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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悦来定了一定神,然后走进尤氏房中,将田妈一夜及现在还痛的光景禀了一遍。尤氏道:“你既通夜没有睡,这回子也好去躺一躺了。”悦来答应了“是”,就转去倒了一碗希饭汤给田妈吃,过后就在炕上去躺了。暗喜道:“我的心事不意今日就能说了出来,莫非前生注定的。但不知主母肯把我配他否?这一重关倒有些难过。”这里尤氏晓得田妈之病没有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了。暗喜道:“今晚可以同玉坛相叙了。今晚仍命悦来去陪田妈睡。午后命何惠到乡下等庄去算租账,三日不能回来,乘此可命玉坛挨到了一更将尽之时,嘱玉坛进我房来,总无人得知的。”主意已立定。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十分欢喜,想道:“昨日得了一个趣梦,今早又得这一件喜事,若今晚能应着梦中南华姊姊贺我的事,则我就要快活到天外头去了。然而我那有这样福分?不要福薄灾生起来。且出去买几样鲜果品好花卉进来供献我南华姊姊。心里正一头鬼诵经,脚底下走出去了,买果品花卉进来,如法摆供。拜过后便往上房,果见尤氏。尤氏道:“昨晚田妈忽然生病,今早还未退热,生怕着了邪气,今日要替他祭献宅神,你酌量去买些供菜回来。”又低声道:“并不为祭神,不过借个名色实在是请你的。”随将已定的主意一一说知,又授了晚上入内之计。玉坛一一记在心头,十分欢喜,所有那日的买菜供神,以及尤氏命何惠赴乡算账,命悦来仍去陪着田妈睡觉等事自然一一调拨妥当,不必细述。到了一更后,玉坛依着尤氏所授之法,先将前后门户一齐上了闩,然后从大厅后轩天井内上了桂花树,转上了晒台,走入西厢楼内,从扶梯而到了尤氏房内。但见桌上已摆好了荤素果碟,件件鲜明,花笑胆瓶,香浮宝鼎,一房春气,绝胜迷香之洞。转进梳妆房内,方见尤氏在妆台前斜睇着菱花宝镜,在那里插戴珠兰,不施脂粉,身上穿一件西湖色熟罗短衫,元青纱裤,宛似一个新娇卓女。玉坛一见,以为误入天台矣。走近身去道:“我玉坛两年辛苦也有今日,只恐怕在这里做梦了。”尤氏笑道:“人生世上,本是一场大梦而已。至于今晚之事,不但如梦,而且梦想不到的。以我的身分,我的素性,岂肯做出这样事来?就你也是绅户之子,读书之人,又何肯卖身作贱,赶这种苟合之事?总是的夙世原故。两人搀手走到卧房,玉坛道:“今晚是要先谢个恩,告个坐,才好放肆的。”尤氏暗想道:“我正要寻他的不是处,给他一个下马威,骑住了他,使他后来不敢不在我裙底低头,服我号令。我昨夜赠了他一首诗句,他居然见了我两次,题也不题,好看话也不说一句,他已藐视我了。今晚偏要就拿做诗一事去难他一难呢。”便道:“我本来不要你谢什么恩,告什么罪的。但说‘放肆’二字,不要你将来连别的事都放肆起来。不要说你是我的晚辈,即便你比我长了十辈,也不能在我跟前放肆的。今晚倒要你到我裙底下多磕几个头呢。”玉坛笑道:“理应这样的。”便近着尤氏裙边,果然磕了七八个头,又磕了一个响头,然后搀他起来并肩而坐,执手谈心,交杯欢饮,绸缪缱绻,春意满怀。玉坛将手帕解开,取出象牙骨百美图摺扇一柄,上写着情诗一首,羊脂玉和合扇具一个,赠与尤氏为表记。

尤氏取出自已绣的荷花式金丝香囊一个,上有翡翠玉荷叶式提头,与玉坛做表记。你一杯我一盏,两人略有醺意。谯楼上已转二更,于是两人都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东西收什得干干净净,地下的骨头果壳亦尽扫除,炉内添上了龙麝,然后又坐下吃了茶。玉坛此刻淫心荡漾,连次催促夫人卸装。尤氏道:“我们不是楚馆秦楼的遇合,怎么你就这样鄙俗?我虽不是佳人,你却是一个才子,今晚之会必得做几首妙咏助助风流之兴才是呢。我再来煎茶,你将今晚的意思做律诗两首。”

第四回 试良谋两宵逞欲火 设奸计一语漏真情

却说玉坛正在淫心荡漾之时,被尤氏押令要做律诗两首方许上床,心中不胜焦急,又不敢违命,只得息心静气,做成了两首才得交卷。

诗曰:

自慕丰标已二年,天台路险料无缘。

那知今日能随愿,得进深闺许并肩。

赠我香囊珍手泽,贻卿纨扇重情篇。

愁人忘却态,相傍仙姬实赧然。

果然有志意能成,莫道红墙阻我行。

已许今宵游楚岫,不虚当日忆秦筝。

鸳鸯枕上春初暖,龙麝香中人欲醒。

乍近弥回肠寸寸,低言画鼓已三更。

尤氏在里房煎茶、脱簪环、净下身毕,唤玉坛进去也洗了手面,带了两盏茶,仍到卧房坐下。尤氏将诗细看,果然新色,满心要赞他几句。暗想道:“前日我赠他的诗也不至于不通,他好看话都不说半句,我倒去赞他么!看了两遍,就搁在一旁,毫无半字说到这诗上去了。玉坛见尤氏一字不题,心中以为尤氏眼界高超,所以看不上眼,就投过一旁了。如今倒得着了一个才女教诲教诲,也是我的运气。便站起身来道:“婶娘我此刻实在心慌意乱,做不出好诗来,到明日另做两首进来求教求教。”

尤氏道:“我那里晓得什么诗?我的诗是人皆看了就要污了眼,人皆谈了就要污了口的。”玉坛道:“婶娘都要替侄儿说客气话么?这是只好说侄儿的诗才配呢。”一面说一面(疑有缺漏)入籍,在此免得家乡一切缠扰,今年正月中寄信回去通知族长,至今尚未接到回信。岂有侄孙来而公堂没有信的道理?种种情节显有捏冒,我倒要出去盘他一盘再作道理。玉坛听尤氏说“这进门便说要见叔婆”的一句恍然大悟,舌头一伸,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精细的人?如今做官的人,做刑名的人,千中也难得一个。若刑名官府个个能如这一位尤氏,天下没有冤狱了。我真个只好向他裙底甘拜下风的了。”尤氏走到厅后轩,隔着屏门坐下,那人要见。玉坛道:“奉主母之命,凡有家乡亲戚,不拘亲疏,如未曾会过面者,总要问明白了才见的。”尤氏诚恐他说话狡赖,要取他的笔据,命玉坛给纸墨笔砚,他录出姓名、住址、现在的来意,从那里起身,经过那里,一一开明。那人便执笔写道:“侄孙姓张,名诳儿,家住山西。现因本乡地震震塌公祠房屋十四间,应捐银三百一十五两三钱二分,族长椿庭打发我来到叔祖家取这银子,因侄孙系属亲人,毋庸另具书信。”写毕呈与尤氏,尤氏道:“俱系大概之言,外人易于探听之事。再将你的三代及我今春寄知公堂的说话、银子的数目一一写出来。”那人吓定了汗流脊背,一字写不出来。尤氏道:“岂有自己的三代都不晓得的么?岂有在公堂中办事的人而不晓得我寄公堂中之信的么?”那人故意反转脸来道:“你们恃着自己富贵,便不认识穷居宗族了么?何必要罗罗娑娑拿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也不要认得你们。”立起身来便要走。尤氏喊住道:“你来了就不能去了。告诉你说罢,你说不晓得叔祖在安徽,先是谎话。我侄孙诳儿向来晓得的。如果不晓得,你走进门来因何就要见叔婆?何所见得叔祖不在家呢?况你这个字迹并不是向来寄我信的字迹。你快将捏冒的缘由一一说出来,免受解官吃苦。”那人一字不能对答,心知马脚已露,不能支吾,又不能走脱,便道:“你们也没有失财,只当我没有来就是了。一切不必说起,我是上你们小舅子的当,只求开恩放了我罢。”尤氏听他说上什么小舅子当的,更要追问了。便唤汪珍等将他眼睛用手巾蒙起,吊在梁上。尤氏走出厅来坐下,命赵慢慢拷问,那人痛不过,便道:“放了我下来,我说便了。”尤氏道:“不能!要你细细说明了才放你。”那人道:“我本姓向,名小中,安庆省城人,向在山西人皮货铺里做伙计出身,会说山西的话。

因去年六月中替这里张赵奉做了一个买小老婆的媒人,张赵奉许过我二十四两银子中费,到后来赖了我四两,我怨恨在心,时刻想害他。他的小舅子姓施,号猾计。他与我商量教了我到这里来的骗法,得了银子两人对分,所以来的。不意被奶奶察出虚情,求释放我,就沾恩不尽。”尤氏方知邝史堂已经买了小老婆一年了,天网恢恢,今日因这拐骗的事情倒破了。这一件事情出来了,尤氏心中喜的是不曾上拐子的当,反破了邝史堂在外买妾一件事。恨的是邝史堂瞒着他买妾,既不商量于前,又不通知于后。且小舅私通外人谋害一事,虽然谋害未成,而居心可恶。恨不得将这施猾计及这拐子一顿打死了才爽快。又命汪珍将他结结实实打了二百个藤鞭。天色已晚了,然后放他下来,拖出墙门外去了不题。

大皆吃了晚饭,干了些正务。玉坛到自已房中用用心心又补做了两首七律诗。

诗曰:

含羞含笑卸红妆,宽下弓鞋付我藏。

翡翠衾中揉乳滑,鸳鸯枕上接唇香。

灵犀才透娇声作,玉液微流秀色扬。

死是乡焉吾亦愿,巫峰长梦又何妨。

吾生久惯见娇娃,惟见卿卿恼乱怀。

脂粉不施容更冶,鸳鸯未合意先谐。

残瓜破处瓤犹满,老蔗尝来味转佳。

何事相逢如此晚,言谈枕上怨时乖。

玉坛将诗誊正,随手插入袜管中。听谯楼已交二鼓矣,仍照隔晚,从桂花树达到了尤氏房中。尤氏正在里间房中洗浴,回见玉坛走进房来,初见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便着洗浴布遮着阴户,且命玉坛撤去灯火。玉坛笑道:“我两人如今还有什么避嫌的么?”便走近身去道:“我来替婶娘擦背。”尤氏道:“我正少一个丫头在这里服侍呢。”玉坛便卸了衫子,替尤氏擦背抹胸,带着抚弄奶子,便随口占成两首七绝。

诗曰:

罗衫卸向玉纹茵,蓦见情魂欲览巾。

水滑凝脂灯下看,梨花带雨一枝春。

洗到酥胸满手春,揉来温软滑无垠。

果然似个鸡肉头,莫怪唐皇赞太真。

尤氏笑道:“这样赞扬我竟是一个杨玉环了。”玉坛笑道:“当年杨玉环出浴还没有今晚婶娘的出浴有趣。当初杨玉环出,安禄山未曾在御服侍,杨玉环倒替安禄山洗过浴来。如今婶娘不但不替我洗,倒还我替婶娘擦背抹胸左右服侍。”尤氏笑道:“你不要妒忌安禄山,你也坐到盆里来,替你洗便了。”玉坛果然脱去衣裤,坐到盆中,你替我洗,我替你抹,彼此交欢。先在盆中赶了一对鸳鸯戏水图,然后起来同到卧房,卷起了湘帘,沿窗坐下。银汉横秋,金风入户,两人挥扇谈心,飞觞啜茗。玉坛取出补做的诗来呈与尤氏,尤氏接来回环细阅。心中虽爱这两首诗,口中仍不肯赞他。但说道:“这‘残瓜’‘老蔗’两句未必是你的真意,不过勉强赞扬而已。”玉坛道:“并不是赞扬,是个实在情形。”尤氏笑道:“你说老蔗味佳,你可要尝尝否?”玉坛笑道:“我却最怕污秽的东西,惟独婶娘的余沥,不拘什么,总是爱的。那怕红潮下来,我当是他玫瑰;卤精水下来,我当他是蜜蜂糖。”尤氏笑道:“骂你这下作东西,不要嚼舌根,服侍我睡罢。”玉坛就去取睡鞋,又替他解膝裤,脱鞋,脱衣。尤氏道:“你这丫头倒也侍服得周到。你倒顶了悦来的缺罢。”玉坛道:“我那里巴结得到悦来的分儿?”两人说说笑笑,扒上床去,又赶起风流的事来了。口连其口,作一个吕字之形。底下头对上作一个舂米之状,攒香蕊,如蛱蝶之恋花;送杼迎梭,效蜻蜓之点水。枕畔莺声呖呖,席间玉液盈盈。气微而心荡,眼闭而骨苏,一泄如流,钩颈而睡。停了半个时辰,复行鏖战一回。

这里悦来一心要到玉坛房中去谈心,不肯早睡,便借洗脚为名,洗洗剪剪,包包裹裹,延到三更时候方才的当。便向田妈道:“我肚子里有些饿,到厨房下去弄些东西止止饥。”随提了一盏灯笼,从巷里转到玉坛的卧房外间,有腰门一座,向系里面上闩。近因门扃坏烂,就在外面用铁锁锁断,于是轻轻将钥匙开了下来。推进门去,走到玉坛卧房门首一看,不过掩在那里,不胜欢喜,一推而进,只有天灯一盏,并不见人。摸到外屏门及上房门,俱是关得紧紧的,惟有两扇窗半开半关,一无去路,心中十分奇怪。若道私自出去嫖赌,则这屏门是怎样闩的?若从腰门出去,又是外面锁断的。他飞到那里去了?只怕我还是在田妈房里伺候,他从上房转这巷里出去的?若给主母知道了还了得,难道他不晓得主母的厉害么?这倒要惊他一惊呢。随拈起笔来写上四句仍语道:“行其庭,如无其人。登其堂,不见其个。”写毕回房去了。

到了将转五更时,玉坛、尤氏两人起来,抹身吃了点心。尤氏道:“今日你去替我起一个家信稿,将昨夜拐骗未成之事,从头至末一一叙出来。叫你表叔速将他小舅子施猾计押令写靠身笔据,连他老婆儿女都要写上纸内。这样人若不先收住了他,将来还要受他的害。他若不肯写靠身笔据,便将拐骗一案出首便了。连这小老婆都不能容的。所有靠身银两仍照大概数目给发,靠成后先将笔据寄回与我,再另单录一张。戚继光大将军收。妾砖扉室内以致袒跣跪迎一节。使你表叔惊一惊,他接到我信之后,必定回来请罪的。他到家后,你不大要与他见面,他是近视眼,不大认识人的。你见他时须要离开四五尺地步,使他不认得你。我将来自有提拔你出头的道理。今日何惠若再不回来,我仍叫悦来去陪他姨妈睡,你再进来便了。”玉坛一一答应。东方已经发白了,仍照隔晚送了玉坛出去回房复睡。

玉坛到了房中,一见桌上写的纸条,唬得魂不附体。左思右想,除了悦来,万无别人可以进得这屋里来。如今露了这个马脚出来还了得,幸而他说不出口的。况他已与我私订了终身,再没有不来包涵我的。我且不用发急,且进去看他如何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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