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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仙镜偶然联异眷

却说杨老实与张飏看了半晌,张飏道:“不好了!看看近岸来了,我们快快走开。”不料,这个东西远看觉得骇人,近来也便平常,圆圆的一团亮光渐入网内。杨老实道:“在你网中来了。”张飏打眼一看,只见罾爪四垂,网儿觉得沉重。连忙去扯,那里动得分毫!两人只得走入滩中,相帮扛起。你道是什么东西?却原来是那:

云鬓罢梳还对此,罗衣欲换更囗他。

却是一面菱花宝镜,两人欢喜不胜。杨老实道:“张官人,是你的造化,这镜在你网中得来,可拿回去与娘子受用。”张飏道:“岂有此理!我与你一同生涯,这镜必须你一半我一半方是。”杨老实道:“若要分作两半,须得锯子斧凿打开才好。”张飏道:“不是这等说。明日将此镜到街坊卖了,分一半钱钞与你。”杨老实道:“悉凭悉凭,你且驮回家去,明日商量。”张飏看了,这件东西十分沉重,搀了一搀,到瞪目呆看。杨老实道:“你不囗囗将这镜子翻转来,把那缚罾的绳子穿了镜纽,背在肩上,却不省力?”张飏依他调度,果然妥贴,提了灯笼而回。杨老实也收罾网去了。

且说春娘与静空正在温柔之际,梦寐中忽听得门上剥啄连声。春娘道:“此时我丈夫断不回来,为何声音似我丈夫?”忙忙的推醒静空,披衣出来开门,只料黑地里一个放进、一个放出,做得手快就是。谁知张飏雪亮亮一个灯笼提在手里,春娘开门,不及弄那移星换月的手段,静空也不及念那降龙伏虎的真言,只好蹲在春娘背后。张飏放了镜子,因脚下鞋儿湿了,提了灯笼各处搜寻旧鞋替换。寻到春娘背后,黑影里只见一个光头。张飏道:“是什么人?”春娘不及遮掩,被张飏推开,扯来一看,却是静空和尚,止披得上身衣服,腰间还露出一个小和尚来。张飏看了,正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扯住,嚷道:“你和尚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勿论!”春娘嘴强道:“我们兄妹,什么奸?什么盗?”被张飏两个嘴掌,打得昏晕。张飏连叫真儿,真儿睡熟不应。张飏竟把他扯到门前,意欲叫喊地方。

春娘看事势不容己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断送了他,方免外人耻笑。春娘与静空放开手,将一床绵被把张飏蒙头一罩,揿倒在地,就将那缚镜子的绳儿,夹咽喉系定,两人并力分头紧收。可怜一个扶危救困的好人,化作南柯一梦。

二人商量将这尸首放在他处,静空道:“掘个泥潭埋罢。”春娘道:“做得不干净,日后倘若露出形迹来,反为大患。不若我们将他扛到江边,丢入水里喂了大鱼,尸骨无存,岂不干净?”静空道:“有理,有理。”连忙走到房中,将裤子、鞋袜穿好,两人放出气力扛将起来,望江头走动。不多时已到江边,扑咚一声,竟入水晶宫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时分,白露**,水光摇漾,不料水面上一个黑簇簇的东西浮近前来,竟把张飏负载而去。春娘与静空看见,只道是大鱼吃了,欢喜不尽,竟自回来。两人商议道:“事已做得停当,并无一人得知。”故意去叫真儿,真儿还未曾醒。静空道:“只恐邻舍盘问,将何言语回复?”春娘道:“这个不打紧,只说同杨老实打鱼不回。过一两日,先叫真儿去问个消息,然后再自己去吵闹一场,生根在他身上便了。”静空道:“有理。”话未说完,不觉早唱晨鸡,东方发晓,急急出门去了。

你道这江中万万千千的鱼,那里便来管这闲账?要晓得,张飏是个救囗投江的好人,今日遭此大厄,上天暗里保护。这物就是金甲神人,背负而去。正是:

虚空自有神监察,湛湛青天不可欺。

按下不题。

且说彼时有个夔夔宰相,威权赫奕,享用豪华。五十余岁尚无子嗣,止生一位小姐,名唤鸾绡,年方二八,翰墨精工,女红亦备,真正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终日花前饮酒,月下吟诗。一日春光明媚,天气困人,小姐把线帖收藏,同了一个侍女湘春,到后园闲耍。

湘春扶了小姐,金莲款款,玉珮珊珊,从角门出来。果然一派好景,看了十分羡慕。怎见得?

纷红囗绿,春光九十将阑;滴翠浮芳,景色三分未足。秾桃艳李,看来一似降青霜更飘红雨,粉脂涂就苍苔。燕语莺啼,听见犹如诵明月再咏关睢,高下和成仓口。亭榭参差,楼台曲折,柳眠花笑,水秀山青。胜于金谷园亭,不下阿房宫阙。

这园说不尽的景致,写不尽的繁华。鸾绡小姐处于深闺,一时看了这个境界,不觉徘徊再四,还要走远囗囗囗个心满意足。遥望见那壁厢景致,问道:“那是什么所在?”湘春道:“这是内花园,那是外花园。”小姐道:“内花园如此囗囗,那外花园不知怎样好的了。我们有心出来,也要囗囗一看。”湘春道:“这内花园老爷尚且戒严,不许小姐和囗囗囗在外边嘻,外花园是去不得的。”小姐道:“不妨。只是囗囗囗老爷知道。”湘春心下也是要去看看的,口虽如此说,那双脚儿早已同小姐行了多步。

不一时已到外花园,二人定睛一看,这外花园比内花园虽然眼界宽宏,却是凄凉寂寞。鸾绡小姐与湘春看了半晌,便要抽身回去。湘春道:“小姐有心到此,便再闲耍一回。”要知鸾绡小姐是个深闺弱质,闹攘攘珠裹翠围的,走到这个旷野之处,虽然是天气艳阳、花柳争妍时候,只觉四顾无人,眼前寂寞,便生出一段凄惨不胜的心肠,急欲回还。只见太湖石背后闪出一堆红艳艳的物件来。小姐连忙叫湘春看,湘春道:“并没有什么。”鸾绡小姐渐渐看得明白,叫道:“这个分明是个菩萨神道!”惊得面如土色,寸步难移,口里不知叫些甚么,身子蹲将倒来。湘春慌了手脚,又不好丢了小姐去报知夫人,又不能背负小姐进去,只好捧着小姐啼哭。鸾绡小姐挣了半晌,一时气绝。湘春发了极,放声大哭起来。

只见一个年老的园丁在园中挑水,听得哭声,走来一瞧,见小姐晕倒在地,湘春丫头在傍啼哭,连忙去报夫人。不多时,赶了许多丫鬟小使,并夫人一一出来。大家看了,目瞪口呆。夫人连叫不应,哭了一场,把湘云着实打了几下,七八个扛了进去,放在床上。连忙去请太医服药,求神祷赛,浑身都是冰冷。幸喜尚有心里兀自火燃,不忍得殡殓他出去,几个亲人日夜守在身边,眼巴巴望他转回阳世。

不说鸾绡小姐一命黄泉。且说春娘自那夜断送了丈夫,过了三五日,即同真儿走到杨老实家问信。一进门来,变着脸道:“我家官人四五日不回,你留他在家则甚?”杨老实一听此言,就如青天一个霹雳,竟不知那里来的,忙应道:“你官人前夜打鱼,网中得了一面镜子,背了回去,这数日不来,我正要来唤他。”春娘道:“何曾见来?同你打鱼,人在你身上,若还不见,我要问你讨哩。”杨老实道:“一个人身长六尺,难道藏得过的?”春娘道:“你方才说了镜子,莫非你要这件东西,将他谋死了?”杨老实见他势头不善,口内多凶,气得个捶胸跌脚,没叫屈处。春娘打台扑凳,哭了一场。他的女儿出来相劝,留他吃茶吃饭,春娘再三不肯,竟自去了。

杨老实听了这番说话,心下也就着忙,急急央人四下抓寻,并无踪影。春娘这番埋伏,计较甚高,倘若邻里盘问他,就把杨老实做个出场;若没人说起,他也就拖绳放了。

春娘自此之后,放心与静空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好不畅意。谁料受用过度,不觉害起一场病来,十余日不得起床。

一日,身子稍强,勉强起来梳洗,就把那丈夫拿回来的镜子照了梳头。果然这镜子委实有趣:表里通明,可照奸人之胆;清空闪烁,能招仙侣之来。春娘初时一照,看得怀开心畅,漫把花容傅粉,云髻添妆。不多时,镜子里现出一道黑光,迷濛了春娘面目。只见都是些奇山异水,怪柏乱松。山坳之中布出许多楼台殿阁,更有虎豹豺狼在山脚下狰狞跳跃。春娘见了这个境界,头也不梳,只把两只秋波伫定在那镜子上面,周回仔细观看。过了一会,那楼阁之内走出一人,体貌魁梧,须眉豁达,头梳丫髻,袒腹披襟,踱踱索索走将出来。春娘看了又惊又喜道:“这个此老,我眼里从不曾见他,仔细认他一认。”只见后面一个一个都走出来了。

春娘看得心慌,连忙走开。不料,这七八个立了一屋,惊得那春娘魂飞魄散,没处躲避。偷眼一看,都是面面相窥,不开口的。只见内中有一女人,春娘勉强上前福了一福,问道:“大娘,你们是那里来的?”众人都不答应。连忙叫真儿,真儿又不在家。正没理会处,背后走出一个黑脸金盔金甲的人,右手拿着铜锤,左手带着张飏,蓬头垢面,把春娘赶个不住,打了一锤。春娘明晓得丈夫索命而来,也只好听其发落。自经打了一下,登时晕倒在地。众仙与这金甲神,都望镜中进去了。春娘直到下午方才苏醒,就把这段希奇说与静空知道,也在将信将疑,不在话下。

且说天上定婚姻的月老,玉帝命他掌管生民配偶,正在月下将书检看,查得鸾绡小姐该与富顺张飏百年夫妇,因是一贵一贱,结契无阶,恐成皓首之叹,因差金甲神赐他这面摩仙宝镜,以为径路之媒。不料张飏先世尚有宿孽未消,得了此镜别起风波,陡遭惨毒。月老趁此机会,先差金甲神采摄了张飏魂儿,与鸾绡小姐面订佳期。因此差花神来摄鸾绡小姐的魂灵,到月老宫中,两人折证。

且说二人同趋月老案前跪下,月老分付一场姻缘的定理,会合的关头。他两人叩首谢恩起来,彼此偷看了一会。即命取出摩仙宝镜,交与张飏收藏,对鸾绡道:“须查此镜此人,即是百年夫妇。”说完,就放二人还阳去了。正是:

夫妻数定不能移,勉强图谋总是虚。

五百年前曾识面,注在姻缘一部书。

却说张飏还魂转来,颈上那条绳子已松去了,就如捧定着一株大木的相似,汆到江边,却又是一个地方。抬头一望,身子却在沙边滩上。连忙拖泥带水走到岸边坐定,仔细想了那奸夫淫妇下此毒手,咬牙切齿恨了一场,悲悲戚戚哭了一会。想道:“上天可怜,留此余命。如今天色已晚,不存不济,少不得命丧沟渠,不如原赴江中,寻个自尽。”哽哽咽咽又哭了一场。

只这一场哭,惊动了五升米洪恩未报,一年前大德难忘。只见两个人手执梆锣,随口唱些歌曲,一路而来。听见哭声,喝道:“你是甚人,在此啼哭?敢是奸细么?”张飏道:“我是受难之人。”那两人道:“快快说来。”张飏将自己的名姓并家中的淫妇与奸僧的勾当,细细说了一遍。二人惊骇道:“听你说来,你是我们两个的大恩人了。”张飏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一人道:“我叫施恩,他叫布德。”张飏道:“你们不要错认了,我从来并不曾施恩,亦未尝布德,缘何有你们二位?”施恩道:“你记得上年,我们二人为米相打,你将五升米劝了我们的闹。自那日之后,我们两个因你感激,拜为弟兄,如今就如骨肉一般。只因荒年无计,投在山中做了强盗。今日该差巡逻,不料在此遇着恩人。你且同我们上山去,再作道理。”张飏听了这话,方才信以为然。二人将手扯他同行,方知浑身是水,连忙每人身上脱下一件衣服,与他换了。张飏道:“我若上山,倘你大王不容,叫我到何处安身?”布德道:“不妨。我大王为人仗义疏财,只差肚中少些墨水。若得你这样一个朋友,这头目他还要让你了。”施恩道:“不但让你做大王,他还要替你报冤哩。”张飏听见“报冤”两字,便欢喜起来,就随了二人同去了。不题。

且说鸾绡小姐晕去,父母守在床前。到了次日,陡然一个翻身,口中叫道:“张飏,张飏,拿那摩仙宝镜与我看。”父母再三叫唤,只觉口中微微有气,连将汤水灌下,便四肢温暖,举动得来,叫了一声母亲。父母欢喜不胜,擎拳拱手,证天证地。看看吃些饮食,不上三五天,觉痊愈了,把魂游的事情,说与父母知道。那夔夔宰相即刻传檄行文,遍天下贴了告示:“若有摩仙镜献者,即以女妻之。”又差几个得力官儿,叫他微服私行,察访的实。只这一桩事也是不小,几月之间,早已传遍天下。

且说静空听见这些说话,亲自到城中看了告示,心下想道:“妹子有面镜子,他说有人走出来,必定就是摩仙镜了。我若得了这面镜子,拿去献与夔夔丞相,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姐配我为妻,胜于这个打和尚的婆娘。我如今回去,不要与他说知,且骗他的到手,再作商量。”一路踌躇,不觉已到门首,进去见了春娘。

那知春娘早已得知这个缘故,心下筹之熟矣。静空不曾开口,春娘道:“哥哥,我有一主横财来了。”静空道:“什么横财?分些与你哥哥用。”春娘道:“自然有你分。”就说着这面镜子:“若得万金,我即卖与他去。”静空到打了一个灯心棒,呆了半晌道:“那有这许多银子卖?便得了十廿两,也就够了。”胡乱说些闲话。

过了三四日,静空想道:“这面镜子,若要骗他的,断断不能到手。俗语说得好,千讨不如一偷。”候得春娘在厨下做饭,便钻入房中,翻箱到笼,影也没有一个。那知春娘晓得这物是值钱的,囗囗藏在一个夹巷里,并无一人得知。静空寻了半晌,并不见影,只得床下来寻,将身钻入。不料春娘走来,恰见这和尚似狗的一般爬入床下,甚是可骇。春娘轻轻拿了一条门闩,照腰里用力打了一下。这和尚十分痛楚,连忙退得出来,也是立不直了,便眠倒在地骂道:“贼淫妇,为何下这毒手!”春娘见他囗囗,举门闩又要打去。静空急了,连望床下钻进躲避。停了两个时辰,这痛方住。

春娘晓得他要偷这面镜子,问道:“你爬到我床下做甚么?”静空道:“你床上许我爬,床下到不许我?”春娘道:“如今床上也不许你爬了。”静空到不好意思,陪笑道:“偏要来爬一爬。”将手扯春娘揿在床上,要与他云雨赔罪。春娘放落脸来,用力洒脱。静空见话不投机,发怒道:“你要将待张飏的手段待我,你休想哩!”春娘听了这句,发急起来,道:“你这黑心秃驴!我一身被你玷辱,丈夫性命又被你害了。如今与你这秃驴打伙,怎有出头日子?你到快快请行。”将手推静空出去。静空见他这个推法,气得一天之火,想来是要断恩绝义的,将手揿春娘在地,着实打了一顿,竟自去了。

可见恶人的心肠,易于反覆。两人起初十分恩爱,翻转脸来,又是十分仇敌。这个情理,人所不知。要晓得春娘与这和尚通奸,只是一时失志。但既勾搭上了,无由割断,候着丈夫不在,便落得与他偷闲,何曾有个害丈夫的心?不意那日遇着张飏回来,叫起地方,那是骑虎之势,恐怕出乖露丑,发起这点毒心。后来丈夫死了,静空就如夫妻一般,不离左右,摆在面前,觉得也有些厌恶。就是两人并肩交颈,那和尚未免妆娇作痴,把光头在春娘脸上擂擂擦擦;若是新剃光的还好,略略长了一二分,便要弄得个不耐烦。干起事来,又像那饿虎攒羊、馋鹰搏兔的相似。偶然一次,也经受了。如今日日上场,未免倒戈弃甲,投递降书,把他十分狼藉。春娘到也有些气他不过。比着自己的亲夫,终是读书之人,那惜玉怜香的心肠大相悬绝。所以日常间比前大不相同,疏疏淡淡,任其去来,并没一点眷恋之心。每每听到五更,一梦初醒,平旦之气,良心发现,想着丈夫无罪无过,把他一命黄泉,尸骸零落,就出了几点迁善改过的泪儿。欲要拒绝和尚,又没处生端,今日趁此机会吵闹一场,赶他出去。

柳春娘虽有此心,也还未肯踢开。只因有了这面镜子,得了这主大财,唯恐静空在此,未免私下要打他些后手,当官要分他些用用,便怀了一个忌刻的心。他思量有了这主财帛,嫁个老公,明公正气成个格局,终日守着这个光头,也羞见故人邻里。这些都是恶毒肚肠,奸巧肺腑,人所想不到的。

那静空也不是个好人,他要弄了这面镜子,将来做个大富大贵的人,就把这旧相知视为冰炭。若还把他偷去,他就断了这条路了,死也不上门的。当初没有老婆,遇着春娘如同活宝;及至久在身傍,也便如此,他就起了这点贪心。这是恶人得陇望蜀的念头,自不必说。

哪知这场闹吵祸起萧墙,惹动了:

假盲儿留心看破,真孝子为父伸冤。

要知两人口舌自然生出祸来,看他下则,方快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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