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秉章的希望是美好的，推测也是合理的，却不正确。曾国藩确实是被气走的，但曾国藩绝不会回来。正如前面所说的，曾国藩是一个志向宏大的人，他渴求一方没有掣肘的舞台。
1853年9月，湘勇移师衡州（今衡阳）。
高瞻远瞩
移师衡州，曾国藩准备大干一场。他的计划是招兵买马，将陆营从四千人扩大到一万人左右。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
在一般人看来，湖南剿匪与维稳，绝对用不着曾国藩养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因为省府那儿还有一支绿营，那是正规的地方部队。
在咸丰那儿也通不过，土匪就这么多，你想借扩军造反？
但曾国藩毫不犹豫：立即扩军。
湘军高层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在会上，曾国藩说：自洪贼金田暴乱以来，所向披靡，这并非洪贼方略伟大，实在是绿营八旗贪生怕死。我在宿州时遇周天爵，他所介绍的情况我也与诸位讲过多次，自治军以来，在长沙所见，绿营除了与我生隙之外，军纪败坏，毫无气象。今洪秀全节节胜利攻下南京，改名天京，做起了皇帝。我等须学江忠源，将生死置于度外，方可补时局于万一。
曾国藩提到的江忠源，他拉起一支农家子弟组成的“新宁勇”，从广西到湖南再到湖北安徽一直在与太平军作战。这支勇敢的队伍，连续打了好几个胜仗。而今，江忠源从一名县官累晋为安徽巡抚，成为朝廷倚重的一支力量。
刘蓉道：绿营腐败透顶，我等不拼死效力，洪贼必成坐大之势，今涤公举起剿贼大旗，湖湘士子纷纷前来投奔，此时不扩更待何时？
罗泽南道：朝廷早就明文规定团练不能出省，只管本省剿匪。我等扩军，须理由充足。
曾国藩说：我自有办法，我们先扩至万人左右，然后相机而动。
对政治家来说，从来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朋友与敌人。
当初咸丰下旨，五十二名在籍京官加上吕贤基奉旨练团。这道圣旨下发后，各地团练迅速兴起。
湖南、湖北、安徽、河南……一份份团练简报从各省飞至紫禁城。咸丰一开始兴奋无比，觉得天下臣子都在替他分忧，一下子拉起了这么多队伍。
一觉醒来之后，他再看那一份份团练奏报，忽然觉得那一张张飞来的奏报，不是纸片，而是一把把锋利的刀。
五十三家“地方武装”遍布全国各地，一旦等他们壮大，说不定他们又变成五十三个洪秀全。
他顿时冷汗直冒。
于是，咸丰严令军机处立即起草团练章程：各团练仅限于本省剿匪，不得越界。
曾国藩当然清楚，他在衡州广揽人才，招兵买马，大举兴军，咸丰肯定会知道的。
先发制人！曾国藩一边扩军，一边给咸丰上了一份折子。前面说过，曾国藩是奏折高手。他最能抓住别人的心理弱点。他在这篇奏折中写道：
尊敬的皇上，剿歼太平天国已经两年了，时间不能说太短吧，用钱也不算少吧，调集大军这么多，不能说人数不众吧，但结果怎么样呢？我们的军队还没接火就望风而逃了。从没听说过他们打过一场硬仗，从没当头拦住过敌人，只是跟在敌人的后面远远地追赶一下。打仗就用炮，从没见过赤膊上阵短兵相接的战役。
开头一段陈述事实，告诉咸丰：绿营处处失利，战事不可收拾，江南半壁，你的那些军队，尽是些没用的混账。
接下来，他就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就要改弦更张，以练兵为主，练出一支敢“死命效力”的军队来。
这一节表示：我练兵，只想练一支好兵。出不出省，他没说，只是表明一个态度。
咸丰看完奏折，再次有些感动。特别是练出一支死命效力的队伍来，对咸丰来说，那是用得着四个字来形容——梦寐以求。
其实咸丰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国库里没钱了。曾国藩移师衡州的那天，咸丰得到户部的报告，国库存银仅四万一千两。
三年战争，他花了三千多万银子，换来洪秀全称帝。在这种没钱的危局中，曾国藩正在自筹钱粮，因此决不能打击曾氏的积极性。
咸丰也玩点文字技巧，朱笔签上：“着尔悉心办理，以资剿匪。”没说你可以出省剿匪，也没说不能出省剿匪。这样模棱两可，进退自如。
曾国藩接到咸丰的批复，第一回火力侦察到位。于是，他下令四处张贴广告，一大批科举无望的士子纷纷投奔到曾氏幕下。一时，衡州成了与北京遥遥相对的“南方人才中心”。
这时，骆秉章不干了。
不干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历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你兵强马壮，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姓骆的挤下去。二是财力难以负担。虽说你曾国藩这支湘勇，以自筹钱粮为主，但民办公助，省府总要支持一部分，人越多，负担就越重。再说剿匪，也用不着养支万人之师来剿。
都是读书人出身，你曾国藩会玩文字游戏，我骆秉章也会玩。于是，他上奏咸丰，说湖南财力吃紧。一边绿营等地方军队要养，一边曾国藩正在招兵，有万人之众，时时问省府要钱要粮。我不得不如实向皇上汇报这些困难。湖南确实困难重重，今年的漕米能不能减免一部分。还有，我要向您报告的是，目前境内尚属平安，余匪藏匿山林，不敢大犯，我会作长期清剿的打算。
咸丰收到奏折，看完最后一句，眉头顿时皱起来。既然境内尚属平安，那你曾国藩还要养万人之师干什么？于是，咸丰立马下了一道旨：得湖南消息，你们措施得力，匪患大为收敛，我感到特别高兴。望时时将练军情形上报给我，以便让我明白下情。
说白了，你们别把我当猴子耍。你练万人之师，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这难不倒曾国藩，他早就想好了借口。
回皇上：我是在当兵站站长，为江忠源源源不断输送兵源。
江忠源前线在打仗，带的又是湖湘弟子。不断有死伤，没死的也要换防，我为江忠源搞个兵源培训基地。
这贴子回得于情于理，天衣无缝。
咸丰还是那套办法，模棱两可，批复道：那你先干吧。
客观地说，咸丰也有点心虚，他没法不心虚，打了这么久，绿营八旗还没报过什么捷报给他。由于国库空虚，他不得不采取了两条措施，开源节流。一是卖官。二是降薪。连八旗绿营的将士薪水也降了，曾国藩自费帮他打工，他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大兴水师
曾国藩的判断是对的。洪秀全于1853年3月定都南京后，5月份就迅速制订了一个计划：北伐与西征。
北伐派林凤祥李开芳，直捣咸丰的老巢——北京。
西征派石达开，沿长江逆流而上，收复为了占领南京而放弃的武昌，占领安庆，开辟江西战场。
一时到处吃紧。咸丰调度军队，在南京城外设立江南、江北大营。这两支正规军，竟然阻挡不住太平军北伐西征的队伍。战败的告急信，一封封飞到咸丰案头。咸丰非常惊慌，调集大军，决心在黄河以南阻止太平军北上。
北京，毕竟是他的老巢。咸丰调动了北方六省兵力摆在黄河北岸，想远远地把北伐军挡在河南一带，但北伐军势如破竹，让咸丰一日数惊。
太平军蹦得越欢，就越利于湘军壮大。
这时，离开曾国藩部，前往江忠源处帮忙的郭嵩焘写了一封信来。信很长，有用的只有一句话：速建水师。
信中写道：自从太平军从岳阳掳得上千船只后，建立了一支水师。这支水师成了太平军的劲旅。水师快捷，顺风日走几百里。其次可进可退。陆地上万一失手，就退到江面上。三是粮草运输方便。四是水陆混成作战威力大。
曾国藩连夜与幕僚商量兴建水师之事。
曾国藩说：洪贼北伐，圣上无暇顾及江南。江南之危。只能靠我等自救，湖南湖北，水路交错，水师不得不办，谅圣上也会体会我们一片忠心。以我之见，迟办不如早办，诸位有何高见？
罗泽南道：当今情形，实属可危，从现在情况看来，我等出省是早晚之事。湖南境内多属小河小江，一旦入鄂，长江即为主干，兵粮运输，炮船相接，水师必为劲旅。
刘蓉道：涤帅分析得对，我等为圣上分忧，圣上必会支持我等筹办水师。
在会上，大家纷纷发言，兴奋无比。这群知识分子看中了再次壮大的机会，建立一支水陆齐全的混成集团军有望了。
他们算准被北伐折腾得如惊弓之鸟有了希望的咸丰，不得不越来越依靠湘军了。
于是，散会后，幕僚们迅速起草了兴办水师的报告，第二天发出。
果然如此，太平军凌厉的攻势，使咸丰帝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曾国藩。这时，他变得病急乱投医，凡是对镇压太平天国有利的建议，凡是不要国库拿钱的项目，他一概批准。
曾国藩很快就接到了湖南省府转来的奏折批文：着曾国藩即练水师。
曾国藩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既然水师得到咸丰认可，就借机向朝廷要钱要政策。一是兴办水师，请求朝廷先拨付四十万两银子，二是“请圣上从每年的漕米中拨付军粮”。
这份奏折又快马加急送到了京城。
咸丰看到要钱要粮四个字就头痛。他把管理户部的大学士卓秉恬叫来，问：库中还有多少银子？
卓秉恬如实回答：仅有二十九万两。
咸丰一狠心，说：水师筹建极为重要，给曾国藩七万两。
卓秉恬道：国库已空虚，岌岌可危。
咸丰说：据兵部尚书桂良奏称，内务府存有三口金钟，值银五十万两，请销熔以补军费。
卓秉恬说：遵旨。
咸丰补充道：曾国藩要求从漕米中扣一部分作军粮，适当予以支持。
所谓“漕米”，就是供国家“圣库”的粮食，一般情况下，任何人不得动用截留。
卓秉恬说：漕米不可动用，这年头收成不好，再加年年战火……
咸丰道：朕知道，但眼下江南已无兵力可用，曾国藩忠贞体国，当悉心鼓励，加以驱驰。
这是咸丰唯一爽快的支持。咸丰爽快，但曾国藩痛苦。这七万两银子，对建一支水师根本就不够用。军粮虽然可以调济一部分，但也远远不够。
这算啥支持呢？
不仅钱粮不足，他还遇到了更大的困难。
整个湖南无人能造战船，可以说是既无设备，更无人才。
一面从广东购买火炮，一面规划怎么设计战船，他写信给广东广西两省，请求支援人才。
第一个到位的造船人才是成名标，广东香山人，此时在岳州水师，于是立即调过来。第二三位叫褚汝航、夏銮，都是江苏人，对造船很内行，又懂管理，也立即调来。
很快，湘军在湘潭设了一个造船厂，曾国藩请上面三位立即造船。
扩陆营，建水师，曾国藩在衡州，俨然成了除北京之外的另一个政治文化军事中心，天天有人来投奔。曾国藩求贤若渴，无论如何忙，总会抽出时间来接见这些投奔者。
但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一位人中麟凤，却无动于衷，此人叫彭玉麟。
彭玉麟生在安庆。一开始家境不错，他父亲在安徽合肥梁园镇当巡检，官不大，官声却不错，可惜死得太早，彭母就只好带着儿女回到了老家衡阳县。
从安庆回到衡阳，孤儿寡母，受族人欺负。彭玉麟虽饱读诗书，却科举不第。在石鼓书院时，他“旧袍敝冠，三餐不继，然介然自守，未尝有饥寒之叹”，他弟弟彭玉麒没成年就跟别人学做生意，多年不通音讯。面对窘境，彭玉麟只得放弃学业，在军营中谋了一份文书的职业。一个偶然的机会——衡州知府高人鉴在营中看到彭玉麟写的一份文书，对他的文才与书法大加赞赏，招揽为门下弟子，自此，彭玉麟的人生路途才算有了点改观。
曾国藩兴练水师，极需人才。有人向他推荐了彭玉麟。这时，彭玉麟也像几年前的曾国藩一样，母亲死了，在家丁忧。
曾国藩三顾茅庐，动员彭玉麟出山。
几次游说，彭玉麟不为所动。最后，曾国藩也采用郭嵩焘一样的激将法——“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丘墓乎？”
彭玉麟才答应出山。当时三十八岁的彭玉麟只提了个要求：不要钱，不要官，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行。我都答应你。
第二个人物是杨载福，1822年出生，长沙人。他幼年很苦，割马草度日。认识曾国藩之前，在宜章绿营中当一个小官——千总。曾国藩听人介绍说杨载福如何勇敢，于是立即与绿营商议，把杨载福挖了过来。
这两位进了湘军之后，先是去曾国葆营上班。相处了一段时间，曾国葆觉得这两人特别能干，就向曾国藩推荐。曾国藩说：我知道，他们两位都是可大用之材。位子我都给他们预留好了：各率一营。这回轮到曾国葆发愣了，既然如此，你何必放到我那儿来锻炼，直接给他个营官不就得啦？曾国藩说：到你那儿绕一圈，就等于是你推荐的。他们以后就会对你铭记在心，忠心耿耿。
水师将领选好了，接下来就是招募水勇。
本来衡阳有潇水蒸水，也有几处码头，但曾国藩决不在此处招兵。衡州经历过战火，会党与土匪遍布，万一这些人钻入队伍，就会坏事。他选定的招兵点是湘乡。只有这个地方才让他最放心。他写信给朱尧阶：水师拟尽招湘乡兵。望在潭市、江口、永丰三处张贴布告。
接到书信后，朱尧阶就在湘乡境内大肆招募水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