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守信拉她去喝汤,她不去,一看院子里的暗处,还有几个孩子看着,她觉得没面子,跑回堂屋东里边,趴床上哭去了。
“都回去吧,回家去吧,天黑透了,别叫大人遍地跑着找了。”季瓷给院里的孩子说。孩子们灰不塌塌地走了。西芳继续在屋里哭。季瓷两次来到堂屋,隔着门帘叫她:“快出来喝汤,再晚一会儿,刷锅水都刮干净了。”西芳只管哭,不出去。罗北京进来,搂住她,大肚子顶到她胸前:“给我好好说,你要那么多皮囊弄啥哩?说得有理我给你爸爸写信,给你叔叔写也中啊,南阳也有香皮囊哩。”
西芳止住了哭,仍然抽抽搭搭的,罗北京再一拉她,她就跟着出了堂屋来到灶火。她的那碗红薯糊涂在案板上放好,罗北京递给她一个烙馍卷洋葱,她伸手接着,吃,咬到一个盐疙瘩,咯嘣嘣,她又借着劲抽泣一下,带动得全身颤抖。津平已经喝过汤,坐在灶前的墩上,在油灯下闪着一双大眼睛瞅她。
“快点吃,等着吹灯哩。”季瓷边里外忙着边说,“你妈走的时候咋交代你的呀?叫你在家听话,别气人,你咋就学会气人了?就不知心疼东西?你不知你爸你妈挣个钱多难,你可倒好,香皮囊一要就是二十个,叫我算算,一个就算是一毛多,得两三块哩……”奶奶说起来就没个完,从早到晚,从黑到明,奶奶的话就像河水流淌。西芳嘴里“咯嘣咯嘣”咬着盐疙瘩,吃完烙馍,端起碗喝温温的红薯糊涂,只在心里想,一定得把这二十块香皮囊要到手。
晚上睡前,季瓷问她,到底要那么多香皮囊弄啥。她说那些小孩是多想有一块香皮囊,而她只有一个,不能给他们分,她心里就难受。季瓷抚摸着她的小身子,叹口气:“你知不知,这世上好心人最难过,你挂的人越多,就越作难。”
第二天,西芳又缠着章守信写信。章守信扔下手里正搓的两根绳,拍了拍手:“罢罢罢,不干活了,给俺孩写信,要香皮囊。”他写着,西芳趴在他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念得比爷写得快,有不认识的字,她就问爷,可爷也有不会写的字,他写了个“擦字的香皮”,后面跟了个“□”,还怕章柿看不明白,干脆叫西芳把橡皮拿来,照着画样子。西芳清楚地看到他写了“二十块”,高兴地搂住爷的脖子,小手从后面伸出来捋着他的白胡子。写完,找来信封。院子里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西芳高兴地说:“走,去白果集寄去吧。”
“今儿不中,我还得干活哩,明清早赶集再寄。”
“那,我去寄,”西芳说,“我去,我知道那个绿箱子,往里头一放就中了,是不是?”
章守信用罗北京麻叶里的糨子贴好信封,说:“就你去吧,你们这一小群哩,二里地也不算啥。你等着,我给你拿八分钱,记住,在邮局买张邮票,叫里面的人给你贴好,再送到那个绿箱子里。嘿,算你幸,没有零钱,给你一毛,找的二分买糖吃。”一群小孩子已经激动得脸红扑扑的,有几个立即跑出院子,奔走相告去唤另几个。季瓷站在当院,有点操心:“他们去,中不中啊?再跑丢一个。”
“就这么远,谁都知道自己回来,河也没了,就是个干河道,怕啥哩。”孩子们也喊着:“不怕,不怕,丢不了,我们都跟着西芳。”跑出过道的时候,季瓷在后面追赶:“芳,你可得把钱装好,把他们都领好,查查数,几个,回来时候再查查……”谁也听不见她的话了,跑得疯了一样。
十几个小孩闹腾得街里的土扬起多高,几只狗也跟着,浩浩荡荡出了村,穿过河西尹街里,走着,说着,唱着,西芳把那个信封牢牢抓在手里,快乐地奔向干河道里,在那些细沙子上踩着,闹着。八岁的菊芹提醒大家:“先去寄信,回来再玩。”
在邮局柜台上买好邮票,柜台里的人替他们贴好,把信封高高举起看里面,眯起了眼:“叫我看看,里头装信了没?呀,空的,你们这是咋搞的?”
孩子们立时目瞪口呆,好一阵子屋里没一点声儿。柜台里那人哈哈笑起来:“哄你们玩哩,嘿,差点哭了,玩哩,玩哩,可别哭,叫你们大人来不依我,好,妥了,你们走吧。”那人把二分钱放到柜台上。西芳突然掀开柜台边上那个挡板,走进去,一把抓过桌上的信封,走出来,自己举在太阳下,对着里面看了又看,又叫别的小孩每个人凑在那看,都说里面确有信瓤。她拿着信封,走到外边,一看那绿箱子太高,叫两个小孩一人抱住她一条腿,她扶着墙爬上去。柜台里那个穿绿制服的主儿走出来,对他们说:“这小孩儿,放那里跟放到柜台上一样,我给你放进去中不中?好,好,不中,不中,非得你自己放。可这信要坐着火车走一千多里地,多操心呀,还不胜你自己送去哩。”以西芳为首的孩子们气愤地瞪了他几眼,一溜烟跑了。
“排好队,站好,一人咬一小块。”一群小孩一直跑到白果集后街的中学门口,西芳拿出了四颗糖,庄严地行使她的权利。按大小个排,津平排第一,菊芹排最后。当十几个孩子每个嘴里含着点小糖块回到颍河故道时,都有点怅然若失,尤其是西芳。那封叫他们欣喜的信会平安地送到西安,送到五十八号信箱,送到爸爸的手里吗?爸爸能按他们的心愿寄回香皮囊吗?快晌午了,太阳把干河里的细沙土晒得很热,他们光脚在里面蹚来蹚去,那几只河西章的狗在岸上卧着,静静地等着他们,不知道是它们自己不认识回家的路,还是它们怕孩子不认路执意要等着一起走,总之几只狗商量之后决定还是跟他们一起回去,要不,回到家主人问,你回来了,咱家的人呢?
等待总是漫长而折磨人,现在河西章东头的孩子都知道他们将要每人有一块来自西安,不,来自上海的香皮囊。西芳的那块香皮囊上有一个小纸套,上面写着:上海文具三厂。香皮囊用了一半子还舍不得把那个套扔掉,她总觉得带着这个小纸套好像她就跟上海和西安有着什么关系。
快二十天的时候,邮递员像一阵风,铃打得“哗棱棱”响,把自行车骑到家门口:“章守信拿章来,西安的包裹单。”
西芳又求爷爷快点去白果集取包裹。章守信的身后又跟着那十几个孩子和那几只狗。柜台里还是那个主儿,还是逗他们:“上回那信就是为着这个包裹呀,啥好东西呀?”
“香皮囊,西芳他爸爸从西安给我们寄的上海香皮囊。”孩子们也不再记恨他,争抢着说。
西芳要在邮局门口就拆,章守信哄住她说:“拿回家再拆,要不奶奶又得吵咱。”
西芳叫孩子们门外等着,她和津平围在爷爷奶奶身边看奶奶用剪子拆那个包裹。“你俩离远,再离远点,忘记你有福老老那眼了?”奶奶一再说,两人眼巴巴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季瓷放下剪子,拆开线打开那个布包,再叫他俩往近前站。西芳已经闻到那股香味了,果真季瓷从里面拿出个小纸盒,打开来看了看,递到她手里:一盒子香皮囊,各种各样的颜色,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她转过身把盒子倒在床上,津平也凑上来,拿一个粉红的就上嘴来舔。她夺过来,先数数,一整盒,二十四块,她每个颜色挑一个先自己放起来,看津平在一边泪巴巴的,开始撇嘴,她把那个粉红的给了津平,抱住那只盒子出了堂屋门。院子里,小孩们早就等齐了。她拿出季瓷的粮食簸箕,把香皮囊倒在里面:“挑吧,按以前的队排好,一人挑一块。”
先被挑走的是粉红,后来是绿的,黄的,最后剩下几个白的,没啥挑的,一人拿一块,脸上有点失落。西芳安慰他们说:“味都是一样的,都是上海文具三厂。”
章柿给西芳寄回来的还有铅笔、本子,都是按二三十个寄的,还有一本《儿童时代》,一本《陕西少年》。季瓷趁她稀罕那些橡皮的时候,把本子和铅笔藏了起来。
还给章守信和瓦片寄了药,给津平一个小皮球,给季瓷和罗北京一人一个手绢。
打开《儿童时代》和《陕西少年》,西芳找来找去,那几个她认识的字都在哪儿呢?她拉住罗北京,叫给她念上面的话。不中,得把学生们集中起来,叫婶给大家念。孩子们在屋后的柿树下坐好,她和津平,一个推,一个拉,把肚子撅得好高的罗北京拖到柿树下,西芳像模像样地说:“现在,请俺婶罗老师给大家念《儿童时代》上的第一篇文章,《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罗北京脸涨红着,看看柿树边上吃过饭把碗放干了还在喷空儿的男人们,不好意思地嗔怪西芳:“我忙得跟啥一样,锅还没刷猪还没喂,我来给你们当小孩头儿呀?你奶奶一会儿就在家喊起来了,吵我可咋弄。”
可西芳和津平拖着她,不得脱身,她只好拿起《儿童时代》念了起来,孩子们坐在地上,眼里闪闪发光地听着。
“中了,中了,念了这么长了,西芳啊,你领住大家讨论一下,咋样才能当毛主席的好孩子。叫我说,你们快点认字,自己看懂这书,就能直接听毛主席的教导了。”她放下书,想走。
“我看呀,西芳这闺女别高兴了,你爸爸妈妈在西安享福,不要你了。”章有福的腰已经弯了,手背后,站在大树冠的外围,歪着头说。
“胡连八扯。”西芳变了脸,噘着嘴冲他喊。
“谁胡连了,你问问这些人,你妈临走的时候说了,他们都听见了,说不要你了,你妈都在西安又有小妹妹了,还要你弄啥。你奶奶也不要你了,嫌你老气人。走吧,去俺家吧。”章有福嘿嘿笑着。
“独眼龙。”西芳喊。
“西芳,咋跟老老说话哩?”罗北京都走了两步了,转回身跨到西芳身边,手扬起老高,却找不到下落的地方,自己又收回去了,“小孩家要是玩不起就没人搭理你了……”罗北京打好圆场,赔着笑脸给章有福说:“爷你嫑生气,小孩家,吃屎不知香臭,说话没轻重。”
章有福高兴地笑着,背着手走了。他年龄越大,越爱逗小孩玩,小孩们喊他独眼龙他也不生气,有时候还高兴得笑呵呵的。
剩下孩子们在柿树下讨论咋样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毛主席要是来白果集,我咋都得跑去看他,就是白果集的狗把我咬死我都去。”
“就是就是,我也去,就是下冰雹下刀子我也去。”
“毛主席会不会来白果集呀?”
“会来,会来,毛主席想去哪儿,坐着专机‘呜——’就去了。”
“双周那老婆用印毛主席像的报纸擦屁股,斗她不亏,我下次再见她戴着高帽子游街批斗,我就上去给她一脚,再捣她一拳,再往她脸上吐唾沫。”
“要是俺奶奶敢那样,我就不理她,一辈子不喊她奶奶。”
夏夜的场院里,孩子们还是不愿散去,在场边凉丝丝的地上围着西芳,想听她讲书上的故事。西芳把书在手里圈着,觉得自己很神气。天上的星星像调皮孩子的眼睛,眨呀眨呀。季瓷来喊西芳回去睡觉,孩子们给季瓷讲条件,你给俺说个牛郎织女,俺都散了回家睡。季瓷说,讲了八百遍了还讲,你们看这场院里睡满了人,大人干了一天活都使得慌,你们玩一天也使得慌了,早点回去睡吧。说着话,见章四海弯着腰来到场院里,打了个昏暗的小手电,对着躺了一片的男人照过去。季瓷问,叔,找谁哩?章四海说,唉,还能找谁,找定哩。定是他的二儿子,西边县上拉煤去了几天,晚饭前回来,喝了汤就拉张席到场里睡下了。章四海用那昏黄的小手电照来照去,终于找到了,摇了摇他,定,定,压低声喊。定睡得死死的。章四海不屈不挠地又摇又喊,定从那深渊般的睡梦中醒来。睁眼睛看是爹,很不高兴,咦,几天都没好好睡了,弄啥呀你?章四海抱歉地笑笑,我咋算这账算不到一块,你回来报的账,少二分钱,你再想想,二分钱花哪儿去了呀?这一说,定也觉得事情重大,激灵一下瞌睡跑了。我不是都给你说清了嘛,一条条,一宗宗,都有交代,你这会儿又问,我也想不起了,明儿再说中不?咦,那不中,你不说清,我今黑咋能睡着哩。来吧,咱俩再从头把账碰一遍。章四海好脾气地挨着儿子坐下,两人叽叽咕咕地小声说着。场院里一片男人的鼾声,这边季瓷和孩子们也屏住呼吸,都想知道定这趟拉煤回来为啥有二分钱的账对不到一块了,天上的星星都急得乱眨眼。突然定长长“噢”一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大毒日头,带的茶喝光了,那渴的呀,没法没法,路过一个集上,二分钱喝了两碗茶,忘给你报了。
章四海长出一口气,心疼地拍拍定的肩膀,好了好了快点睡吧,你这一说,我回去也能睡着了。他弯着腰出了场院,无声地往家走。孩子们因为刚才那二分钱的紧张也就忘了牛郎织女的事,悄没没地在彻底静下来的黑暗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