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4年2月,太平军攻下庐州后,直扑武昌,湖北战事骤然紧张起来。湖北本来可以多抵抗一些时日,等待援军,但是,总督与巡抚两人不和。吴文镕的主张是固守武昌,以等待援军,而崇纶却多次要求出城。固守武昌,不一定守得住,但至少是抱定了人在城在,与敌人决一死战的决心。而崇纶希望出城,名义是为了主动迎敌,实际上就是出了城就可四处逃生。清朝的体制,总督是管军事的。军事主官不出城,一个巡抚就没有理由出城,况且手头也无兵。太想借机出城逃生的崇纶,就找了一个非常荒唐的理由向咸丰告状,说总督吴文镕据城不出,贪生怕死。这个时候,凡是用“贪生怕死”来抹黑别人最管用。咸丰看了崇纶的报告,多次催吴文镕出城作战,吴总督据理力争,就是不出城。咸丰火冒三丈。他下令吴文镕必须出城作战。你死也要给我死到城外。
为什么咸丰不信吴文镕这个地方一把手,却听信崇纶这个二把手?原因只有一个:崇纶是满人,吴文镕是汉人。吴文镕逼得没办法,只好出城作战。出城之前,那晚天黑风紧,吴文镕绕屋环行,烦躁不安,很晚了,他才坐在灯下,给学生曾国藩写了一封信,叫遗书比较恰当。他在信中说:出城绝对不会成功,但可以成仁。崇纶使尽阴招,逼我送死,他好取而代之。皇帝不辨忠奸,我必死无疑。托学生日后为愚师伸冤!写完此信,他派一名心腹化装成商人,从武昌潜往衡州。
1854年的大年初一,吴文镕带着队伍就奔赴黄州,与太平天国猛将石贞祥决战。石贞祥是老手了,懒得理吴总督,就是不应战,正月初十竟叫来一台戏班子,热热闹闹看戏。吴总督是个读书人,心想,这大概是《三国演义》里的计策,外松内紧,故意诱我上钩。我偏不上当。到了正月十五,吴总督就下了决心,这天是元宵节,太平军一定防备松弛,进攻!
这就是吴总督不懂业务了。洪秀全起事之后,把中国传统的节日都废除了。太平军不过什么元宵节。官军一进攻,很快就陷入了太平军的迷魂阵。
石贞祥策马跃出,大喊:活抓吴某。
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官军兵败如山倒。吴总督见大势已去,遥对北面,哭喊道:皇上,你怎么这样昏庸啊。
与前任总督一样,投水而死。
接着几支箭射进水里,血水汩汩冒出。
湖北方面,八百里快马加急,向咸丰报告:武昌危在旦夕。
总督已死,这时主政的是巡抚崇纶。他在奏折中说:如无救兵,武昌必将再次沦陷。望皇上速派劲旅,解武昌之危,一旦武昌失守,洪贼必将再犯湖南。江南半壁危矣!
如果江浙湖广连通一体,形势就会急转直下。此时咸丰也吓得六神无主,火速召集军机处紧急商议。原来一向反对曾国藩出兵的大臣们,此时更吓得面无血色,一个个都建议,不管曾国藩能不能出兵,解救武昌,曾氏是第一人选,必须火速令他出兵。
仓促出兵
咸丰令军机处迅速拟旨。于是,第二道催促诏书,八百里加急送往衡州。
三天之后,曾国藩收到了北京的指令。圣旨道:湖北情形万分危急,须速派劲旅援鄂。此时唯曾国藩统带炮船兵勇,迅速顺流而下,直抵武汉,扼贼之咽。此举关系南北大局,甚为紧要。此时水路进剿,专恃此军。该侍郎必能深悉紧急情形,兼程赴援。
曾国藩一面为恩师之死伤心不已,一面却为迅速出兵烦躁不安。
他原来在给咸丰的回折中说,明年春上出兵或许还有可能。那不过是缓兵之计。没想到牛皮吹大了,咸丰真的以为过了春节就能出兵了。现在刚过春节,若要出兵也是困难重重。首先是粮草极度缺乏。周凤山在常宁剿匪,派人前来要饷,曾国藩连四百两银子也拿不出。成名标等人在湘潭造船,几个月没有发薪水。而问咸丰要粮要顶子,也是杯水车薪。在咸丰的上谕发来的当天,他正在写信,求人捐款。
引用一封,且看他到了何等地步。
任吉仁弟大人阁下:
……目前最感困难的是经费问题,省库已所剩无几,因此不得不借助于我省富足之家,请他们捐助钱饷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将士壮行。务请阁下转告寿珊、仙舸诸君,不惜多费口舌,不惜甜言蜜语,将我的意思转达给贵邑诸君子。
原信中的“不惜齿牙余芳”,翻译成白话就是“不惜甜言蜜语”。
读读这样的信,你就感觉到这个所谓的二品大员,此时,实质上就是一个高级乞丐。
粮草不足,从广东购买的洋炮还在路上,加上是冬季了,到了韶关一带,河水干涸,无法运送过来。每一尊炮,重达千多斤,想要用人工抬,根本做不到的。韶关到衡州翻山越岭,枯水季节只能望洋兴叹。
除了无粮无饷无炮之外,军心也很不稳定。早些日子因为银饷发迟了一点,新化勇就“屡构事端”,曾国藩不得不解散了这一营兵。
一面是缺钱少炮,一面是朝廷催促。
读罢圣旨,曾国藩速招刘蓉、罗泽南二人来帐议事。
先把圣旨给二人传阅。
他们两人看过后,相对一笑。
曾国藩道,军机如此火急,二位为何还这般轻松,莞尔一笑?
刘蓉道:恭喜涤帅有粮草了。
罗泽南道:我们要内紧外松,不宜遂然答应。
曾国藩笑道:二位深体我意。但出兵绝无推托之理。请速令水陆两师加紧操练。
没等曾国藩的回折发出,第二道圣旨果然来了。
咸丰命令曾国藩无条件执行命令。最后一句,果然如他们三人所料:“曾国藩此次赴援,军火、粮饷等物,悉由湖南供支。若有短缺,唯该抚是问!”也就是说:曾国藩要迅速出征,后勤工作由骆秉章负责。要是出现短缺,拿骆秉章治罪。
这当然是一则利好的消息,解了湘军燃眉之急。但水师出问题了,好不容易大炮到了位,等教练一到,矛盾出来了。这些湘乡水勇听不懂教练的广东语,广东人也听不懂湘乡话。只好请来几个翻译,传授怎么装炮,调节炮身高度、发炮。
但是,正规绿营出来的教练看不起这班土里土气的水勇。曾国藩治军一向严格,要求这些广东兵穿湘军的号衣,但广东兵就是不穿。这班湘乡人也不服输,就说,你会装个炮发个炮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一学就会。管理水师的褚汝航出来责备湘乡水勇,还打了几个人的板子。这下就闹大了,湘乡水勇根本不听指挥了,第二天便起哄哗乱,群殴广东来的教练。哄乱中受伤十多人,其中有两位重伤,连性命都保不住。
褚汝航一看这阵势,跑曾国藩那儿,说:这水勇我带不了。曾国藩不得不好言相劝,褚汝航才没辞职。但这帮广东兵留在水师,矛盾还会不断。曾国藩就只好让他们全部撤走。时间紧,只能是先学会的分到各船上去教别人。笑话出来了:炮刚刚装好,那些从没有见过洋炮的乡勇,围着大炮左摸右看,议论着从哪里装炮,哪里点火,不料有人动了一下炮膛,不知谁喊了一句:发炮了。水勇四散,纷纷跳进河里。直到半天没响,大家才爬上船来。
这么一支“炮与人”几乎没经过什么磨合的水师就要仓促出征。曾国藩不得不作出一个不太靠谱的决定:沿途停靠时,水师加强操练。
湖南人把这种行为叫“屙屎才挖茅坑”。
曾国藩率领起这支只剿过匪的队伍,顺江而下。
他们能否对付久经沙场的太平军?连曾国藩心中也没有底。
在他出发后第三天,一匹快马驰来,来人呈上一封书信。
曾国藩读毕,把信递给刘蓉,说:喜事啊,润芝来投奔我们了。
才子胡林翼
胡林翼,字润芝。生于1812年,比曾国藩小一岁,湖南益阳人,出身官宦之家,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1846年,以知府分发贵州。以后进步不大,一直在贵州那地方,与曾国藩京官二品相比,级别相差好几级。
他年轻时,有一些小污点没有记入档案,只是熟悉他的朋友们知道这回事。直截了当地说,就是生活不太检点。
清代的烟花柳巷很多。其中八大胡同比较有名。朝廷对政府官员一向要求很严,打牌赌博、嫖娼逍遥是绝对不允许的。胡林翼没有曾国藩的定力。免不了偷偷去干点采花偷腥之事,结果碰上警察局查夜就逮住了。一同去的朋友倒是溜走逃脱。他在警局受尽了盘查之苦,颜面丧尽。他坚称只是生意人才得以脱身。
警察局虽然没挂上号,也没写进档案。但毕竟有人知道,胡林翼就无法做成曾国藩那样的理学道士了。
除了这个不太为别人所知的污点,他还有一个污点,就是道光二十年,他讲义气,徇私帮朋友一把,结果被降了一级。
于是,他决心离开京城这块熟人多的地方。朝廷安排他去支边,于是他来到贵州镇远。
不过,有的史书说他是自己花钱捐了个官。
前门进来的不一定优秀,后门进来的也不一定是孬种。
英雄都是时势所造。
没有洪杨起义,曾国藩“不谥文忠,便谥文恭”,但不会成为“圣人”,左宗棠举人一定老死山林,彭玉麟大人一定困顿衡州。至于湘乡那班农民,什么总督巡抚提督,基本是做梦。
到了新地方,胡林翼决心干点事业出来。因为不弄出点什么声响,朝廷就不会注意他,一旦不注意,一辈子就可能在这种偏僻的山区当个小官,玩完自己的一生。
对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跳出贵州是他的梦想。一个总督巡抚调动比较容易,但一个知府要调动,除非做出成绩。
贵州这地方,山多路险,经济不发达,能做出什么政绩呢?
剿匪!
给皇帝消除“不稳定因素”,让皇家世世代代都姓爱新觉罗,这是皇帝最喜欢的。
贵州那地方,是个汉人与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一直不平静。
贵州几乎天天都有械斗。说实话,也说不上哪一部分是匪,哪一部分不是匪。发生械斗,地方上就不安宁,政府就有职责去扑灭。这就叫剿匪。
明白一点说:打胜的叫匪,政府派人去帮打输了的出口气。
胡林翼开始也想在剿匪上弄点政绩,但是,他后来发现,匪越剿越多,总是剿不完。于是,他就换一种思路,时常拉一派打一派,挑起土匪内部斗争,让他们之间两败俱伤,然后自己再带兵去收拾残局。
思路一换,海阔天空。
这个办法真好。一是两支土匪之间械斗,都会损耗人员,他再去收拾,遇到的抵抗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二是甲匪帮要防乙匪帮,乙匪帮也要防甲匪帮,互相牵制,土匪闹事的频率就小了很多。
就这么一个损人的办法,竟然让他有了“会办事”的名声。会办事的胡林翼屈尊在贵州这么一个穷省当地方官,早就想挪动挪动了,纵算平调到发达省份去也行。但咸丰刚上台,洪杨就闹事,咸丰哪有闲工夫去关注一个知府?
胡林翼几乎要绝望了的时候,机会来了。那时武昌危急,湖广总督吴文镕邀请胡林翼从贵州速来解围。吴文镕在贵州工作过,早就认识胡林翼。他等着这个曾经的部下来救他。
咸丰四年二月,胡林翼率兵来到湖北金口时,吴文镕已经战死。
新上任的总督叫台涌。新官不理旧事,胡林翼是吴文镕请来的,关我何事。来了还问我要粮饷。所以,新总督根本就不理胡林翼。
这时,胡林翼已走到了离武昌不远的金口。
孤儿似的胡林翼,彷徨四周,勒马不前,白马发出嘶叫——声音凄厉而苍凉。
曾国藩得知这一消息,对刘蓉说:天助我也!你立即派人与他联系,速来湖南。我即刻向皇上奏明,请皇上下旨,胡林翼归我调度。
刘蓉说:我虽与润芝未曾谋面,但久闻能干之名。这真是太好了。
曾国藩当即给咸丰上折,开篇介绍了胡林翼的身世,然后笔锋一转,说胡林翼“胜臣十倍”。
据说,曾国藩会相人,往往看一个准一个。
曾国藩经常将手下向皇上推荐,总是打成五A级评语。“胜臣十倍”、“臣所不及”、“深为折服”等等。
这一招用处太大了。抬高部下就是抬高自己。咸丰想,你手下这么多厉害的人才,这支队伍靠得住。其次呢,这种赏识教育,还会激发别人给你卖命。
很快,咸丰准曾国藩所奏。胡林翼部归曾国藩指挥。
曾国藩考虑到胡林翼所率不过一千多号人,便令胡部驻扎在岳阳,等他前去会合。
愤而投水
咸丰四年二月,曾国藩举兵东征。他让罗泽南、李续宾留守衡州老巢。水师以褚汝航为总统,彭玉麟、杨载福为营官,陆路以塔齐布为统帅,共编成陆军十营,水师十营,合起来有一万七千多人。
一万七千人,与太平军相比,只不过是人家的一个零头。若论武器,双方队伍不相上下。眼下各营正在备粮备器械,但曾国藩的帐内灯火通明,他和幕僚正在商议一项重要事情。
曾国藩说:兵家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等对洪贼知之多少?请大家畅所欲言。
先聊的都是军事,聊来聊去,都是太平军不怕死。他们跟太平军接触有限,这些事都是从前线传回来的。于是,说来说去,就讨论到太平军为何不怕死上面了。
刘蓉道:洪贼妖言惑众,加上这些年老百姓日见穷苦,支持长毛的人也不少。
曾国藩道:霞仙说得在理。
罗泽南道:我们必须唤醒天下士子和有良知的人,所以出征之前,必写一篇檄文,声讨洪贼践踏数千年中华文明。
曾国藩道:两位和我想到一块了。我看题目就叫《讨粤匪檄》。历数他们的罪行,才能争取人心。敌众我寡只是暂时的,人心向背才是战争成败的关键。
刘罗二人同时叫好。
曾国藩道:还是罗师执笔吧。
罗泽南说:涤帅亲自执笔好。
曾国藩说:恭敬不如从命。李自成过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也去祭祀文昌。而粤匪所过郡县,庙宇、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弄得鬼神共怒。
刘蓉说:涤帅这几句直插洪杨心脏,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