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丽虽只是十二三的丫头,却是说干就干的利落性子。晚上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便问季淑要了一百文钱。下去给店家住费用了七十文,出去又在街上买上四个菜包,并十个馒头回来。齐齐的包在小包布里,背在自己肩上。
季淑看得目瞪口呆,又是满心想笑。旋丽在城里时低着头不说话,待出得城后,才解释:“我瞧姐姐对市井经济一概不通,多少钱办多少事都不晓得。给得多了,人家便当你冤大头,容易生出轻慢欺诈的心思来。长此久了,更易惹祸。今后我跟着姐姐,钱姐姐拿着,事儿交给我来办。姐姐看这样可好?”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季淑自然是没有不乐意的。
黔中道亦是多山,但行过庆阳后,前面便是开阔平地居多了。她二人身上皆没有路引,旋丽还有身契放在原来的主家身上。因此不敢再往县城这等热闹之地行进,只转头往山头小村的地方走。白天行走,晚间借农家留宿。旋丽嘴甜心乖,常与借宿主家婆娘小子闲谈,季淑问她为什么?旋丽讲:“咱们总是要找个地方落脚的,自然要找一个民风纯朴的所在。可不能有那些没天良打打杀杀招灾惹祸的主。”
“难为你想的这般仔细了。”季淑十分宽慰,却又隐隐感觉心酸。这个旋丽一路上行事前后都替她打点得仔细,虽然身量纤小,可是做事做活从来肯干。象是认真尽忠,却不肯在嘴角言辞上露出半分卑微来。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却为何落了一个这样的命运?
季淑怜惜她,旋丽也渐自更加觉得这个季姐姐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她自然不知道季姐姐身上到底有多少钱?可就那么大点地方,想来也多不到哪里去。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花销,可她从来不提一字。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彼此一样一份。有活要干,也从不偷懒耍滑,更不会故意指使了她去干这个干那个。说来不过是路人,谁也不认得谁,却肯这样待她。想起那个把她卖了的兄长,旋丽便是心中更加难过。也因为难过,便更加亲近季淑。只是:“到底年关近了,咱们不能再在人多的地方呆了。这个时候村里也要收税,家里银钱紧张了,自然容易生出事端来。”
“那可如何是好?”
“姐姐不是曾在山中度日吗?不妨咱们到山上去避一阵子?”这个点子与季淑的不谋而合。这些日子,她们一直挨着山边上行走,为的也就是这个。
只是……才与旋丽进山不到一日,第二天在一避风山洞中醒来时,就见一青衣身影,站在洞口。而身边早已经不见了旋丽的踪迹!
“你?”季淑急急起来,却见身边丢的不只是旋丽,所有长物更都已经不见。想来这人已经来了不短!亦或者……
“你以为你身边带了个小娘子,暗羽便寻不到你了?你也不想想,这一路上多少平静,难道便是你的运气果真好到这般田地?还是大唐治下风气已经如此太平?”
背对她的男子这般讲,季淑无话可说。然李仁却是自见到她沉睡酣然的模样后,原本愤愤一肚子的气火不知怎的变成了乌有。他可以肯定他还在生气!可是眼前的山这般俊挺英拔,幽云暗香、窃窃雀语……都让人感觉自然而又宁静……
他让暗羽弄走那小丫头和一概物件,却让她一直睡,直睡到自然而醒。他刚才看了一眼真如海的睡颜,宁静忧虑淡淡也并不快活。她不快活,哪怕出来后,也是不快活。这让李仁心中舒服了许多。故,他看着眼前青山明媚,便能沉下心来,与她好好讲话:“你走之前所说的话,这些日子我也在想。什么尊贵体面,这会子百年前?我从不曾觉得我威迫过你,也不曾仗势压过你。是你自己一天欢喜一天阴霾的没个长性。今天苦恼什么,明天欢喜什么,从不肯对我言讲?你都与你说过两次了,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容淑娘,我且问你,你到底信我这句话不信?”
李仁微微侧回些头来,他知道他看不到真如海现在的表情,可他希望能看到她走过来的身影。然、她并没有。她在哪里?他看不到,也不打算正经的扭头看过去。“你这是不信我?”话里似有些受伤。然,季淑给了他确确实实的答案:“是。”
“为何?”声量渐大,十分愤愤。
季淑看着仍旧不肯回头来看她的李仁,嘴角一抹苦笑:“你让我如何信你?你什么都不和我讲,把我关在家中,让六只眼睛时时刻刻的盯着。你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计划什么。我甚至不能让你觉得我对那些事有兴趣,你本在防备着我,你的手下也在防备着我。我若但凡问你一句,你最近在干什么?你自己说,你会如何想?”
“那些事本不是女人该管之事!”李仁怒了!这个真如海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可他怒完,却不见真如海说什么,不禁扭回身来看,但见真如海裹着厚笨的棉袍,坐在干草堆上,看着地上已经燃烬的火灰出神。有心想解释什么,可又觉得无甚话好讲。真也好假也罢,总归他确实有许多事不宜让她知道的。若她是个笨的,不知道也便罢了;可她偏偏聪慧,知道了自然难免心里有疙瘩。想到他这回追她出来的因由,便沉下气,过来亦坐到了她身边:“我早便和你讲过了。即使你不是慕容氏,我也不会让你知道那些事。你只管安静呆在家中便好。你不喜欢徐娘,我不是也已经答应过你,再过几年让她去服侍二弟他们了吗?你还要如何?”使小性,给他甩脸子,说些七六不着的话,最后竟然还真的走了!气得李仁真想揍她一顿,可想想她瞒着所有人,悄悄在山上埋下出来时要用东西的心境,又觉得她可怜。
她本可早早便走的,可还是依慕容阴明之意嫁给了自己。多半是对自己有过冀望的!可偏偏,婚后的生活竟是枯燥无趣,或许她多思还不定想出些什么来。正要说话,真如海却开口了:“上次我回银水村,阿爷与我讲了些话。”
“什么话?”李仁心头一凉,真如海扭过头来看他,眼中不知是哭还是笑:“阿爷承认了,他把我嫁给你,为的是复国一途。他会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更会借你的势去完成他兴复大燕的心愿。若他大愿达成,他答应我,天下儿郎尽由我选。爱做驸马做驸马,爱留做面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答应我,若是将来娶妇诞嗣,便把头子交给我来抚养。他说、他会给我一切想要的东西。”
这话十分耳熟,恰似他也对真如海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的承诺里大概没有驸马、面首之类的。面首?李仁眉头簇紧,想起真如海离开前与他说过的话。天下儿郎由她选,只有她给别人甩脸子,断没有她去看别人眼色过活的道理。几乎气死更发觉想笑:“你信?”慕容阴明想借他的势兴复大燕?然后再杀了他?李仁好笑,他把他当成什么了?不过这个饵,听上去倒是不错。甚至还有把头子交给真如海养的事……好吧,这个主意不错。可是真如海会相信吗?
李仁怀疑。
这次他的怀疑成就了事实,真如海果断摇头:“我不信他。”
“为何?”李仁来了趣味。可真如海却没有和他斗趣的闲心:“我不信他,理由不需再讲。可是、我也不能信你。”
“为何?”这次李仁真的恼了。
而季淑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因为阿爷不会给我机会,让我相信你。你一旦心愿达成,他便会让我干一些事了。我若不从,他自有许多手段等着我。再是不行,他杀一城人都不眨一下眼睛,更何况我一个女儿。而他下毒起来的手段,你又能防得住多少?”
李仁闭口不言,季淑却是坐不住,站了起来:“所以我必须得走。我不想被阿爷逼死,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而至于相不相信你的话,简直是一场笑话。信一个人何其艰难?我若没有阿爷撑腰,又有什么资格做那所谓的世子妃?你说过不负我,可是其它人呢?现在你们与阿爷尚有交易,也还这样小心谨慎的对我。若是有一天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便是你不追究,别人难道便会放过我不成?家族大义忠孝名节,随便一顶帽子压下来,我又能否承受得起?且他们个个都是予你们兄弟有恩的。阿爷下手狠辣,从不容情。若一旦动手,伤了哪个?那些人还不前伏后继的致我于死地?你又能为我挡几次?若他们也学着在暗中下手,我只身一人,又能躲得了几次?”
“与其他日落到那般境地,不如我早早离开。你放我一马,我终生感激你。”说完,转过身来,双膝一软,重重的给李仁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