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秋天过后,种完麦,生产队再没有啥活了,胡爱花带着西平去了西安,一家人又在长乐坡住了下来。这次租到的是个很小的房间,在正房的旁边搭建的,里面一个大炕就占了一半地儿,剩下的地方支个案板,垒个小锅台,就显得很挤。就这,车间的几个同事也都嚷着要去他家里看看,主要是想看看章柿的家属和孩子,他们说,你家属来了几回了,为什么不叫我们见见。
城里人一进门,胡爱花就万分窘迫,尤其对那三个女同事。听章柿说,他们车间大多是南方人,来的这三个女的,两个上海人,一个广东人。胡爱花只笑不说话,怕她的河南土话叫人笑话。
大家也知道屋里站不下人,就都探头进去看了看,掏出自己带来的东西:有的是一块布料,说是给孩子做件衣服;有的是几斤粮票,说叫他们买高价粮;还有的,直接给西平两块钱。这才是他们喊着来的目的。章柿是车间的调度员,工段长,负责着给大家日常派活,这几个人也是想借此机会亲近他一下。十二岁的西平已经和章柿的肩膀一样高了,被推在叔叔阿姨们面前,一个一个地叫着,说声谢谢,脸红得像个大公鸡。
一群人告了别,被章柿领着走了。
胡爱花数着粮票,看了看布料子其实是大人的尺寸,心里合计着过年时拿回家,交给婆婆,也算是个礼物。从西平兜里掏出六块钱,和粮票放在一起。她坐在床边,愣怔了一会儿,眼前总是那几个南方女人的身影,看着章柿跟他们说笑,那么自然,那么大方,好像他天生就是应该跟她们在一起的。尤其是那个叫阿珍的上海女人,脸不是太白,个儿也不高,可眉眼细致,身子细溜,说话轻声细语,伸出软软的手,在西平的头上拍拍,临走时,又用那软软的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说声“再会啊”,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
阿珍把自家的粮本交给章柿,有点为难地说:“我们家几个月的粗粮都没有买,剩下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些粗粮买了吧。”她特别强调“粗粮”两个字。
他们娘儿俩一来,多了两张吃饭的嘴。章柿的粮食关系在集体大灶上,如果他不上灶,可以把粮票领出来,可一个人的粮票是怎么也不够三个人吃的。没有粮本,就买不来粮食,除了拿钱到黑市上买高价粮。
章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领着娘儿俩,去粮店买粗粮。排队的时候,西平问他:“爸爸,为啥他们有粮本,咱没有?”
“他们有城市户口,吃的是商品粮,你妈你俩没有。”
“为啥我俩没有?”
“因为你妈没有参加工作,她要是有工作,就是城市户口,你也就有了,小孩子的户口都是跟着当妈的。”
“妈的工作是农民,我们书上都教了,工人,农民,解放军,为啥农民就不是工作?”
排队的人回头看了看西平,胡爱花轻轻推了西平一把说:“小孩家,别打听那么多事。”
西平瞪了瞪眼睛,不再说话。
买了一小袋粗粮,叫娘儿俩背着慢慢往家走,他去厂里继续上班,粮本还给阿珍。
过了几天,阿珍又拿来几件男孩子穿的衣服:“我儿子穿小了的,他下面是妹妹,没有人接,给你儿子吧,喏,样子很好的,我回上海探亲买的。”
章柿把衣服拿回家叫西平穿上,大小正合适。
胡爱花问章柿:“他阿珍姨,男人是干啥的?”
“另一个车间的技术员。”
“认识你不?”
“认识。”
“那天,他咋没来呢?”
“没必要来,他家派一个代表就行呀,再说,那天来的都是我们车间的。你问这干啥?”
“不干啥,我是想,阿珍长得可好了,不知他男人长啥样?”
“他男人长得更好,两个人一起从上海来的。”
胡爱花不再说话。
眼看腊月过了一半,该回家了。章柿问阿珍,她身上穿的那件涤卡上衣在哪儿买的,他想给胡爱花买一件。阿珍说,上海买的,不过,西安的解放大楼也有,她见过的。“要不要我陪你们去买?”阿珍问。章柿说不用。
星期天,他领娘儿俩来到解放大楼,胡爱花一看那价钱坚决不要。可章柿非要给她买,他知道从十几年前胡爱花闹着离婚那次后,不再提她害怕城里女人的事,可不代表她心里不想。为了让她回到家后心里不再翻腾这事,他必须得给她买这件上海产的涤卡衣服。买了衣服,还要给她买一个样式别致的毛线帽。她知道胡爱花戴不出去,可他还是买了,因为他曾见过阿珍戴这样的帽子。章柿面对面站着,给她把帽子戴好,叫她再到镜子前去照一照。胡爱花那丰满的大身子拘谨地向镜子跟前挪去,脸上带着知足的笑。儿子跟过去站在她旁边,也在镜子里看她。章柿有点心酸,叫营业员开票,他去交钱。她整个心都在他身上,她想不来这世上还有着那么多曲里拐弯的事情,这样的女人,如果你辜负她,还不如杀了她。
正月里章柿离家时,胡爱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假如这样的女人,在她的一生中搜寻仅有的幸福与安宁,那就是这个时期。虽然十多年来她不停地劳作,不停地干活,娘家这事那事变着法地来折磨她;虽然婆婆严厉抠唆,过问家里每一样东西,一片布一根线都记得很清,她干得再多也轻易得不到一句好话;虽然她忙来忙去,生了又生,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可现在肚子里又有了,这就是她的胜利,在外面工作的章柿对她没有半点嫌弃,不断让她怀上孩子,这就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知足。
夏天的酷热过去,苞谷收回家了,豆子熟了,风也凉下来,大地给人们交代好了今年应给的一切,伸个长长大大的懒腰,说,累了,叫我歇歇吧,歇几天又该种麦。天黑下来,喝罢汤,一切都静了,鸡子回窝了,猪、狗都哼哼唧唧要安歇了。胡爱花在东屋的床上扑腾了一小会儿,接生的大娘把孩子洗净后欢喜地说:“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喜庆的小闺女,瞅瞅,像个小白冬瓜。”
季瓷一看这孩子也确实喜人,小手抓来抓去,很欢实的样子:“好啊,属鸡的,生在天黑,有福,鸡该回窝里歇着了,不像我,我这鸡生在天快明,一辈子都是趴叉命。”她走出东屋,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突然她看见了堂屋西窗下那棵大枣树,在黑暗中轻轻摆动树枝,像是低低的呜咽。她走过去,站在了枣树下:“俩老闺女,你们听着,知恁俩死得屈,咱没见过面,可听咱爹娘、你哥常说起,你们是可懂事的闺女,我们也都没有忘了恁俩受的屈。别再置气领走小闺女了,你们不能看着咱家这一辈还没个闺女吧。恁俩,听到没?想要啥给我托个梦,我给你们弄来烧到这枣树下,啊?”
好像有一阵夜风吹来,叶子和已经成熟的枣,微微摆动一下。
“俺嫂,生了?”章楝不知啥时站在身边。
“生了,闺女。你跑哪儿去了?”
“领着西平到河西尹的医务室去,那儿的尹大夫不是有个表吗,我刚才去问时间,是八点,那,小孩就是八点生的了。”
“就算是吧,有蒸熟一锅馍的时候了。好,这闺女生得怪主贵,还有钟点。”
章楝已经在县上高中毕业。不兴考大学了,他就在大队里干点跑跑腿的事,在章节高的手下。去公社领个消息,到县上听个报告,都需要他这个一表人才、写一手好字的年轻人去干。
出了满月,眼看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得欢实,给起个名字吧,章守信说:“上面有西平,她就叫西芳吧。”
终于,又一个春节过后,回家探亲的开封工人走了,胡爱莲发觉自己怀上了,她的愁容才展开一些。重来一回吧,让强和小闺女都再回来。
院子里经过几年的沉默,又慢慢活泛了,胡爱莲的嗓门又大起来,铃铛般的笑声又在院子里响起,她下工回来,还是人没进门声儿先进。肚子已经很大,可身子照样灵活,不耽误出工,不耽误干家务,不耽误伺候进军。不能弯腰拾地上的锄把儿锨把儿了,脚一勾,手伸出去灵巧地一接,在进军眼里,那身姿美丽极了,她还是个轻盈的人,只是前腰上吊了个粮食袋子。“我上工去了,你在家看门,有事就喊西院咱婶,大点声喊,她耳朵不好使了。”她亮亮堂堂走出去,把满院子的阳光留给进军。
她生了个小闺女,胡爱花来伺候她,连带伺候进军。进军慢慢对胡爱花也有了依赖。胡爱花没有像胡爱莲一样,长一双好眼,她只是单眼皮,还有着一点点肉眼泡,鼻子和嘴也没有那么精巧,可是她比胡爱莲白,她更温存,总是带着那温厚的笑,说话小着声儿,不像胡爱莲尖喉咙大嗓门的。她的乳房大而温暖,俯下身子来的时候,离他的鼻尖只有二指远,他仿佛能感到那温热香甜的气息。她长年都在给孩子喂奶,不是这一个就是下一个。她来的时候,把孩子带来,院子里就又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