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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內篇逍遙遊

逍遙遊者,此篇所立之名也。內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遊者,心有天遊也;逍遙,言優游自在也。論語之門人形容夫子只一樂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憀木,如南山有臺,曰樂只君子,亦止一樂字。此之所謂逍遙遊即詩與論語所謂樂也。一部之書以一樂字為首,看這老子胸中如何,若就此見得有些滋味,則可以讀芣苢矣。芣苢一詩,形容胸中之樂,併一樂字,亦不說此詩法之妙,譬如七層塔上,又一層也。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烏,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關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鸒鳩笑之曰:我决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此段只是形容胸中廣大之樂,卻設此譬喻其意。蓋謂人之所見者小,故有世俗紛紛之爭,若知天地之外有如許世界,自視其身,雖太倉一粒,不足以喻之。戴晉人所謂蝸角蠻觸,亦此意也。北冥,北海也,鯤鵬之名亦寓言耳。或以陰陽論之,皆是強生節目。烏之飛也必以氣下,一怒字便自奇特。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之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里。言必有此大風而後可以南徙也。南冥亦海也,莊子又以天池訓之。齊諧書名也,其所志述皆怪異非常之事,如今山海經之類。然此書亦未必有,莊子既撰此說,又引此書以自證,此又是其戲劇處。摶,飛翔也;扶搖,風勢也;三千、九萬,即形容其高遠也。去以六月息者,此鳥之往來必歇住半年方可動也。野馬塵埃三句,此是他文字最奇處,前後說多不通。野馬,遊絲也,水氣也,子美所謂落花遊絲白曰靜是也。言此野馬塵埃自何而得,皆世間之生物,以其氣息自相吹噓,故虛空之中有此物也。此三句本要形容下句,卻先安頓於此,謂人之仰視乎天,見其蒼蒼,然豈其正色,特吾目力既窮,其上無所極止,故但見濛濛然爾。鵬之飛也既至於天上,則其下視人間,不知相去幾千萬里,其野馬塵埃相吹之息,亦必如此濛濛然,猶人之在下視天上也。此數句只是形容鵬飛之高,如此下,得來多少奇特。若如從前之說,以鵬為大,野馬塵埃為細,與前句不相接,後句不相關,如何見得他筆力。水之積也不厚,為下句風之喻也。坳堂,堂上坳深處也,其水既微,但能浮一芥而已,以杯盞之類置其間,則膠住矣。膠音教,言粘住不動也。鵬在天上,去地下九萬里,風自漢谷而起,而後蓬蓬然周遍四海。鵬既在上,則此風在下,培,厚也,九萬里之風乃可謂之厚風,如此厚風,方能負載鵬翼。背負青天,言飛之高也;莫之夭閼,無障礙也;圖南,自北海而謀南徙也。圖,謀也;蜩,蟬也;鸒鳩,學飛之小鳩也。譽或作鸒,音預,亦小鳥而已,兩字皆通。决起者,奮起而飛也;搶,突也。奮起而飛欲突至於榆枋之上,不過丈尺之高,有時猶不能至,又投諸地。控,投也,言我所飛不過如此,且有不能,彼乃欲藉九萬里之風而南徙於天池,奚以奚用也。此意謂淺見之人,局量狹小,不知世界之大也。

適莽蒼者,三飧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莽蒼者,一望之地,莽蒼然不見,我欲適之,一往一來,不過三飯,而腹猶果然。果,實也,食未盡消也,言其近也。將為百里之往,則必隔宿舂搗糧米,而去非可三飧而已。為千里之行,則須三月聚糧矣。此三句以人之行有遠有近,則所食亦有多有少,亦如人見有小大,則所志趣亦有遠近,又為鵬與蜩鳩之喻也。二蟲者,蜩鳩也。言彼何足以知此,故曰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此兩句又是文之一體。以小知大知一句結上鵬鳩,又以小年大年一句生下一段譬喻。朝菌,大芝也,亦名日及,生於糞上,暮生,見日則死。彼但知有朝暮而已,安知有晦朔也。蟪蛄,寒蟬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不見四時之全,故曰小年。冥靈,木名也,大椿亦木名也。此亦寓言,不必求其實。言冥靈之生一千年方當一歲,大椿之生一萬六千年方當一歲,彭祖僅年八百,至今乃以高壽特聞於世,眾人皆欲慕之而不及,亦是見小而不知大也。久,壽也,匹,慕而求似之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

此段只是前段又翻說一箇證據。言向來湯曾問棘,即此事也。棘,人名也。是已,即是也。據此一句合結在下,以結語為起語,此其作文鼓舞處。窮髮,不毛也;扶搖,風勢也;羊角,亦風之屈曲勢也;摶,飛翔也;絕雲氣者,言九萬里之上更無雲氣。人言泰山絕頂,雲皆在山下,雷鳴如嬰兒聲,然今人亦言雲只在半天是也。圖南,且謀適南冥也。言謀為南徙之計,而後往南海也。斥,小澤也。斥澤之鷃,小鳥也。飛之至者,言我翱翔蓬蒿之間,其飛如此,亦至樂矣,又何必他往哉,其意即與前段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知效一官,言其智能可以辦一職之事也。行比一鄉,言其德行可以比合一鄉而,使人歸向也。德見知於一君,是為遇合而可以號召於一國,言主一國之事也。此三等人,各以其所能為自足,其自視亦如斥鷃之類。宋榮子見之大者也。猶然,笑貌也。宋榮子之為人,雖舉世毀之譽之而不加勸沮,言不以為意也。視彼一鄉一國之士,但見可笑。然宋榮子之所以能此者,何也。蓋知本心為內,凡物為外,故曰定內外之分。在外者則有榮辱,在內者則無榮辱,知有內外之分,則能辨榮辱皆外境矣。斯已矣者,言道理只如此也。彼既以本心為重,外物為輕,則豈肯汲汲然以世俗為事。數數,汲汲也。雖然宋榮子之能固如此,亦未有大樹立作家處。若列子者,以身御風而行虛空之間,半月而後反。其御風之時泠然而善,此形容其飄飄之貌也,泠然,飄然也,善,美也。彼既能乘風而行,又視修身以求福,汲汲然惟恐不及者,不足言矣。未數數者,言其未肯似他如此數數也。人之行也在地,列子之行也御風,此雖免乎行矣,而非風則不可,故曰猶有所待。若夫乘天地之正理,御陰陽風雨晦明之六氣,以遊於無物之始而無所窮止,若此則無所待矣。此乃有進無迹之分也,至於無迹則謂之至人矣,謂之神人矣,謂之聖人矣。無己、無功、無名,皆言無迹也。特下三句贊美之又贊美之也。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口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待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爝火,炬火也。日月既明何用把火,時雨既降何用抱甕。堯謂許由立則天下自治,而必使我主此,我自見其不足,故以爝火浸灌自喻也。尸者,主也。政天下者,言以天下歸之汝也。名不出於我而出於人,則是在外者也,以名對實則實為主而名為賓。吾不為賓者,言吾不以外物自喪其身也。鷦鷯偃鼠,許由自喻也,言其有以自足也。偃,伏也,偃鼠,潛伏之鼠也。歸休乎君,言君且歸去休,不必來訪我也。庖與尸祝其業不同,言我不能舍我之所樂以代汝,各守其所守,亦猶尸祝不肯違越去其樽俎,而代庖人烹割也。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肩吾、連叔皆未必實有此人,此皆寓言,亦不必就名字上求義理,中間雖有一二,亦可解說而實不皆然也。無當者,無實也,往而不反者,謂其大言只說前去而不回顧也。河漠,天河也,河漢無極,謂天河在天,不知其首尾之所極。逕音徑,庭音趁,逕庭只言彊界遙遠也。大有,甚有也;其言不近人情,言非世俗所常有也。藐姑射,山名也,冰雪瑩潔也,所養者全,陽氣伏而不動,故凝然若冰雪,今之服氣道人亦有能為此者。綽約者,柔媚可愛也;處子,處女也。則神全不食以下四句,言其神妙也。其精神凝然而定所居之地,百物自無疵癘之病而年穀自熟。蓋接輿之言如此。狂與誑同,肩吾以其言為欺誑而不可信也。曰然者,言固是如此也,汝固疑而不信也。文章之觀示,鐘鼓之音聲,人皆見之聞之而瞽者聾者無預,此形骸之病也。豈唯形骸有此病,在心亦有此病,言其心無見識,猶聾瞽然,故不知此語而以為誑也。時,是也,女與汝同,前後解者皆以此時女為處子,故牽彊不通其意。蓋謂如此言語豈是汝一等人能之。此等人其為德也,周遊乎萬物之上而世自治,彼豈肯弊弊然以治天下為事,言其無為無不為也。蘄與祈同,亂者,治也,言一世之人自析乎治,我但無為而彼自治,我何用自勞,弊弊,自勞之意也。物莫之傷者,言外物不能動其本心也。稽,至也,水之大可以至天,而斯人不溺;旱之甚可使金石融流、土山焦枯,有彼亦不熱,言其無入而不自得也。塵垢粃糠,緒餘也,謂此人推其緒餘可以做成堯舜事業,豈肯以事物為意。物者,事物也,為事猶言從事也,陶鑄,做成之意也。據此一語便是郭子玄所謂不經者。但其著書初意正要鄙夷世俗之儒,故言語有過當處,不可以此議之。如李太白曰:堯舜之事不足驚,莫比夷齊事高潔。與此何異。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章甫,冠也。越人既斷髮,不用衣冠。宋人以此為貨而往越,宜其無賣處也。莊子此言蓋謂其所言廣大,今世之人無非淺見,此言何所用,謂世不足與語此也。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此章亦見廣而後知自陋之意。以堯之治天下,古今第一人矣,而於汾水之南,見四子於藐姑射之山,猶且恍然自失,況他人乎。喪其天下,忘其天下也;窅然,茫茫之意也。四子既無名,或以為許由、齧缺、王倪、被衣,或曰山海經云:藐姑射在寰海外,汾陽,堯都也,在堯之都而見姑射之神,即堯心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如此推尋轉見,迂誕不知,此正莊子滑稽處。如今人所謂斷頭話,正要學者如此揣摸前後,解者正落其圈中,何足以讀莊子。其實皆寓言也,大抵謂人各局於所見而不自知,其迷著必有大見識方能自照破也。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統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統,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瓠,可為瓢者也,實瓠之子也。一瓠之大,其子五石,則亦可盛五石之水

矣,堅,重也,瓢,半匏也,瓠落淺而大之貌也。掊擊,碎之也。不龜手者,言冬月用此藥而手不裂也。洴澼,打洗也,絖,絮也。以有此藥而為人洗絮,數世以此為業也。樽,浮水之壺也。以壺繫腰乃可浮水,故曰:中流失船,一壺千金。莊子既以不龜藥之事喻其不知所用,乃曰有此大瓠,何不思之以為浮江之壺。慮,思也。何不慮者,言子之思何不及此也。蓬心,猶茅塞其心也。此段之意亦謂見小不能用大而已。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狂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樗,惡木之名也。大本,樹之身也。擁腫,盤結而瘰塊也。不中繩墨規矩,言其不中用也。立之塗,近於道旁也。此惠子戲以喻莊子之大言無用也。狸狂,狐之類也;敖者,物之遊遨者也,伺候而欲食之。方其跳梁之時,不避高下,亦最小而桀點者。一旦為機網所中,遂殺其身。辟,法也,機辟,猶言機械也。斄牛,旄牛也,其牛至大而不能如狸牲之執鼠。此意蓋喻世間之物有大有小,各自不同,不可以大者皆為無用也。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言造化自然至道之中,自有可樂之地也。役役人世,有福則有禍,若高飛遠舉以道自樂,雖無所用於世而禍害亦不及之,即退之所謂刀鋸不加,理亂不聞也。故曰不夭斤斧物無害者,安所因苦哉。惠子之間,莊子之答,如今人說隱語然。後人就此機紬多少文字,其原實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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