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再来吧,要不,你坐下午的,那就得多花一夜旅社钱了。”
“嗐,我是在想呀,我把今儿的票钱省了呢。”
她挎着馍篮子,顺着站台,向南走去。
站台上卖票的主儿喊她:“哎,那媳妇,你还真的要走去呀?”
“我倒要看看,这五十里路我啥时能走到。今儿呀,该着我省下两毛五。”
那站台上的主儿唤出他的同事:“都出来看看,那个媳妇说她要走到沙河去。”
呼啦啦跑到站台上几个人,看着季瓷的背影,一个年轻人说:“唉哟,那么小的个儿,那么小的脚,还挎着一篮子馍,我就不信她能走到沙河去,弄不好走到前面那个口就下去回家了。”
“哎,那媳妇,你听着,你要真是能走到沙河,下回的车票钱我给你掏了。”卖票的主儿大声喊着。
“那你咋知我能不能走到哩?派个人跟我后边吧,给我打个证明。”女人的声音顺着铁轨从南边远远地传来。天大亮了。
50年代的京广铁路,火车好半天才过一趟。季瓷顺着铁路边的石子路走,听到身后“轰轰隆隆”的声音,或者远远看到前方有个黑影子,她就下到铁轨边的庄稼地里,看着那大货车拉着煤,拉着大油桶,拉着猪娃,喘着大粗气,把大地震得颤抖着,把她和她身上的馍篮子也震得抖着,往南去了,往北去了。火车从身边过的时候,她停下来,目送它走远,再回到石子路上。
日头出来老高了,她估摸走了有快十里吧,身上微微出汗。
正是秋天,天不热不凉,地里的苞谷开始抽穗,一个摞一个,欢欢实实地挂在健壮的苞谷秆上,上面的小嘴吐出红的绿的缨子。
咋就来晚了呢?每次都是这个时候呀,躺下了不敢睡实,忽悠一下,像是一个梦或一个激灵,噌地醒了,赶快爬起来就走。唉,这估摸的时候看来还是不中,那一回可来得太早了,走到候车室时,还不到五点。
她又想起那个小钟表,二十年前被自己埋在罗湾的地里。二十年,它在地下沤糟了吧?我那时还用布包了,桐油刷了,为啥要那样呢?心疼东西?还是有朝一日我还要去把它挖出来?人这一辈子,埋藏多少东西,埋粪,埋钱,埋金银财宝,埋死孩子,埋死猫烂狗,最后,让人把自己埋到地里。
路远无轻重,馍篮子越走越沉,得放下歇歇。她下了铁轨边,坐在苞谷地边上,解下头上的手巾擦汗。一趟票车从南向北去了。这是去北京的火车?北京一定是在北边了,有多远呢?听人家说,一千多里地,那我要是走,得走多长时间?北京,是皇帝和娘娘住的地方,老戏里唱的,他们都在那紫禁城里享福。罗掌柜的儿子不是在北京吗?将来,俺的柿、楝能不能也到北京去?
走了大半天,有点渴了,到哪儿去找呢?找水喝耽误时间。她抬胳膊摸了摸苞谷穗子,撕开一个,刚结上籽,都是一兜水,左右看看没人,掰下一穗来,回到铁路上,边走边吃。
到底不年轻了,知道累了。时间咋就过得这么快,转眼间半老婆了,怎么在我的心里,遇事还想逞强,还觉得自己啥都能干。
我们总是不相信那些又不好看又不中用的老太婆曾经年轻过,我们常常一口咬定她们不曾光鲜明亮,不曾有力气。老天为了惩罚我们的虚枉和浅薄,就让我们亲自变老,直到我们开始感到衰老在身体里生根发芽,再也无可更改,无论你多么要强,多么能干,多么漂亮,你都会老,这时你才相信每个人都是从年轻时走过来的,都曾经吃钢化铁,都曾经在内心燃烧过烈火,变老这件事人人有份。可是,等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当年头回出阁到枝贵家里的时候,就像这水嫩嫩的苞谷棒。季瓷已经啃完那些嫩籽,把棒子扔到苞谷地里。越说忘记,可有的事越是忘不掉。
眼看日头在头顶偏西了,得歇歇,找个庄子寻口茶喝。她顺着苞谷地来到一个庄上,寻了人家一碗茶,吃自己筐子里的馍。她问给端茶的大娘,这里离沙河还有多远,大娘说,整二十里。她松了一口气,走了多半了。大娘跟她拉起家常,一听说她走着去沙河给儿子送馍,吃惊不小:“啧啧啧,先看看你这小脚吧,一晌午你就走了三十里。”“不,四十八里,家里离车站还十八里。”“天爷呀,俺家晌午下的面条没喝完,还剩了多半碗在锅里,你要是不嫌,盛给你喝了吧。”季瓷说:“不嫌,出门赶路的人,还嫌啥哩。”大娘用刚才盛水的碗端出来:“就是,把这碗面条一喝,你就有劲了。再歇会儿,撵天黑前就能到沙河。”
就着夕阳金色的余晖,季瓷来到沙河高中。当一个同学去喊章柿时,他不信:“俺娘不会这个时候来,她总是早上到。难道,她坐了下午那趟车?”他跑到宿舍的时候,季瓷正坐在他的床上喘气,一脸的汗,头上都是土,一双小脚已经看不出鞋子的颜色,被细土和铁路上的黑灰包严了。他赶快打了一盆水,叫她洗了,惊奇地问她咋坐下午的车,还弄了一身灰。季瓷笑笑说,我沿着铁路走来的。一听她这话,同学们都围在床边,站成半圆形,一起给她鼓起掌来。
章柿的娘走了六十八里地给他送馍的事,像长了翅膀在学校传开了。班上的女生也都跑来看,一个闺女搂住季瓷说:“大婶,今晚您就睡我床上吧,好好歇歇,我跟别的女生挤一下,只是要让俺们都看看、摸摸你的小脚,中不中?”
“我听说有个挣钱的事,就看你敢不敢干。”聚财家问季瓷。
“你先说说啥事。”
“其实,说难也不难。你看到没?咱这烟叶多不主贵,最好的才收一斤四块,你猜猜,在武汉卖多少钱?”
“多少?”季瓷反问她。
“八块。”
“一斤就长出来四块钱?”
“我娘家有人去过,藏到大氅下边,缝一圈,一回不能多带,三四斤就中,刨过来回七八块车票钱……”
“你是说,一趟就能挣七八块钱?”
“咱试试吧。”聚财家说,“俺娘家有个闺女,还没出门哩,都敢跑着去武汉,现在料子裤都穿上了,还帮衬家里一圈亲戚。”
“可这是投机倒把,抓住游街哩。”
“咱不会不叫抓住?那么多人干,抓住的是少数,咱小心点,头一回少带点,一人两三斤咋样?就算在火车上叫人见了,就说是去看亲戚哩。他们只防男人,女人家他们就会大意,俺娘家那闺女,就凭了胆儿大。”
季瓷沉默不语。
“试试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安安生生坐家里,天上不会掉下来一分钱。”
两个穿黑大氅的女人喝了汤就往商桥火车站走,在车站与那个胆大闺女碰头,三人一起乘上半夜十来点的火车,天将明时到汉口,前后不差几步混在市场上,按那闺女教的办法瞅准转来转去的男人后,上去小声问,许昌烟叶,要不要?吸烟的人,没有人能拒绝许昌烟叶。不到中午,三个人的烟叶都出手了。两人非得给这闺女在饭馆打饭钱,还要兑钱给她买回去的车票,那闺女说啥都不让:“我都挣了不少了,你们这才刚开始,钱不是这么容易挣的,坏人多着哩,今后得多防着点。”
不管怎么说,二人这一趟每人落了五块钱。啊,五块钱,能办多少事呀,够柿在学校吃好几星期了。
“要是绳在家,我得给她做件新衣裳。”聚财家说,“唉,那时候咋碰不上这事哩?一天就能挣五块钱,跟做梦一样。”
两人尝到甜头,又去了几趟,不再跟那个闺女。
季瓷还在市场上碰见一个老乡,年馑时卖到汉口的,出来时小,不知道家是哪个庄的,只知是在商桥坐的火车。那女人给她说:“你下回来多带些,放我家,我给你卖。”
“那好,挣的钱咱俩劈半。”下回去的时候,季瓷除了自己衣服里缝的几斤,还拿包袱包了五斤。她也留着心眼,与那女人是在街上认识的,必得送到家里她才放心,几天后再去,那女人果然给了她十块钱。
在一个靠近过街楼的市场里,一个男人看了烟叶后说,他出来没带钱,叫跟去他家里取。季瓷跟着他往过街楼里走,路越走越窄,那人回过头来说,把烟叶给我,我回家给你拿钱,就这个楼上。他指指上面。季瓷突然记起那个闺女说过,曾有人用这过街楼骗人,这种地方只有本地人熟悉,他们看着是进楼里去了,其实从另一条路走掉。季瓷愣了一下,迅速转身走掉。宁可卖不出去,不能叫人把东西诓了去。
她回到市场上又费了些时间把烟叶出手,在说好的地方等着聚财家,好长时间,见她低着头,脸色可难看地回来了。
“今儿碰上孬孙了,说是上过街楼里回家给我拿钱,拿着烟叶就不见人了。我好一阵等,把楼上的人家问遍了,有人说那是骗子,专干这事的。”
那个秋冬,两个人跑了十来趟汉口,竟然各自挣了近一百块钱,给家里帮了大忙。直到有游街批斗投机倒把的,季瓷给聚财家说,不能再去了,抓住了丢不起那个人,这世上钱挣不完,咱得知足。
夏天雨水多,一场雨后,家里的堂屋老楼“呼”地塌下来一个角。季瓷说,这是催咱盖房哩,再不盖,这屋里就住不成人。拆了南院倒了一半的堂屋,把好砖挑出来,拼兑来拼兑去,再买些砖,找执事人,请匠人,央劳力,把堂屋、东屋盖起来了,又拉了一些账。
虱多不咬,账多不愁,慢慢还吧,我就不信这辈子把账还不完。季瓷明显感到腰身不如从前直了,里边总还隐隐地疼,她知道这是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