的平台上,柳子奇伸展着四肢,做完广播体操,呼吸着城市一日最清新的空气,顿时感到清爽多了。放眼眺望,远处的天际缀满了火红的朝霞,缓缓地,缓缓地变幻着,一会儿像飘舞的红绸缎,一会儿又像散步的红骏马,交织成一幅美丽大写的图画。朝霞之下,是一个褪去了薄纱的写意的城市,这个城市没有升腾黑龙的污染,也没有弥漫风沙的雾罩,一切都是清新和现实的,显示出了清纯与勃勃生机。但这个城市又是年轻的,经过了多年的开垦,她走过了处女期,出落成一个丰韵动人的少妇。要使她更加成熟起来,仍然需要开垦,再开垦,尤其向南面开垦,拉大幅员。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妇,有了男人的滋润,就会风韵许多。柳子奇想着,不禁笑了,他笑自己怎么把一个城市与一位美丽的少妇等同起来了,把一个城市的开发建设与一位美丽少妇的情爱联系起来,真是有意思。
“子奇,打你的手机也不见开机,怎么在这里呢?”九月寻了许久,终于在这里见到了柳子奇。
听到九月的声音,柳子奇骤然从城市与少妇的遐想中游离了出来,面颊居然有些泛红。他记起昨夜一直没有开机,夜宵后就随九月姐妹俩到了阳羊宾馆。他说:“上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九月是不知道柳子奇的遐想的,也没有注意到他满脸的红晕。她唤了他一起下了顶楼,再走进一间豪华小餐厅。楚云早已等在那里,三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用餐,其乐融融。
吃饭间,柳子奇的秘书魏宏冰一头撞了进来。魏宏冰有些慌张,走到柳子奇面前,顾不上和九月打招呼,低下头向柳子奇耳语了几句。柳子奇怔了怔,随即拿过一张餐巾纸揩了揩手上的油渍,对九月说:“你们慢吃吧,我得回市府,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