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199500000057

第57章

“啥也没拿,掂张嘴去了,看俺侄叫不叫我吃饭。”她很风光地在街里走,她知道大家亲近她,爱跟她说话绊嘴,有的人直接就叫她“这老婆儿”,她心里也很舒坦。人就怕走到街里人家扭扭脸装没看见。而她,走街里要应付几十回,每当此时她的语言就有点讲究,会用几个农村人不常说的词甚至是广播上的新名词,用以说明她是去过西安和郑州并在那里住得不耐烦又回来的人。从河西章小学朝南,走到贾庄西头,走到毛庄东头,走到去白果集的正路上,走到小季湾村后,一路上迎着人不停地给她打招呼,她也很有分寸地回人家,吃了没?集上去了?家里都怪好?有的人她不认识,人家也不太认识她,但会指着她后影说:这老婆儿俩孩都在大地方工作;这是那个会讲好多瞎话儿会说曲儿的老婆儿;这是季大鹏她二姑。她从这碎语轻声里穿过,她缓缓地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她的腰弯了,个头缩了,显得更加矮小,脚脖上的绑腿缠得很仔细,细脚伶仃,缓缓地走。她曾想起她走的那些几十里的路,那年去葡萄湾见常掌柜,那年和聚财嫂到小商桥坐火车去汉口倒卖烟叶,那年她没有赶上火车,沿着铁路走到沙河,那之后她找到了省钱的好办法:走路,她又走路去了沙河几回。现在这二三里路对她来说,就算挺长,长到她足够想起那么多往事。

老来难,老来难,离家还有二里地,比当年十里还要难。

怎么就像眨了一下眼,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人一个个都走了,爹娘走了,罗北京的爷走了,葡萄湾的常掌柜常富农也走了。埋了进军后,胡爱莲来看她,对她说:“俺庄老富农死了。”季瓷问:“可是那个姓常的?”胡爱莲说:“是啊,挨了一辈子批斗,可那人心大,人家对着他脸骂他也不气,还哼呀唱呀的,活了快九十岁。”

生气顶啥用呢?人要是遇事就生气,那一辈子可气的事多了,你都去排着生个遍。章四海也是挨了一辈子批,不也是活了八九十岁?两年前死了,剩下桃花和章有福,两人像是置气一样看谁能活得过谁,都七八十的人了,见了面还是一个不服一个,眼光里好像都在说,就拼一拼谁活得长吧。

刚进小季湾,就看到他侄子季大鹏手里挥着个大苞谷秆,边跑嘴里边骂得紧,满脸的泪。季瓷心里着急脚下却跟不上趟,她叫街边看热闹的人:“快上去个人拉住他,这又是为啥呀?撵得鸡飞狗跳墙的。”她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哭了?这么强的人还会流泪,谁能把他气哭哩?

几个年轻人撵上季大鹏,一把抱住说,你二姑来了,才把他劝下来。季大鹏眼看他撵的人跑出村了,冲着那背影喊:“你跑了吧,这辈子别回来,回来我打断你腿。我没你这个孩儿,我明清早就借个锣到集上去,要给全集的人说清,还要到公社去说,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这是为个啥呀?快回家,别在街里丢人现眼。”季瓷在后季大鹏在前,像是姑姑押解着一样,他弯着高大的脊背,两个人一起爬上门前的缓坡。季瓷看到季大鹏肩膀一抖一抖,伤心得还在哭,像个孩子。

“中了,别哭了,说说咋回事吧,咋看着一家人都垂头丧气的。”

“姑啊,人不伤心不落泪,这七孙真是把我气伤了,我非跟他断绝关系不可。他不就上了个龟孙学,回来到公社当了个龟孙小干部,他就不是他了。那啥计划生育政策,那是国家的事,跟咱有啥关系,他要表现,他要积极,大媳妇头生儿是个闺女,这二回怀上,他不吭气,引着去县医院给做了。你说说他是人不?他都不跟我商量商量,唵,那是我季大鹏熬出的孙子,他凭啥说做就去做了?唵,把我当个人不?打不死他我都不解气。你看着,他今儿敢进这个门,我就敢把他腿打断。”

其他人也都叹气,觉得大孩儿这事做得是叫人伤心。

“做已经做了,你气也没用,他现在不是公家的人吗?国家兴这个了,你不见那墙上到处都写着标语,全是计划生育的事,听说公家人敢生二胎的就开除。”

“你别听他们吓唬人,我打听过了,不是那回事儿,他媳妇是农民,咋开除?还不叫她当农民了?那正好,去城里当工人吧。该咋弄还是咋弄,哦,咱生个孩儿咱去集上吆喝吆喝,叫公家都知道?咱不会悄悄地生偷偷地生,多少人不都是这样的,就他能,就他积极,就他怕。”

“中了,别生那么大气了,他们都还年轻,这个没了,歇歇可再怀。大孩儿好坏也在公社上班哩,你这样满街撵着打,叫他咋做人哩?”

“他咋不想我咋做人哩?他想过我这当爹的没有?我还不是想叫咱家人壮起来吗?我小时候叫土匪弄去,你们都急成啥了,现在想想都吓人,我还没落地,俺爹就没了,我要是有点啥闪失,那咱家就绝了呀。”季大鹏越说越伤心,黑脸膛气得发青,脸颊上的肉乱蹦,又“呜呜”哭起来。“我知我的命是咱几家出钱弄回来的,俺娘给我说多少回,你,俺大姑,疯了一样跑着凑钱,还有南乡俺舅姥爷家,把从山东寄回来的钱都花到这上,几处弄来的钱倒到地上查,查够数了,背住给人家送去,几回哩呀,几个家都掏空了,供出来我这一根苗……呜呜呜……我没啥别的想法,就是多生孩儿,现在眼看我当上爷了,有孙子了,他引上去做了,你说他是人不!”

众人劝住季大鹏,叫他别生气了,大媳妇还在床上躺着,别吵来吵去再把她吓出毛病来。叫好好当月子伺候着,身子养好了,过几个月再怀上,这也不是个啥事,人家都偷着生咱也能偷着生。大孩回来不敢再打了,好好哄住说说,咱不要那啥先进、积极的,咱只要孙子。

章柿出差,拐到了家里,走到街上,就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问他不年不节的,咋回来了。章柿说,厂里派他到许昌地区看望退休回乡的职工。“这不年不节的,看望啥呀?”街里人问。

“说是看望,其实是看看他们还活着没有,因为厂里发现好多退休回乡的工人死了后,家属不给厂里说,厂里还是每个月寄退休金,有一个人死两年了,还领了两年钱。”

“咦,国家的钱,哪有个数呀?领了不就领了?”站在街里的人说。

“从今年起,每年厂里要到全国各地看一下,算是慰问一下退休职工吧。”

章柿从兜里掏烟,给街里站着的人散。他不抽烟,但回来的时候必得装烟,见了人递一根。吸的放进嘴里,不吸的夹在耳朵上。

“咦,要是这,那还是别慰问了。”有人说。

“那你们跑这一趟,不是还得花钱?”有人问他。

很快他一盒烟散完了,走回自己家里。早有小孩跑来报告,季瓷在家稳稳坐着,等儿子进门。

“正要叫西平给你写信。你绳姐有信儿了。”

“她在哪儿?叫谁带回的信儿?”章柿接过素娟端上来的茶,还有点烫,小口喝点,放在了桌上。

“叫我想想,有仨俩月了吧,从南边跑生意的人拿了个地址,说是绳捎回来的。有病了,快不中了,叫他几个兄弟去,把她接回来看看。可你猜咋,五六个兄弟一个推一个,都不愿去。”

“为啥?”章柿本已将茶端起喝了一口,“咚”的一声把碗又放回桌上。

“那不得钱哩。靠近湖北的那叫啥龟孙县,我咋一下想不起来了,路上吃吃花花,连接带送,几个来回,不得几百块,去哪儿弄钱哩?再说,她要是死在家里可咋办?”

“咦,这真是,真是。”章柿站起来,原地转几个圈,气得跺脚,“借钱也得去呀,那是他亲姐呀,为给他们挣半袋粮食,卖出去了。”

“谁说不是哩?唉,叫我说,可能是从小不在一起,你聚财大娘也死了,就不知亲了,都不愿出头,看着平常都怪气势的几个兄弟,一个比一个往后缩。”

“那地址谁拿着哩?”

“不知,要不,你黑了当作去他家说话,去问问。”

“还等黑了弄啥?我现在就去问。”章柿起身出了院子。他想起刚才在街里给大家散烟的时候,还看到绳的弟弟常德。他气得够呛,径直走到一个院子里,他告诉自己,不能发火,人家是亲姊妹,你算干啥的,你每个月都有国家发给的工资,可他们呢,一年到头,谁给一分钱?“常德,你出来。”他在门口喊,强压住怒火。常德从屋里出来,耳朵上夹着刚才那根烟,嘿嘿笑笑:“柿哥,进屋坐。”

“不进去,我只问问,咱绳姐的地址,谁放着哩?”

“谁也没放,当时都腾不出空儿去,放那干啥?就不知弄哪儿去了。”

章柿站在当院里,气得脸铁青。他真想上去给他一拳,可一看那张脸也是写满了生活的苍凉,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常德看起来像个半老头,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把声音调得不那么生硬:“我想去看看绳姐,你几个总该还记得地址吧。”

“那,去找找他几个,兴许能想起来。”

兄弟几个凑在一起,先是把县名定了下来,说出的几个公社,章柿都记在纸上,他想一个一个找,总会找到的。

那里不通火车,章柿坐长途汽车到那个县上,租了个破车,找了三个公社的八个村子。终于一个年轻却苍老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说,他是章彩绳的儿子。

“你妈哩?”章柿急切地问。

儿子低下头,不说话。旁边有人说:“死俩月了。”

“你妈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她小时候有个叫柿的兄弟跟她一起玩。”去往坟地的时候,章柿问绳的儿子。

“平常就老说,死之前一遍遍说,年馑时候她引你挖了大麦苗,你俩在火堆里烤,你不等那大麦苗烧熟就拿出来吃,咬到嘴里‘咔嚓咔嚓’响。”

绳的坟上,章柿掏出在路上买的鸡蛋糕、花生酥糖、水煎包,绳的儿子刚才已忙颠颠地从村上代销点里买来烧纸。章柿蹲着,她儿子跪着,两人念念叨叨地给她烧了纸。

“你妈得的啥病?”

“肺癌,到最后实在是没钱治了。她说她想回去看看,她整天说,她家在颍多湾,河西章,赶的是白果集,过了河西一里半地是她家,她爷是章长生,她爹是章聚财。为治病,我把村上人、亲戚都借遍了,送她回去的钱实在借不来了,她就天天坐在村边的大路上,终于等来一个路过的生意人说是要去北边,就让人家捎信,叫那边的几个舅来接她,她说我有好几个舅,还有你,准会有人来接她。她天天坐在村边,见着生人就问,是不是河西章的……”

章柿在坟边坐了半天。“绳姐,你看看,这是鸡蛋糕,这是牛奶糖,这是水煎包。绳姐,我只想问问你,这辈子你吃过这些东西没有?你从家里走了后是不是能吃饱了?肉有多香,糖有多甜,你知不?现在的人,见天都能吃饱,这多好。可你知不知,几十年了,一吃好东西,我就想起你了……”

同类推荐
  • 北京风雨

    北京风雨

    江河像往常一样在上午十点半醒来的时候,妻子萧唯已经上班去了。拥着散发着他和她混合的体息的被子,他微微地盍了眼,享受着残余的一夜好睡。
  • 学会做富人邻居

    学会做富人邻居

    本书中的穷人在受到富人的欺侮之后,还被要求“好好学会做富人邻居”,这已经不仅仅是对贫富对立的反思了。实行“共同富裕”政策的结果却是在农村孽生了一个新的压迫阶层,这个阶层在发展经济的强势语境下凭借所占有的优势资源不断膨胀实力,最后蜕变成了新的土豪劣绅。
  • 锅庄

    锅庄

    龙仁青,当代著名作家。1967年3月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1986年7月毕业于青海海南民族师范学校藏语言文学专业。先后从事广播、电视、报纸等媒体的新闻翻译(汉藏文)、记者、编辑、导演、制片等职,现供职于青海电视台影视部。
  • 小王子

    小王子

    全球发行语言超过100种,销量仅次于《圣经》,数亿人为之感动。这是一部充满诗意而又温馨的美丽童话,讲述了法国飞行员在浩瀚的撒哈拉大沙漠上遇到了一个古怪奇特而又天真纯洁的小王子,他来自一颗遥远的小星球,游历了分别住着国王、爱慕虚荣的人、酒鬼、商人、地理学家的6个星球。作者通过小王子的游历暗讽了成人世界的荒唐和虚伪,情节别致而曲折,行文富于诗情和哲理,字里行间蕴含着作者对于爱、人生等重大命题的深刻体会与感悟,让人读后回味无穷。
  • 小说选刊(2012年第8期)

    小说选刊(2012年第8期)

    本期收录了众多名家的优秀作品,如荆永鸣的《北京房东》,刘庆邦的《东风嫁》和陈九的《水獭街轶事》等,以飨读者。
热门推荐
  • 棉花糖少女杠上美男校草

    棉花糖少女杠上美男校草

    单纯少女杠上美男校草,以及男主郗泽煦冒着生命危险爱她。四大校草,3个帅哥围着女主角团团转。暗恋男主的女生狠不得杀了柯惜然,用尽方法折磨她,
  • 芝园遗编

    芝园遗编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逆反豪门小宠妻

    逆反豪门小宠妻

    他是万人瞩目的总裁,毒舌又霸道,而她是看似平常的不能在平常的小贩,却因为一次的任务失败却与他纠缠了一辈子……
  • 毗尼心一卷

    毗尼心一卷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女主冷艳高贵

    女主冷艳高贵

    同为小说女主,她尤其与众不同,拥有明艳的外貌傲人的身世。但是,女主是一朵彻彻底底的小白花!小白花也没关系,女主的光环和作者赋予她的外在资本,她注定会有无数美男的痴情守候。悲催的是唐宁发现,她不在原著,她在女配逆袭上位的小说中!--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陈伯涛仲景方与临床

    陈伯涛仲景方与临床

    陈伯涛仲景方与临床提纲挈领地传达了作者学习伤寒论的感悟,尤其是对其辨证论治精神的独到见解;向读者奉献了几十年应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的经验体会,结合文献和医案,进行大胆而严谨的讨论,让读者耳目一新并从中受益。
  • 惊婚

    惊婚

    准确来说这就是一个:律师小助理被学霸金牌大名状攻击与反攻击的暖恋故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九歌之轮回

    九歌之轮回

    九星连珠、至乱至浊;太阴蔽日、天下浩劫。剑客、书生、王侯,昔日正道翘楚;佛子、杀手、善人,何妨魔道巨枭。九命轮回,今朝醒;九世情劫,缘难断。仗剑直行,仙魔灰飞烟灭;九歌轻吟,纵是鬼神难挡。涤荡神州,再回首望,缘来缘去,也不过宿命一场,梦一场。
  • 校草的天使保镖

    校草的天使保镖

    杨晓云:这个故事是叙述在公元2100年H市,一个父母亲下落不明,为了讨生活而不断举债,画面转至杨晓风杨晓风:陷入还债地狱,最后终于将身心卖给讨债公司游子君的少年杨晓雨的故事。画面转至杨晓雪杨晓雪:呜——有点不太对,不过大致上是这样……
  • 九剑录

    九剑录

    九天剑诀出;天地动!千古人王现;六域荡!同一片空间中有六域。分为神、魔、仙、妖、人、鬼…六域神魔不再是主宰,只不过是强大一些的种族而已,他们分散在各域。人类修炼至极致,亦可杀神灭魔!神魔两域向来不和,一次大战之后,却使得六界失衡,人域竟然成为了最底层。从此不敌其余五域。而一个男子被封印千万年,破印而出之后。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