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为难呀,老两口整整合计了两个晚上,终于狠狠心把这话给媳妇说了。当然,着重是说我们还是要你的,我们不叫你走。媳妇一直不吭声,回到自己屋里插上门。罗贫农不放心,叫老婆去打门也不见开,叫来个小伙子把门撞开,见房梁上吊着人,七手八脚卸下来,揉搓一番,那媳妇长出一口气,大哭起来:“我不活着了,快叫我死了吧……”每个女人寻无常时说的都是这一套,颍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屋里一下子挤满了来劝的女人。女人的劝导也都惊人地相像,完全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下子这个受冷落的人被重点看护起来,一个门里的女人轮流陪着,日夜有人在身边用最温柔的言语和态度对待她。见天早上,罗贫农巴结地在窗外说,秀云,我去赶集呀,你想吃点啥呀。秀云不答话,陪着的女人出来说,她啥也不想吃,你去吧。他去灶火给老婆说,给她打个鸡蛋汤。门里几位年长的女人挨个来劝,把世上所有女人的难场说给她,叫她明白她根本不算这世上最倒霉的,他不要你俺要你,他现在跟咱不是一回事了,咱在家过咱的日子,你公公婆子还是你公公婆子,你婶子大娘还是你婶子大娘。
罗贫农怀着弃妇的哀怨给儿子写了回信,告诉他在外面想娶谁娶谁,他们不管,他们也管不了,只是秀云还在家里,她现在没说走我们就不能叫她走,她啥时候找到下家说要走了,就从咱家里走,我们给她陪送,你要是还有良心就从你的高工资里寄回几个钱来,我们当老的不指望花你的钱,可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八九岁的小闺女哩,在村里学校上学了。你只要记住一条,秀云在这个家里一天,你就不要把那城里媳妇引回来,你们愿意咋好咋享福,你们天天吃香油煎鸡蛋我们都管不了,我们想见她了,或是她有孩子了,我们去北平看。
很快,儿子寄回钱和信来,不止是给小闺女的,基本上给家里每人都有一份,当然,秀云那一份最多。拿到钱的秀云明确表态,她离婚不离家,她要照望小闺女,小闺女长大出门走了,她伺候老人,她死也死在小东屋,她埋也要埋在罗家祖坟里。
罗贫农一想先这样也中,现在眼看是新社会了,男男女女都兴一起在街上走了,又是开会,又是扫盲,她将来真是跟谁再好上,留下小闺女,她爱走哪儿去就走哪儿去。
秋天,全国解放。春节前,罗贫农的大儿子从北京回来了。事先没有消息,突然出现的。披着黄色军大氅,由县里的领导陪着,坐着县里的小卧车轰轰烈烈地回到罗湾。罗贫农激动得两眼噙泪,叫老婆和秀云忙里忙外地烧茶、做饭,上下跑着支应。村里村外的人也跑来看北京回来的大官,婶子大娘叔叔大爷们接过军官递到手里的糖,那笑容比糖不知要甜多少,这个说你可胖多了,那个说你生得就像是当官的,这我从你穿开裆裤时就看出来了。
整个村子都被亢奋包裹着,人人都激动着,奔走相告:罗家的大孩从北京回来了,当了大官了,穿着黄军大氅,给大家散的是牛奶糖、洋烟卷。大家都乐呀说呀笑呀,却忘了一个人——秀云。她忙完灶火里的活看着县上领导走后就躲在自己的小东屋,闺女被大家喊去见他的北京爹了,这会儿正在她北京爹的怀里,热呼呼搂着,给嘴里塞了一块糖。秀云也曾在忙着的时候偷眼看那军官,恍惚,这还是那个曾上过自己身的男人吗?他咋就像模像样地穿得这么气派,他是国家的人了,是部队里的人了,怪不得他不愿当我的男人了,他还长着那玩意儿吗?这么神气的男人还需不需要长个那东西,他还有没有把那玩意儿入到女人身子里的想法?他从进门来,除了第一回照面时客气地点一下头笑了笑,就没有正眼看过我。
罗掌柜下午的时候引着儿子到祖坟里去了,让他这个了不得的儿子给祖先烧纸磕头。这会儿,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油灯也点乏了,儿子支走小闺女,拿出一张相片给爹和娘看。那是个细眉俊眼的女人,儿子说是南方人,今年二十岁,是个高中生。罗贫农的心情就有点复杂,高兴是高兴,可不由想起秀云:“唉,你娶个南方人弄啥哩,好看是好看,可看样子细溜溜的,有没有劲生小孩哩。”儿子说,已经怀上了,明年开春就生。
小闺女“吱啦”一声喊着跳进来:“俺娘上吊啦!”
众人来到院子里,听到秀云在她的小东屋里哭喊:
“叫我死了吧,我还有啥脸活着,我叫人家扔到半路上,我这会儿去哪儿呀?你们说说,回娘家娘家不耐烦,在这儿这儿不是咱的窝,我成了破烂儿,人家宁肯断子绝孙也不看咱一眼,叫我死了吧,死了我睁眼不看了……”
罗贫农的老婆和小婆进屋去,见秀云拿着绳子瘫坐在屋梁处的地上,好像是她拿着绳往梁上搭的时候没劲了而瘫到了地上。少不得二人将她从地上架到床上,一左一右地劝导。
院子里罗贫农突然就意识到他高兴昏了头,一直还没想儿子晚上睡在哪儿这个问题。他带着秀云哀求般地对儿子说:“这样吧,你今黑还睡到秀云屋里,那总是你的窝呀。”
“那咋中哩?爹,俺俩现在离婚了,没有夫妻关系了。”
“这是回到咱家了,不论这些,”罗贫农把儿子拉回堂屋,好言相劝,“大过年的,别弄得她死呀活呀的出人命。她也怪可怜的,哄她高兴几天,过完年,你拍屁股走人,权当啥事都没有,中不?”
“那不中,她要是怀上了哩?”
罗贫农心里说,咦,那不是太好了,我正想哩,嘴上说:“哪能那么巧哩,就这几天,她就是见天晚上缠磨你,横竖也就是几回。”
见儿子还不松口,罗贫农说:“你就算是可怜可怜你爹吧,别叫我作难了,这些年你丢下她跑了,都是我在家看她的哭丧脸子。”罗军官还是不同意,罗贫农说:“咋?你的就真主贵成这了,真成了公家的了,部队的了,还得我给你跪下不成?”
罗军官屈服了,叹口气说声,那好吧。
罗贫农欢欣鼓舞地押着儿子来到小东屋,对几个女人说:“看他大老远回来,又支搁了一天招待人、说话,早就累了,秀云,铺铺床叫他早点睡吧,可别再给他气生了,啊!听见没有哇?”
秀云擦擦泪眼,仰头看看公公,又看看真不溜溜站在眼前的军官,赶忙住了哭声,起身往箱子里拿干净被子、床单。罗掌柜张开胳膊,轰小鸡一般对屋里的女人说:“都走吧,都走吧,妮儿,走,跟你奶奶睡去。”他的两个老婆也带着好像自己将要享受欢娱的兴奋出门了,罗贫农转身带上房门,挂上门搭钩,从堂屋里拿出大锁,“咯吧”一声锁上了,才放心回堂屋睡觉。哎哟,多少年了,啥时候才像现在这样,心里能稍微舒坦一会儿啊。
第二天早上,他亲自打开东屋门上的锁,过了一会儿,看到儿子媳妇先后从屋里出来,媳妇低着头,身子轻飘飘地提着尿罐到茅子去倒。他心里更加舒展。
儿子过了初五才走。他被村里人拥着,像一大团绣成球的蚂蚁,慢慢滚动出村子,进行艰难的告别。他披着他回来时披的黄色军大氅,挥一挥手,作别乡亲,走了。
油菜花开的时候,他写回一封信,说他的北京媳妇生了个儿子,叫爹和姨去北京,一是看看媳妇和儿子,二是叫姨去伺候月子。罗贫农看着信心里得意地说,哼,家里的这个也怀上了哩,不出秋天,也得生一个。我这叫双丰收,一年添了两小孩。给家里几个女人们交代好,老两口欢天喜地坐上火车去北京了。
他们只说去北京看看,没说去干啥,可秀云知道。她不生气,从罗军官走了之后,尤其是自己肚子里有了后,她不再生气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以她这一摊子去配那个男人,实在是有点勉强了。她当初不走是对的,她那晚苦肉计上吊也是对的,再给罗家熬上一半个孙子,她今后也就有指望了。那城里女人说得再能,我是大的,离婚了咋,我这叫离婚不离家,叫你们在北京舒坦死,我眼不见心不烦,你要是有一天真回来,那还得看我想不想招待、愿不愿伺候哩。再说了,这世上被扔到半路上的女人多了,又不是我一个。
中秋节刚过不几天,秀云生下一个闺女,她给取名罗北京。她请公公原谅她,没有叫当爷的给孙女取名,她一定得让自己的闺女叫这个名儿。罗贫农说,好着哩,好着哩,就叫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