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更值,每日坊门何时开、何时关,均有定律。尤其昨日城中发现疫症,各坊门更是当夜关闭,不得令人行走。
永嘉坊自也不例外。可坊门再固,也敌不过一枚金牌。开启坊门,一辆华车便是风驰电掣般的驶入坊中。左拐右绕,不到片刻便已经停在郁林王府之前。车还未稳,一锦袍男子便呼的跳了下来。冲到门上,咣咣砸门,怒喊:“清河公主来访,程处弼叩门,快些开门。”
左千牛卫大将军来砸门了?
府中仆役虽皆病了,可到底有几个结实些的,吐的不是很厉害。赶紧过来开门。可门才打开,便见程将军一脸杀气的冲了进来,拎住一个脖子,咬牙怒问:“慕容氏住邸何在?”
“王妃、在那边,松龄院。”往最东角处一指,便被扔在了地上。
程处弼急得眼珠冒火,一气冲往东边,左顾右盼,总算看到了松龄院的匾子。大步跨了进去,正屋有灯明亮,在外头自报家门后,便咣的一脚踢开门,冲进去。
屋里,松香清薄。因只亮了两盏灯烛,所以并不算极亮。他这般冲进来,按说是极唬人的。可那正榻上闭目养神的少妇却是连动也没动一下,倒是她身边站着的婢女吓得不轻。赶紧去扯她,可那慕容氏却是文风不动。
程处弼虽耿直,虽并不算果真愚笨。看此情形,便深行大礼:“臣左千牛卫大将军程处弼,拜见郁林王妃。”
终于来人了吗?
踢着门进来,这会子却来参拜神马王妃?
季淑冷笑,睁开眼睛,斜着支歪在了软枕上。看着门口地上站着的这虎威将军?三旬左右年纪,虎目英姿,虽是常服,可行动眉宇间便带着一股武将气质。瞪看过来的眼神里火苗噗噗直冒,暗红色的杀伐决断里血腥浓郁。这是个正经杀过人的!
一时间心里有些怪怪的,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玉指纤纤,洁白莹润,看得象是很干净了。可、是真的干净吗?
真如海在沉思,可下头程处弼却已经忍耐不住了。抱拳回话:“王妃,内人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王妃看在温氏清贵四代的颜面上,高抬贵手。她身子弱,又有痼疾,是禁不得折腾的。还望王妃早赐解药,程处弼感激不尽,定当重谢!”
“重谢?”榻上小妇人总算说话了,可莹莹的笑眼里却棱光四射:“怎么?长安城的金银比岭南的高贵?程将军这是想打发要饭的花子不成?便是看不起我慕容氏,您家那夫人的命便值几锭金银不成?”
程处弼嘴拙,当即便是语塞。可他身后帘子却已经适时挑起,一两鬃微霜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扶着一位华服丽人进来。边走边笑着对榻上小妇人讲:“舍弟急燥,王妃勿要见怪。程处亮在此,拜见王妃。”
这就是李仁的亲姑父?
季淑靠在迎枕上,笑着看这兄弟两个。虽说这古代叔叔舅舅没大小,亲兄弟更别提。可这两个兄弟,一年满头乌发,英气勃勃。另一个却是两鬃霜华,眉间苦涩。驸马的日子不好过成这样吗?
她不说话,清河也不与她斗嘴。直待坐下后,才道:“你弄出这样大的阵仗来?到底要如何?”
这算是来了一个明白人吗?季淑微微打了一下哈欠:“公主太高看自己了吧?您来?管用吗?换个姓长孙的,或者姓武的过来,大家都便宜。您来了,小心回家没几天,自个儿的脑袋都搬家。”
这个慕容氏!清河歪头看她,见慕容氏歪躺在榻上,衣歪裙翻。两个男子进来也不收敛,眉头就是一皱。可到底今天来,不是为了纠正慕容氏仪态的。便吸了一口气淡讲:“多谢好意。你只说你该说的便是。”
季淑撇了撇嘴:“算了。这长安城的公主们若个个都来一遍,我可没那功夫个个显摆一次。”
真是不驯到家了!
清河公主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当下脸色便更冷:“到底说还是不说?你若不说,稍刻便有人直达如此,将这府中一概人物尽数押进天牢,个别交宗正府处置。”
“您是在说李璄吗?”宗正府?季淑高兴了,几乎想拍手:“您快点,您麻利点。您直接宰了也行!我没意见。”
“那你自己呢?”清河怒了。可她越生气,真如海便笑得越高兴:“随便!凌迟寸剐,哪样都行。横竖如今老天爷改吹东风了。有本事就隔着老远,一箭射死我。没本事,可就没怪我,拖满城的人陪我共葬。”说罢,呼的一下坐榻上坐起,右手抓起榻连小几上的一只茶碗,举手便泼向了左手处蜡盏。看似清水,却遇那香烛之后,一股怪异香味自屋中开始漫延……
程处亮大惊失色,赶紧去护清河。可清河却气得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凤目圆瞪,冷吡银牙:“本宫就不曾见到你这般放肆的妇人!”
“您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她没好气,季淑越发没好气。拿过榻连小几上放的一张薄萱,捏在手里拧成细纸。既不精心,十分随意。可这屋子里越来越浓郁的香气却证明着这位郁林王妃身边之物着实不凡。
程处弼急得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连不知该如何开口。明显得如今这药不过是引子,她手里的那纸笺才是杀手锏!她如今拖着,不过在等二嫂的条件。想压她,没那么容易!给不了她要的条件,她便玉石俱焚。
若是寻常妇人,耍诈者多。可这慕容氏却是已经一抖帕子,便弄翻了半城的狠角色。只是,程处弼着实想不通:“内子到底如何得罪了您?王妃,恕臣下无礼。您先前在长安已经忍耐多时,内子并不曾得罪过您。缘何下此毒手?您说得出来,下臣无话可说。您若说不出来,玉石俱焚之路上,下臣绝对会先送您一步。”
说完,往上大跨一步。右手按住腰间剑柄,几乎便要拔出。
这人……竟是真急了!
那位小温夫人对他来说,竟这般重要吗?
季淑从来不信古代男子所谓的痴情传说。什么娥皇女英?不过是男人的痴梦;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更是一杯悔不当实的苦酒;孔雀东南风、无情的到底是婆母?还是没有骨头的男子?更不用说这大唐之后的宋、明、清……
若说中华泱泱几千年,女子活得最滋意的莫过于大唐了。可那也不过是矮子之中选将军,有奈无奈?既是如此世情,所谓付出多少,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把戏!
李仁生死,她不在乎!可却最可恨,她已身在虎背,无法下来。不进则退,忍过便是****生死。而既然对方已经把萧氏的人拱到她面前,那么……她这个‘慕容真如海’便是连忍耐都不能再忍下去了!
这世上会有谁知道真如海的生母是萧氏?
肯定是那边露出来的风。李仁?李玮?李琨?还是那个与她同住一院,却从来不曾说过话的李璄?
欺人太甚!
而那个人,说话如同放……想着想着,心头酸苦,一闭眼,两行热泪便滚了下来。声声吸气回收,可睁眼却仍然是一片朦胧。
“我、要三颗人头!一父一母一子!何时送来,何时罢手!”
太极宫偏殿内,一明黄身影负手站在朱樨之上。下阶处清河公主坐于软墩之上。听完刚才皇姐回述,高宗久时无语。慕容氏这样的条件,委实让高宗意外!
他想过慕容氏可能提出的要求:彻查当年长安毒案,到底是何人之手?从慕容氏今天的手段来看,她所言确实不虚。若李仁有心夺位复仇,那么何需阴阴诡诡的手段,凌迟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哄好慕容氏,一张帕子,神不知鬼不觉,整个长安便是死城。可、她没有。不管是她不肯给,还是李仁不想那样做。总归,这慕容氏放在长安,倒也保险。
只是:“她为何不想彻查当年之事?”
这话是高宗背着身‘自言自语’出来的,殿中并无三人。清河公主坐于软墩上,动动嘴角还是沉默。等不到附声,高宗转头回来看皇姐。忽的轻叹一声:“皇姐是在怨朕了。”
“哪里?臣、不敢当。”清河公主起身,恭敬施下君臣大礼。
朱樨上,高宗眼眶发热:“皇姐这是果真在怨朕了。”声中带了哽咽:“别人不知,皇姐难道不知?吴王到底卒于何人之手?身为人子,朕怎能还真相于天下?长孙氏纵使有心冤纵,可舅父已经偿命了。新城是朕幼妹,长孙诠自幼陪伴于朕身侧。失父丧母之痛,朕如何不怜惜于他?吴王或许果真有冤,可朕除了把这案做成冤案,还能如何?难道果真为了保父皇名声,订长孙氏一个冤杀皇子的大罪?介时长孙氏可冤?皇姐,朕左右为难。朕一心想着皇姐会为朕分忧的!可……皇姐到底还是与朕生分了!”
讲到伤心无奈处,高宗啜泣出声。丹樨下,清河公主裙前朱毯之上,一滴两滴水渍渐长。高宗眼风扫过,心中略舒服了些。拿帕子试了试泪后,又哽着些许鼻音,继续往下说:“如今瞧来,无论郁林王如何,这个慕容氏倒还算是心正的。她所提的要求……皇姐,便替朕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