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长安最华丽的皇家寺院。高宗还是在太子时,请旨太宗皇帝为文德皇后修建。听说占晋昌坊半坊之地,四百余亩,极尽华丽。季淑曾经来过一次。是的。在一千多年后,她来过这里。而那时,长安已经叫了西安。她眼前看见的这一切基本已经消失,只留下一所半残的寺院,人工雕琢的痕迹。不似现在这样,屋舍几乎簇新,连屋顶青瓦都还明亮。
“妹妹,这里走。”
小温夫人在侧门下车,一路便牵了真如海的手往里走。她们来得其实不算晚,可这样占半坊之地的寺庙内外却已经几乎人满为患。刚才路过街口的时候,看见庙门处有粥人天往外抬粥。似要施舍庙外之人。而这庙宇之内,竟也不平静。处处衣鬓华丽,尤其越往后行,越见如此。小温夫人对此极熟,拐弯抹角,路上几乎没碰见任何人。最近停在一个小院。院子中间西侧,竟种着一棵高年松!高有九尺,松枝广盖,竟是密密遮满了这整个小院空隙。
两个小沙弥站在院处,见小温夫人来了,便笑着上来揖礼:“温夫人来了,师傅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句话听得实在违和!真如海其实很别扭,可这位一千年前的古代妇女却似根本不在乎。笑嘻嘻的拉着她直直进了屋中。帘子才下,便听得一男子气骂:“如今你的驾子是越发大了,竟让我等了这般长时候?你这是欠揍了?”
真如海细看,屋中正央榻床上,一个三旬左右的光头僧人正黑着脸瞪过来。榻桌之上还摆了许多茶具,神情很不悦。小温夫人满不在乎笑着过去,自己解了外氅扔在一边,大咧咧坐在榻床一边:“怎样?我可是事先付了金锭子的,你不等,便还了我的钱来。”
这样也可以吗?真如海感觉自己搭错线了,跑错戏棚了?
可那光头僧人却是笑了:“泼嘴猴子。我怎么摊了你这么个亲家?”说完,便扭头看向了尚站在当地的丽人。眼前出现赞赏,果真丽人!与她一比,宝袭可便不够看了。痛快起身,坐到了主位。让出自己的地方一摆手:“请坐。”
这是在和她说话吗?
真如海想想,还是踱了过去,卸了外头腥红大氅,坐在了刚才某‘风流’和尚坐过的榻垫之上。
“听说王妃想尝尝我烹的茶?”窥基说话直接,动作迅速,已经引了炭火开始烧水。而这一桌案的烧茶器具,竟是无不一缺,无不一精。数数,竟四十余件器具,颇有年代,绝不是新制的。而若果真是古物,又得多少年去?值多少钱?
窥基问了话,却无人答腔。扭头看小温夫人,小温夫人含笑:“她不大爱说话呢?或许是瞧见你不如想象中那般,有些失望了。”
这话一出,倒引得真如海想起正经事来。细看正位上的这个光头和尚。浓眉大眼,身形健硕。颇有几分武将的虎虎英姿,极有男儿气概的男子。年纪三旬左右,眸光精湛,有些深不见底。真如海收起眼光,这大概是个不大好打交道的人!
见她还不说话,窥基也便不理她,只问了小温夫人:“可饿了?”
“那当然。我的金锭子可是连饭钱都包了的。”小温夫人趣谈,惹得那和尚又瞪她。招来小沙弥嘱咐两句,不一会儿,小沙弥端进来了三碗粥点摆在了案上。窥基只冲真如海摆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后,便自与小温夫人说话:“昨天阿梨来说,你把伯恩送到昭国坊去了?你如今是越发的懒了。阿梨一个人看着六个,已经够累了,你还给她添麻烦?”
“唉,你这和尚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要劳烦你妹子的。不过请她帮忙一段时候嘛,阿梨都不说什么,看你如今这德行?好象我没替你妹子,看过那六只泼猴子一样。”
“泼猴?那可是你的亲侄儿。他们是猴子,你是什么?”
“错!他们是你的外甥,他们是猴子,你也是。”
小温夫人在真如海面前,还只算是话痨兼八卦。可在这个和尚面前,却几乎变成泼妇。真如海看得目瞪口呆,那两个却似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斗嘴不休:“处弼这些日子很忙?他有半月不曾来看我了。前些天,有人送了我坛好酒,还想与他共饮。可恨那小子,如今作了大将军,竟是矫情起来了。”
“别只是你,我都有两日不曾见他了。说是陪圣人去了别宫,要七八日才能回来。”
这个时候程家三郎被高宗召在别宫?真如海觉得自己有些阴谋论了。难道高宗是在挟制小温夫人不成?或者警告程家?那个清河公主……她应该是知道实情的!李仁说她帮了他不少忙。而据旋丽打听来的消息,却似所有的庶公主都不知生母。高宗知道吗?别人又以为清河公主自己知道吗?而最微妙的便是这个小温夫人,她与清河公主是不是一条心?这当中的尺寸还真是难把握。
处得太近便了!就容易让人觉得清河公主知晓身世,与吴王后裔暗中交往。
处得太难,又容易让人觉得她在是否故意?而且小温夫人交不了差,清河公主未必便真占得了便宜?
两下里都难!而最可恨的是,她知道得太少!再一次,真如海痛恨那个卖糕的光屁股娃娃,干什么不卖张好票给她?
“王妃好兴致!本庙的粥色如此不好吗?”
窥基与小温夫人斗了半天嘴,回头来看,却见这慕容王妃歪头在看窗纸。仿佛那窗纸上绣了花,而碗里的粥尚剩了许多。想他慈恩寺施舍的粥饭,向来是只有抢光,不够吃的。象她这样,着实可恶!“女施主可知一粥一饭当知来之不易?如此浪费,还在佛门,实在不该。”
竟在训她?
真如海没好气,也懒得与他分辩,便端起碗来,不管粥已经凉透,尽数舀在了嘴里。末了,又去看那窗纸上的透白光。竟象此地只有她一个似的!小温夫人十分叹气,合揖求过来。窥基瞪她,却也知道她这般做,实是为了身后的几大家子人。便寻摸说辞,问这女子:“听说王妃是胡人?”
“怎么?不象?”看来这两个今天是非要听她说点实话不可了。那她就说点实话好了!比方说:“我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可能将来也无子女后代。师傅若有慧根,看看可能为吾解下这孤苦命运?”
这是当他是个算命的了!
窥基意外,不过这些年他朝里朝外,世间尘外见过多少?对付一个二旬出头的小妇人,自信还是有办法的。
既是算命,自然要看相。相书窥基自幼读过,这位慕容氏其实长了一副好样貌。天庭饱满、颊丰脂润,眉棱分明是个心中有主意的,眼帘深密是深有心机的表证。上半副模样哪里都不错,可下半部分却有些差强人意了。下巴尖尖,便有福气也难承受!红唇原本娇艳丰盈,形态仪好,却半点向上翘弯的痕迹也不见。想是平常少笑的缘故!平白露出几分苦相来。
“怎样?师傅看出什么来了?”真如海挑衅,光头和尚却抱胸含笑,看了一眼小温夫人:“有金锭可赚吗?”
小温夫人气得拔了一只镯子便砸了过去。那和尚利落接过,直接放进怀里。真如海看得实在头疼,古代不是应该很守男女大防吗?这两个本已经有许多事说不清,居然还行事这般不讲章法?因心中有事,眉头自然结得紧了些。
窥基趁机细细看过去,终于认定:“王妃心思过重了。原本福泽无量,却因狭细心思,难承难载。打个比方,天有恩露,大地本该欣喜承受。可王妃心中多沟壑!楞生生的将平川大地划出许多山棱河泽出来。以至于大雨倾下,有时荒芜,有时涝泽。最可怜的其实莫过于:水过承之,却无法接续。以至于风干日晒,终成干涸。”
“那,师傅可曾见过心中无沟无壑之人?”
真如海反问,窥基眼中皆是笑意,手指向身上袈沙比划:“世间自是没有,可这衣衫有。而它有,便是我有。”
“师傅欲度吾出家?”竟拿袈裟做比?
窥基继续摇头:“非也!佛门并非净土,佛门也并非孰人皆可进。女施主心中没有神佛!穿上袈衣也是白费。”
“那吾心中有甚?”
季淑一向是个无神论者,她可以很肯定她心中没神佛那东西。可是她心中有什么?
一千多年以后,很少有人知道。小姨知道一些,宝袭知道一些。她自己也只是知道一些!宝袭曾和她说过:“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话没错!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希望看到爸爸别放走那个女人,在故意杀人或故意伤害的罪名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关进监狱去。她会请亲戚好好关照她!她甚至在心中悄悄希望过,那个女人在法庭上抖出一切,让那个曾想抛弃妈妈和她的男人再也无法装出斯文有礼的模样。她希望他和她通通滚出地球,再不回来。可……十年岁月,真的太长了!长得让她那样……痛苦。他用了别的父亲十倍的精力来爱护她!他给了她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家庭!而那样的东西,是人人都想要的!她也很想要的,或者说她最想要的。
她曾经拥有过那样的完美,然后摔成了粉碎。再然后有人一粒粒拣了起来,给她拼回了原状。甚至更加完美,更加晶莹剔透!比原来的好一百倍!一千倍!却……因为一些事,大打折扣。于是,它成了一件难以辩认的高仿瓷。看着很象,看着很美,你知道它是假的?可它自己,却说那是真的。
她的心里有什么?季淑很好奇,她很想知道。
她充满好奇,静待着回复。
而这她一瞬间失神般的迷离,给了窥基最好的理由:“王妃的心里,只有旧梦。除那之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