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浩然陈列的阅读书单里，除了党政文艺理论书籍，早年唯一的文学启蒙是为数不多的几本古典英雄传奇故事。最初的文学记忆总是深刻储存在潜意识里，由英雄传奇故事酿成的理想情怀，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浩然创作里的理想主义。根据浩然自传，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满足于只做农民，而是沉迷于"不务正业"，一心搞创作，最终吃文学饭的人生理想主义的浩然。也许正是理想主义性格，使浩然可以淡化现实，而以一种积极向上的理想主义情怀取代对实际现实的把握。因此，我们不难理解浩然这样的创作经验："我在构思小说时，对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常常从完全相反的角度去设想。
譬如，到商店去，遇到一个营业员态度特别恶劣，甚至挨了骂，但在写小说时，我就设想遇到一个好营业员，对人如何热情如何周到；一个生产队员懒惰消极自私自利，我就设想一个勤劳积极大公无私的形象......"浩然谈他有几种处理素材的方式，其中之一就是"改造"，使反面材料成为正面材料；其二就是"虚构"，依据一个创作主题虚构材料。浩然把"理想"变成"真实"的创作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其理想主义情怀孕育所致。所以，无论是在浩然前期的短篇小说还是后来的长篇小说里，我们都一如既往地看到一种积极向上、美好明净的生活图景。若不是这种理想主义情怀，我们很难理解作家何以真诚地信奉共产党所描绘并带领人民去实现的社会主义乌托邦社会，尽管作家对未来社会美好样态的抒写是观念的，尽管它和现实世界的遭遇差别很大。英雄主义气质是时代所需的气质，浩然内在的理想情怀赋予了他在那个时代里的成就。
最后，我们不得不说，对于一个作家，忠诚单一的文学信仰、夹杂在文学热爱中的虚荣心、知识结构的单一，归根结底是一种限制。但是，在特殊的年代，浩然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幸运"地因其自身特性造就了他的独特性，使他的创作呈现出看似可以简单定论，实则纠结难辨的独特现象。
第五节 对"真实性"的理解与误区 (1)
关于浩然文学始终有一个欲说还休的问题，即怎样评说浩然小说的真实性。由始至终，浩然创作引起的最大争议是小说与现实的纠结，而真实性在此充当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评判准则。但事实上什么是文学真实性？怎么理解文学真实性？以真实性作为唯一的尺度评价浩然，是否具有合理性？诸多混杂不清的问题影响了我们对浩然文学的深入评价。厘清浩然文学现象，对进一步合理看待十七年主流文学也有一定帮助。
无论浩然或是十七年文学时期的柳青等作家，都坚信自己所写的农村合作化小说真实地反映了时代。"真实性"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个关键词，在十七年文学里有着强大的理论支持。近几年来，尽管"真实"已经得不到以往那样的尊崇，现实主义也成为陈旧的创作方法，但具体到评价这段时期的文学创作时，仍不可避免地落入把作品描述与现实进行比对。前文多处提到，农业化运动的历史和政策得失不能作为文学优劣的依据，追究这些与作品的评价无关，但人们还是常常根据历史判断小说与现实的差距，并以现时代的价值观念作当时故事的评价尺度，然而，浩然的创作不是合作化运动的历史著作，也不是供研究合作化运动的政治资料，它是小说，而且是只会出现在浩然笔下的小说故事。
一、"乌托邦"与"真实"
对于一个终其一生"为农民，写农民"，将四十五年创作精力全部奉献给农村题材小说的农民作家，浩然从创作到行为都像一个地道的农夫。对农村、农民有着极深感情的他，执拗地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书写农村，尽管外界针对他的小说有真假质疑，甚至口诛笔伐他的"不忏悔"，晚年的浩然依然坚信自己的小说有存在的理由。
回顾作家在新时期文学里的作品，即使其全部创作都建构在农村合作化运动描述的框架里，就算是这样一位与政治话语靠拢、服务的作家，通过体验文本，我们仍然在小说里感到激起作家写作根本欲望的不是阶级表达，而是对农村未来的"希望"，对心中理想农民集体精神的称赞，对美好人性的向往。对于这种农民在运动中的热情的描写往往也是浩然受人针砭并被质疑其真实性的理由之一。人们常会以现实政策制度的灾难否定那个时期农民在运动中的热情和积极，批评者的现实前提是正确的，但这些都无法作为否定文学作品的理由。事实上，从现实历史来讲，这个前提依然可以受到质疑，我们无法否认50年代新中国农民对共产党无比信任的事实，也无法否认合作化带给过农村切实的改变和利益，所以，用现实为尺度是有逻辑问题的，更何况身在其间的我们是无法轻易对历史作简单评定的。因此，简单地就浩然作品歌颂了"失误"的政治、违背了生活而评价浩然，是极其粗浅和不识文学本质的。
什么是文学的真实性？文学真实性，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学思潮中有不同的认知。大致说来，我们要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上考察浩然创作肩负的真实性。关于文学的真实，我们更强调的是"本质真实"，但严格说来，就像没有完全客观的真实，完全本质的真实也是不可能的。由于创作者的主观性，任何作品都会出现作家经验之上的或真或假、或深或浅的对部分生活本质的反映。另外，"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绝对不同于客观实录，除了事实本身的展示，它必须是渗透了作家深刻的思想的，包含着作家对生命、对人性、对生活事实的深沉思考--这一思考就凝结着对本质真实的深沉认识。
所以，评价一部作品的真实性，不能只看它与外在现实表象是否完全一致，更应该看作家对深沉生活的渗透力、思考力和洞察力，看他透过生活表层、揭示生活本质的能力--只有作者的这一思想渗透力是强大而深刻的，揭示出了生活背后隐藏的、为一般人所忽略或难以理解的深层潜流的时候，它才具有真正的思想震撼力，才具备高度的真实性"。对照以上对文学真实性的理解，浩然的文学无疑是有自己的思想认识的，问题就在于它不够深沉，没有达到超越时代深度的程度而已，但我们依然不能否认在文学本质真实里，浩然具备文学区别于其他人文学科的最大特点，即以情动人，是以人性书写和再现为基准的。即使与历史发展规律相违背的作品，只要具备了对生活和人性一面的描写，也有可能获得它独特的本质真实。所以，浩然小说故事里隐现的对乌托邦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人性大公无私、集体精神的追寻，是一种能使文本生辉的独特力量。
围绕真实性问题，浩然小说里对乌托邦美好生活的描写常常遭人诟病，而我的看法却不同。正像上面提到的，尽管不够深刻，没有透过生活表层来揭示生活本质，从文学个人阅读体验看，浩然小说里隐现的乌托邦美好生活以及大公无私的人性、集体精神，依然足以打动读者。我认为，与客观现实是否一致不能成为评价浩然小说里的乌托邦问题的尺度。"乌托邦"一词就是对完美理想人性、人境的追求。依照文学世界里对乌托邦的理解，我在此更多使用"乌托邦心态"一说，即"当一种心灵状态与他在其中发生的那种实在状态不相称的时候，它就是一种乌托邦心态"，"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虽然都包含着一些超越现存秩序的观念，但是，这些观念并没有作为乌托邦而发挥作用，......只有当某些社会群体通过他们的实际行为举止把这些充满希望的意象体现出来，并且为了实现它们而努力的时候，这些意识形态的心灵才会变成乌托邦心灵状态"。显然，浩然的文学里有着这样一群为之努力的人物。
乌托邦作为人内在具有的对完美的渴望与追寻，是人之为人的本质表现，中国自古就有此类文学期许，从老子、孔子到近代太平天国、梁启超的政治文学，再到毛泽东时代，浩然的文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演绎着这个时代的乌托邦文学心态。既然是文学表述，那么进入文学的历史，虽然无法割断与历史事实联系，却已不是历史现实本身了，它打上了写作者的印迹。一旦历史的片断进入文学的修辞世界，那就是"想象"的世界。那么，浩然的文学在这个想象世界中敞亮的是什么呢？这是如何评价浩然乌托邦写作，以及如何评价浩然文学真实性问题的关键。与评说浩然小说是"乌托邦祭坛"的论者不同，我认为不能简单地下结论。同样是写农民为新生活奋斗，与同时代合作化小说《创业史》相比，柳青是将农民的物质欲望贯穿在集体创业之中的，而《艳阳天》、《金光大道》显然是轻视、抵制农民的原始物质欲望的。
姑且不论这样的表述是否符合人性现实，这里有一个矛盾：正如前几节提到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笔下的集体精神让人深受感染，然而小说在主人公们的集体热情下，并没有充分讲述集体生产是如何追求富足生活的，那么小说究竟要在集体主义情怀下表达什么或者说这股热情最终要带领着农民追求什么？这就是浩然小说的致命问题：从作者创作激情出发，他在一定层面带给了读者对美好人性、未来生活的期待，但受对生活认识深度的局限，他所表达的乌托邦世界却不够深刻。这就构成一定程度的艺术感染力与整体上缺乏思想深度的局面，呈现出"有而不足"、遭人质疑的复杂形势。
究其根本，浩然的小说实际上表达的是"不患贫、而患不均"的"乌托邦"农民梦想，萧长春、高大泉被赋予集体带头人的形象，他们还不像梁生宝似的在个人理想光芒下引领同伴实现财富梦，而更像传统意义上桃花源境界中的武陵人，他们并不在乎能追求到的物质生活高度，而是只要能在一片祥和、无矛盾的天地里，没有不平等、没有剥削，有田公耕，有饭共食即可。所以，为了实现这个平等境界，在目前生活现状中，就要不断发动阶级斗争，消灭阻碍这一目标的阶级敌人以及农民思想里附带的自私的小农意识，提倡集体精神，并以身作则。这就是我们在浩然小说中看到的集体主义内核，然而，这样不顾人性本质和中国现实情况的表达期待，注定只能是"乌托邦"。有限的思想深度在关键时刻削减了浩然乌托邦表达的深度，加之小说里有与现实不符的描写，大部分读者就会否认浩然作品的真实性，诟病他的"乌托邦情怀"。
谈及浩然小说的乌托邦表达，我并不想过多涉及政治视野或中国的社会问题，仅在文学表达里考察浩然个人意义的"乌托邦情怀"与文学"真实性"问题。我认为，不能简单地从政治或现实生活否定作品的真实性。在表层看似不顾客观生活的写作下有一种个人理想内核的诉说，这就是文学。文学的本质就是表达个人情感，虽然浩然要述说的情感没能以绝对的艺术力取胜，或者说无法企及思想的更深层次，但是作为阅读，我们应该尊重作家真诚地、努力地想要表达的情感。这也是晚年浩然面对批评能保持沉默与坚守的作家之心。
二、细节真实的艺术与观念真实的误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