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199400000023

第23章 苍狗(2)

她们住的大院子昔日热闹,如今清冷,院门对着环城公路,房屋后面是多年没有人烟的树林。这里曾经是一家小单位,居民也多是单位的职工。后来单位迁走,人去院空,天便黑得早一些,冷天来得也早一些。冬天正式到来时,她们预备给它在走廊上搭一个更暖和的窝。妈妈搭好木板,女孩找来一些旧衣服、旧枕巾垫上。它在一旁看着,轻轻摇着尾巴。女孩把它拉进新窝,它转了几个圈,踩一踩,觉得又软和又结实,愉快地卧下了。这时,一个陌生人推开了院子的小铁门,格外大的吱呀吱呀声像一颗沉睡的蛋碎裂开来。它几乎是立刻嗅出他身上远道而来的气息。

爸爸回来了。

这天晚餐,它有一大堆鸡骨头,还有肉汤拌饭。它兴奋地嚼出各种声音,吃得一干二净。晚上没有玩太久,它就走到自己的新窝静静卧下。卧室的灯光透过窗帘照在走廊上,它盯着窗帘缥缈的影子入了迷,在一片柔顺的气氛里快要睡着了。厨房后面那棵杉树的轮廓印在天空上,格外清晰,星子和枝梢一起微微摇动。公路上偶尔有车迫不及待地疾驰而去。这树影深深的院子,院墙斑驳,露出20世纪的碎砖和黄泥,如果不是有人带路,外人是绝不会想到里面还有人住的。

人走进这样的夜晚,容易生起莫名的怅惘,但小狗不会,它不知道妈妈正在卧室里向爸爸低声哭诉:告诉他女儿冷天里披星戴月地上学让她很担忧,只好买一辆旧自行车,慢慢跟到学校再折回来才能安心;告诉他买菜都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她心脏不好,在人多的地方骑车会很害怕。每次下自习接女儿,她的心里都充满绝望,好像这个晚上她不会再幸运地看见女儿出现在路灯下面了。她早已身心俱疲。

卧室里熟悉的声音缓缓流进它的耳朵。小狗摇着尾巴,初冬的夜风有一两缕袭过来,带起它的毛发。对它来说,这仿佛是个完美的晚上。它不知道妈妈后来还提到了自己:有了这只狗以后,晚上要放心一点。然而,它也带给她新的担忧。它很少吠叫,偶尔叫起来,想到任何可能都会引起妈妈很大的恐惧。

女孩推开门,来到走廊上。它抬起头看着她。“睡着了吗?”她把手伸进它身下,将它两只前爪轻轻拉出来。它站起来,趴在女孩膝头。月光下,它的脸散发着热气,离女孩的面庞好像特别近。女孩看见它很大、很亮的眼睛,在散乱的额发后面专心地瞅着自己,充满湿润的、容纳一切的懵懂。“妈妈哭了。”她说,噘起嘴,揉着它浑圆的脊背,“为什么呢?”

它努力探起脑袋,想舔掉女孩罩在脸上的让它沉重的一层东西。人与事往往充满不可解答的烦恼,谁也不能给小孩子和小狗一个得体的回答。女孩还不能懂得妈妈的失落。即使这个家已经失去可以书写的地址,即使离上学的地方很远,她还是安静地慢慢长大了。她对家的记忆是大而模糊的,和这里的草木、昆虫和小狗一样,她感到自己也是一颗微小的种子,只要能生长就可以了。

现在,这颗种子要换一个地方抽枝长叶了。爸爸此番休假归来,决心要让妻女的生活有一个较好的改观。第二天,他就动身到女孩所在的中学附近寻觅合适的租处。那时还没有兴起在学校旁边大范围陪读的风气,房子很快就找到了,在学校操场旁边,是退休教师不要了的。爸爸找来一辆三轮车,把整理出来的一箱衣服、几篓杂物搁进去。妈妈将它抱了上来,夹在自己臂弯下面。它是第一次坐车,心里慌张,想要撒尿,但又不敢乱动,一急之下撒在了衣箱旁边。它愧疚得想跳出车去,被妈妈紧紧按住了。他们没有责罚它,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租的房子很旧,没有天花板,窗棂锈迹斑斑。好在屋子还挺宽敞,在中间拉起一道布帘,里边睡觉,外边的空间还足够放下一些炊具做饭。到了那里,爸爸、妈妈从车上搬下许多盆和桶,通通接了水,泼在地上、墙上刷洗。清洗后的水迹散发出阵阵腥味,它跟着他们在屋子里转,不知该做什么。房门并不是朝南的,而是朝东,出门向右走一小段就是操场。它踏着门外破碎的水泥小径走上这一大片空地。

它是第一次进到女孩的学校里面,学校并不大,它可以望见门口。初冬的阳光到处都很稀薄,它不知该往哪里走。校门口的世界它其实很熟悉,它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接小主人。但是颤巍巍地坐在车上进门时,它没有想起来,眼下在操场上望去,也没有想起那里对它是有着特别的意义的。自从在车上尿尿后,它一直不是很开心。它想回到大院里去,回到自己平常卧着的台阶上。它有个大门要看守,而且妈妈去买盐、去菜园都会唤上它,它是随时预备工作起来的。还有它的新窝。虽然并不贪睡,但是那是属于它的,和那儿的许多东西,那里的妈妈、女孩,都没有带来,都不在这里。

将这边的生活用具料理清楚,爸爸便回去工作了,女孩和妈妈开始日日在这里吃住。妈妈每天还要回郊区上班,好在工作比较清闲,可以将女孩的早餐安顿好,又将中午的菜做出来,然后再出门。女孩中午放学,将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便有了一个充足的午觉。

傍晚,妈妈回来,再给两人做晚饭。虽然妈妈每天要多走几趟,但是买菜方便了许多。女儿也多出许多休息时间,往返十分安全,总好过日日操心,因此妈妈对眼下的状况很满意。小屋有间几平方米的小门厅,还留着一个残旧的大灶台,堆满了几代住过的人的旧东西。它就在这灶边倚墙的地方有了自己的新窝,做了只纯粹的看门狗。那门有两扇,外面的铁门还可使用,木门的锁已经没有了,余下一个拳头大的洞。在屋里可以插插销,出门之后木门只能掩上。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铁门也还结实,爸爸、妈妈便没有重新安锁。何况,为了让它能自由进出,木门也很少掩上,铁门栏杆的宽度恰好够它歪起脑袋挤出去。

但是,它很少出去,最多只在门口的草丛里嗅嗅。它有点害怕住在学校里的人。偶尔在操场边散步,会遇到零零落落的逗引声。住在大院子的时候,树不作声,虫不作声,在那样一种纯净与安静的氛围里,妈妈和女孩不需要开口,它便能感应到她们的呼唤。她们和它是有关的,他们与它有关吗?它犹豫不定,只是抬头看看他们,仔细地定神看着,却不上前。

在他们的眼里,它不热情,也不够憨,便不是一只有趣的小狗。对于他们,由于生活的冗杂拖沓,喜欢与不喜欢都是懒懒散散,不需要理由的。但是它不懂,它感觉出来他们的不喜欢,便怏怏不乐。他们的气息弥漫在学校里,成为一堵无形的墙,阻碍它走上常常宽阔无人的操场戏耍。而那种气息,几乎快要延入小径,延入它看守的门厅里来。

每每它朝来的人叫,都会受到妈妈的呵斥。来的人多是学校的老师,或者老师的家属。妈妈倚在门边微笑着,让他们进去,他们客气地拒绝了。他们夸赞女孩的成绩好,说妈妈这样为小孩着想是很值得的。它围着他们,仔细地嗅着,妈妈把它轻轻踢开,叫它回房间里去。女孩快期末考试了,功课越来越忙,妈妈要上班,又要料理两人的生活,加上天冷,一直没有给它洗澡,它厚密的毛发里隐着一层细灰,看上去成了只淡灰的狗了。

它渐渐习惯了没有妈妈和女孩在身边,每天卧在灶旁,黑亮亮的眼神依旧,却有了一点木木的神气。直到有一天,朔风将木门推开又掩上,最后猛力一推,木门打在墙上,很大的响声将它从睡梦中拉起来。它拉出铁门,小跑到操场上。

这时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天气阴冷,阻挡了人们出行的脚步。天空的云彩好像承不住浓重的水汽,光线落在地上时有种奇妙的上下浮动的感觉。它独自立在灰蒙蒙、空荡荡的操场上,毛发被揉起又落下。它嗅着细沙石和朔风的气息,努力地摸索脑海中的一团热望,和这气息相符的、像两面镜子永远相互映照下去的热望。这和平时学校的气味全然不同,是从很远很远处来的,里面有树林、湖泊、野草地和各式各样的心愿。

如果正在上课的女孩这时从六楼教室的窗口望去,会发现这只小狗正对着半空呜呜地咆哮,变换出各种声线,像是努力与一种半敌半友的生物争论什么。天地茫茫,然而在旁观者眼中,那些于它很重要的东西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存在着。然后,它跑起来,沿着操场的边缘,动用全身的关节,久贮的力量从各个关节溢出来。它看见校门,终于想起那里发生过的事情,想起它曾经是怎样日日循着女孩的气息来学校,等待一个从来不会落空的希望被实现。它还想起那些辛苦的路程——它总感到必须如此,不应当停下,否则就会像这些日子那样渐渐溃散了,溃散得它常常糊里糊涂。

同类推荐
  • 暂租房里的婚礼

    暂租房里的婚礼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宙斯神像的诅咒

    宙斯神像的诅咒

    被囚禁的学者,被遗忘的部族,宙斯的诅咒逐一应验……还等什么,翻开“奇迹之旅”你就能得到,一次前往神秘遗址的机会!一场惊心魂魄的冒险旅途!!数轮挑战智力的头脑风暴。
  • 精河

    精河

    阿舍,女,原名杨咏,维吾尔族,1971年生,新疆尉犁人,西北第二民族学院毕业。银川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乌孙》。散文《小席走了》获2004年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一等奖;散文《山鬼》获2011年《民族文学》年度奖。
  • 锅庄

    锅庄

    龙仁青,当代著名作家。1967年3月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1986年7月毕业于青海海南民族师范学校藏语言文学专业。先后从事广播、电视、报纸等媒体的新闻翻译(汉藏文)、记者、编辑、导演、制片等职,现供职于青海电视台影视部。
  • 力挺韩寒

    力挺韩寒

    杨袭,女,1976年出生于黄河口,08年始在《大家》《作品》《黄河文学》《飞天》《山东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
热门推荐
  • 妖孽狐神,求抱抱

    妖孽狐神,求抱抱

    疑惑少女白可人是一名普通高三学生,父亲早逝,可人这个名字是妈妈在可人出生前取的,本来希望可人将来可以长得小巧,可爱,可天公不作美,可人一出生就满身胎记,只有半边脸正常,一直被人嫌弃,直到有一天,偶然穿越异界,缠上冷漠妖狐。就是要缠着你!“狐神大人,求包养”[好喜欢]“哼,愚蠢的人类”[怒]……………………
  • 我的明星小男友

    我的明星小男友

    一切皆是缘,一切皆自有天意。有人正在经历失恋之苦,有人正在享受恋爱之甜蜜。但是我们要坚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生总是充满着意外,一不小心,走错了房间,上错了床,一不小心,就恋爱了。
  • 这样做女人最旺夫

    这样做女人最旺夫

    “旺夫运”这个话题女人讨论的很多,但相关书籍极少。只要是结了婚的女人,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打工白领,都希望有“旺夫运”,能够帮老公兴旺发达,但是把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如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来改变自己,改变家庭的命运。这样,才能婚姻更牢固,更长久,经济更长达,感情更深厚。女人,就是要学会利用自己的一切资本,潜移默化地“旺夫”、“旺家”、“旺自己”!
  • 乱世书奇缘

    乱世书奇缘

    生?死?双眼映入的是陌生的世界,脑中浮现的只有两个字,一段离奇的死而复生,牵连出一段离奇的乱世缘。
  • 觉醒之刃

    觉醒之刃

    一位名声显赫的英雄,背负千古骂名,舍弃名誉地位。一心为天下苍生除害,却反被当做祸害。他毅然无怨无悔,原因为何?最终如何?尽在《觉醒之刃》。
  • 新世界大海贼系统

    新世界大海贼系统

    索隆:“没人可以挡住我的三刀流。”达兹:“那是你没见过我的无限流。”米霍克:“无论多久,我都会在世界的第一的宝座上等着你。”达兹:“那你现在还是马上滚下来吧。”系统在手,天下我有。这是一本轻松愉快的海贼文,希望海米不喜勿喷!!!
  • 冷王的罂粟妃

    冷王的罂粟妃

    三年前,他为权利,将他身边最爱他的人,绝情推走。三年后,当他坐拥天下,才发现,原来为了目的,不是什么都可以舍弃,至少那个曾经不以为意,可是,其实却是将心都丢下的女人……然而,缘分已错,还会有可能吗!
  • 幻之武士

    幻之武士

    一个普通的少年从小家庭没落,父母双亡,为了报仇,他加入了害死自己家族的组织,天主教廷,在里面通过刻苦的修炼,他渐渐成为了强大的存在。先后在神秘的精灵森林之中看着美景,与精灵们生活。后来经过了恶劣环境的黑色沙漠,极热的火山,进行着一步步的野外训练。并且认识了自己的爱人,他完成了一个小弱小到强大的转变,以自己的力量开始组建起强大的势力甚至与整一个帝国抗衡。他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杰出的天赋。让人惊讶的运气使他一步步的成长,获得许多人的帮忙,最后成为了世界顶峰的存在,成为许多强大势力所惧怕和拉拢的对像。且看他能否报仇成功,与众多的老婆妻子一起如何相处,完成自己人生的颠峰。
  • 作家与女房客

    作家与女房客

    留学生田晓娜习惯性说谎,多次谎骗帮助她的作家孙东人,直到多年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女儿才感到说谎的可怕......
  • 旧梦浮沉

    旧梦浮沉

    很多人说不相信爱情,究竟是因为爱情变质了,还是人变质了。人们都说平淡打败爱情。其实打败爱情的不是平淡,是互不信任。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也许,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吧。下次遇到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就和她在一起吧。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互相喜欢的人,就应该在一起。喜欢就要早点儿说啊!就算不成功,起码也要让对方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