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是将近二更时分出去的,并没有换外出的衣袍,可见是在院子里别处见什么人。故季淑也便在屋子里一直等着。可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快三更的时分倒是等来了后窗根下的一句话:“世子有事出门了,叫您不必等了。”
“危险吗?”窗外的人头一次与世子妃这样交谈,可这话问得其实倒也没什么。并不曾问具体内容,只说出去有没有危险。便痛快回答了:“没有,您尽可放心。”
“有劳了。”客客气气的,并不见半分娇纵。后窗下暗羽的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均觉得有些不适。他们都是见过世子妃彪悍模样的,如今窝在这院中的小女人模样,其实真的有些别扭。可世子喜欢!而且女人跟了男人,原本也该就是这副模样的。
他既不回来,季淑也便自己就先睡了。次日上午也不见回来,下午也没动静,一直耗到天色大黑了,才见他一脸倦色的回来。
“吃了吗?”这个钟点是可以算用过,也可以算没用过的?
李仁倦极了,摇了摇头,可是递过手巾,换了外衫,便往床上歪着去了。从未见他累到如此模样,季淑给他捏好了被角后,想了想,便到了外头。安娘已经立在一边等着。“他累了,可饭还是吃的。今天不是有鸡丝米粥吗?端来一碗就好。”
“一碗?”安娘讶异,世子妃可还没有用的。
季淑笑了笑,不说话了。
一会子安娘端进粥来,季淑接了便进了里屋。床榻上,李仁竟象已经睡了一样。“来,先吃了粥再睡。”说了一句,床上没动静,季淑便又道:“我可还没吃呢。你要是不吃啊,我也不吃了。”床上男人这下子果然睁开了眼睛,可看了她一眼,便又闭上。季淑笑着伏了过去:“乖嘛,吃了再睡。乖乖吃了粥,一会儿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这是第一次,真如海用这样的话语来表现。李仁虽然累极倦极,可还是勉强打起了精神。坐在床上,让她一勺一勺的把粥喂进了嘴里。那样情形倒象是幼时自己生了病,嬷嬷喂他用饭时的样子。
很久不曾有人喂他吃过饭了!
一来是他很少生病,亦不敢生病;二来,也无人会对他这样。自父王出事起,他便是这队人的主心骨。天已经塌了,他不能再塌,故而他便是再累,也只能撑着立在那里。而他们敬他、服他、顺从,却已经几乎没有了怜爱疼惜。事隔多年,突然而来的得到了这样的一种感觉,一时让李仁心头酸涩起来。真如海才放下碗,便把她抱着拉到了床上,抖开被子把她拥到了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呼吸间便可感觉到对方轻轻的鼻息。靠在耳边便有咚咚均匀略急的心跳……象是再亲近不过的感觉,让他这一夜一日的累,有了依归。
“我问你,你是想呆在这里?还是回银水村去?有些状况,我们必须静静潜伏一年,不再有任何动作。”他没有说什么状况,季淑自然无从得知。而呆在这里?还是回银水村去?这么两个选项中间……“其实,我不太想回银水村。”这是季淑绝对绝对的真心话!李仁没有继续问,可她猜到他想知道,便又继续往下讲:“回到那里,少不得要见阿爷还有容惠,应付他们两个也是件麻烦的差事。虽说可以到山上走走,四处看看,可想想不是很划算。”
“那就是呆在这里了?”李仁的话里带出了笑意。而他怀里的女子则仍是摇头:“这里也不好。难道你便没有象银水村那样,处在深山大泽中的幽居之处?既可以让我每天可以出门,还可以不见阿爷他们?”
好象有些高的要求,却是在瞬间让李仁觉得惊喜。他原本也是有这样的打算,也确实有那样的所在。然,弃居县市转回山林生活,对于大许习惯了精致生活的她会是一个怎样的冲击?他不晓得。而如果退回山林却不回银水村,又会不会让她多想?他更无确切的把握。不想真如海竟然这样坦白的承认了她不想见慕容阴明和容惠娘的心情,这让李仁惊喜。可更让他惊喜的是,她竟然也不留恋这里精致的生活。
“若去了那里,便不能再穿这样的丝袍了。也无锦被木榻可睡,也很少有人服侍。”
“我原本便是那样过的。再说有那些人在,我倒还不自在。”
“山里的夜会很冷。”
“可以打火炕的吧?”
“不是冬日怎么办?”刚才那个答案让李仁有些不悦,难道他不是比火炕更为适宜的首选?却不想怀里的真如海竟然窃窃的笑了出来。原来她竟是在逗他!只是可惜,今日他已经极累,便只想搂着她就此睡去,再无他想。
集体大搬迁,季淑已经经历过一次。上次搬来临水,要的是如同常人,普通商旅的作派。可这次的撤离却是处处显着三个字‘快、简、静’。三日后动身,半下晌的时候,季淑旋丽安娘三个打扮顾了普通妇人模样,出城到了城外三里的栈头。进门的时候刚好瞧见徐娘在关东边的房门。而到了晚上二更,后窗户便打开了。他们全部换成了黑衣男子装扮,而几十米外的密林内则是停着四十余匹骏马。没有任何繁琐细致的行李,人人身上只有简单的一个包袱。象是抛去了一切的决绝,让人震憾且暗暗的心惊。
李仁一把把真如海抱在了身前,安娘看着胖胖笨笨的,上马的动作却是迅速,而旋丽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让这个胖大婶夹在了马前。一夜风驰急掣,暗黑之中又恰逢才进十月,天上星月全无,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再见天日时,已经放眼全是山林。而后又河滩,又是小川,却似是越往大山内里行进。白日赶路,夜晚便在山林之中稍歇。旋丽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披衣而睡,身边不是虫鸣便是哇叫,远远近近到处都是兽迹。她吓得根本睡不着,可偷眼看去,季姐姐却是平静如常。
“季姐姐,你不害怕吗?”趁着解手的时候,旋丽问出了心中胆战。
季淑笑着抚住了她的额头,斜眼看远处十米步处的黑衣男子们:“有他们在,你怕什么?而若真到了该怕的时候,你便怕也无用了。”
这道理旋丽也懂,可是:“这山上野外到底是野兽虫蚁的……”
“你不怕人?倒怕那些?”季姐姐似在嘲笑她,这让旋丽心里十分难受。她当然也知道有这些护卫在,那些正经野兽并不敢过来造次。可是那些虫虫蚁蚁的……一想起那些东西爬到她身上,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可对于这样之事,季姐姐却似乎有她另外的看法。眼神透过她,象是看到了后面火堆边的那些人身上,语气低微几不可闻:“那些人自认为比你我高贵,而他们忍得,你我为何忍不得?”
“季姐姐。”旋丽似乎有所明白了,而这次季淑没有再避着她,给了她最终的答案:“自己想做的事,未必便一定要让人知道。你做了,达成自己想要的目标,便够了。宣之于口,华粉图饰,那是蠢人的行径。而不说明白,你便永远有两套说辞可以应对。”
真相是什么?没人知道。世人永远会相信他们所乐意看见的事,他们愿认为那便是真相。而辩正论更是足以证明,人性本善人性本恶其实只在一念之间。而每个人做下的事……其实永远都可以从黑与白两种角度去思量。幡然醒悟与痛改前非,看样子似乎是一种意思。可事实上,前者说明他不过是被人所骗,后者则是说明他从一开始便知道那是错的。一个过失杀人,一个故意杀人,其实都是杀人。到底是真的一时冲动?亦或者是潜意识行为?无人可以说清,而又有谁能真正肯定,他的心里便是一百二十万分的纯洁。
律师赚的是便是那个故意与不故意之间的区别!
而羸者最重要的就是:“做一个别人需要、而你也同样需要的人。”
“我竟不知,长嫂居然这般能吃苦?”
一路走了已经四天,吃的都是干粮,喝的皆是冷水。李琨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那个慕容氏……倒真让他意外。虽说是村姑教养,可到底也是好活惯了的。嫁给长兄后更是一路娇养着她。头一次吃这样的苦,倒是没见她哼了哪怕一声。别人如何,她也如何,倒是有几分骨气胆量。相较之下,那个皮相不错的吕家小娘子就象个正经的小家碧玉了。马骑得快了,脸色就发白。一见地上有虫蚁经过,就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本是服侍人的,却这会子倒要长嫂去哄她安慰?
李仁第一次听三弟这样夸奖真如海,心里自然愉悦。他虽也讶异真如海这样的坚韧,可心喜也不好在弟弟们面前显摆。流了刻意卖好,反而落了下乘。而李琨说了,他便也只是笑笑。璄小郎更是不以为意,却独有李玮心思细密,觉察出些异样来。看看那头与长嫂一起走回来的小娘子,倒是标致。只是:“那是长嫂身边的人。”
晚间休息时,低低的说了一句给旁边的三弟。以为他会明白,却不想李琨竟然十分怪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关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