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人吃饭的时候，大家热热闹闹地说呀笑呀，她静静地听，她看着那些人，心不知去了哪里。来的时候只带了躯壳的，别人说笑她常走神。大家谈论一个政坛新秀，说那人他爸是老干部，他哥是大老板，他弟弟在北京也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可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心里叹口气。得意是人家的，风光是人家的，说那么热闹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的幸福忧伤还得你自己承担。大家继续说，拿着一个热热的情怀，好像那政坛新星比他们亲戚还亲。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嫉妒像小火苗一样咬食着她的心，为西平，为素娟，为项洁，而嫉妒那些风光耀眼的人。他们那样的人，还有这一屋子快乐而风雅地谈笑的人，是压根儿不会为一个西安户口而犯愁的。啊，当年西平那红肿的眼睛，他是躲在哪儿哭的呢？
男人们都以为西芳拿得稳，有人赞美她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心里哀伤地笑，你见过为亲人一个卑微的愿望而犯难的大家闺秀吗？
章西芳总是那个冷冷坐着的一个。章西芳以不变应万变，不是她不想引起男人的注意，是女人都想，只是她觉得静比动更有效果，静能制动。她常常在饭桌上看到女人着急忙慌地端着酒杯扑向男人，当然扑的是有价值有来头值得扑的男人，花枝招展地表白一番。这是不得要领的女人，其实你再扑再热情再表白，局面还是掌握在男人手里。
坐在对面的冯主任来了，他转一圈向大家敬酒，由手下的人陪着，走到每一个头回见的人跟前要人家的电话。你千万不要认为他是真的想要自己的电话，还感动得掏了名片颤抖地递上去，没名片的就疾呼服务员拿纸和笔来，小心地写了，大大的手捧了小小的纸片送上去，纸片像一片树叶在喘息声中抖动。其实他只是想要在座的其中一个的电话。他看起来很正常很自然地走到西芳面前：“来，给咱的名主持敬一杯。”今天是冯主任请客，他一说请客，马上就有人张罗有人埋单，他一说敬酒，马上就有人跟在身后陪着，落下半步，躬着身介绍每个生客。
冯主任要了西芳的名片，西芳没问他要，他也没有给西芳。她对这些事不介意，她知道社交场合的很多事都不必介意。因为一切都是假的空的，只有饭局散了后你是叫文武斌开车来接你还是你自己打车回，这才是个问题。饭桌上交换名片的行为大多是一次性的，因为好多人也是一次性见面，有的明天上午再碰上也不认识了，有的人你坚信会在他的废纸篓里找到你的名片，但都会煞有介事地交换，这是成人世界的一个游戏，大家乐此不疲。
两周后，上次的召集人又打电话，说领导说了，今晚聚聚，点名要你来呢。西芳又去了。两回见面后，冯主任开始发短信，他发一个她回一个，有来无往非礼也，西芳应付自如，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事。有时候她想，这世上男人的热情是不是过剩，他们必须有一个或几个情人或红颜知己来装点自己成功的人生，他们在女人这件事上有着惊人相似的品位和眼光，他们经过官场洗礼经过商场洗礼也经过女人的洗礼，他们有着一双火眼金睛，搭眼一看就知道哪些女人值得下大力气追逐，哪些可以忽略不计，哪些是送上门来倒找钱也不能要的。所以，西芳常常轻看那些费尽心思打扮的女人，她们在一张脸上花费了治理一个中型企业的心思，武装到眼睫毛武装到头发梢，来到男人面前说了好多的话表了好多的态，投入了大量的热情与真心，她们事倍而功半。
“我能跟你出来见这一面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冯主任说。
两个人在一个不上档次的茶馆里，一个没有窗户的包间，如果平常一个男人约她到这里来她会有受辱的感觉，可今天她没有，她知道对有些男人不能用一般标准来衡量，这世上的所有标准都是针对普通人的。他只图这里离她近，他只有中午的两个小时，他给她发了那么多短信，他只想在这个没有应酬的中午从他下属的眼皮底下溜出来让两个人的关系有一个跨越式进展，有一个里程碑式的飞越，比如拉个手、亲个嘴、表个态、定个位、有个说法、上个台阶什么的。他送给西芳一套外国化妆品，装在一个纸袋子里随意地放在西芳身边。西芳倾心于这种男人，这种倾心是招之即来浑然天成的，除了中国人对权利的无条件崇拜和奴性外，她喜欢男人出手大方却轻描淡写，不像那些级别低的男人，送你个小礼物恨不得举行个交接仪式，特意告诉你，这东西可好了可贵了好几百呢。而他随手放在了她身边，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沙发不平，坐在上面总觉得人要歪着陷下去。他在说话，他热情地说含情脉脉地说，他越说靠她越近，他身上的热力已经像一股风，轻轻地迎面拂来，他拉住了她的手。
“其实这几天我也想着要去找你，到你办公室找你，因为我有事求你。”她轻轻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双手张开放在自己腿上，把自己调整得像个下级，像个小学生。
“有啥事说吧。”
“我想说说我家的事，如果你有耐心听的话，我用十分钟把我家的情况简明扼要地给你说一下。”
“说吧，长篇大论也行。”
西芳先从章柿说起，说到胡爱花，说到西平，最终停在西平眼睛肿着给他们来送户口的材料一事上。她之所以搞这么多铺垫是她在给自己打气，在说服自己，减少点自责。她意识到自己要哭了，她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能洒脱一点，这不是什么大事，横竖只是个交易，你跟他上床他给你侄女办个户口，这再正常不过，对你们双方来说这都是个小事，你委屈什么你难过什么？眼前这个人，身边有多少女人围绕，都想跟他上床呢。不哭，不能哭，脸上要有点笑，这样才像交易才合作愉快才你情我愿皆大欢喜。可是，章西芳不但哭了，还失声痛哭，她终于知道当年西平的眼泪今天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她像个孩子，坐在他面前“呜呜”地哭。她觉得对不起他，也许他对自己失望了，原来她也是个庸俗的女人精于算计的女人，他只是一心爱她想得到她，可不想她原来埋伏已久想利用他，她跟那些举着酒杯往他身上扑的女人没有区别，她只是多绕几个圈子多拿捏一会儿罢了。她边哭边努力平复了心情，开始说项洁，说十六岁的项洁，有着长长的双腿的项洁，美丽可爱又懂事的项洁，她从小在西安长大，她却没有西安户口。她已经不潇洒了，已经不拿捏了，已经溃败了，那就只好这样了。她幸亏不化妆，她如果化了妆她的脸就会五抹六道惨不忍睹。她从没有求过男人，可事到如今，她求眼前这个男人又何妨呢？
“宝贝，别哭，这不是个什么事。爱你还爱不过来呢，别哭了，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他抱住她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拥到门后，挤在那里。他全身颤抖，因为这个他觊觎多时的女人终于在他怀中了。西芳也在觊觎着他，早在他一遍遍地发短信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一遍遍复述那件事，今天按原计划说出来了，只是她的计划里没有哭，这一点她不太满意自己，她做得不够漂亮不够体面，不像她想的那样完美。她在他颤抖的拥抱中平静了自己。他激动得全身发抖双手搂紧她的后背，热情透过毛衣熨烫她。她平静地把脸放在他肩上，看玻璃门上的花纸，心底涌出对自己的厌恶和怜悯。他引导着她，掰开她的手，让她来到他身体的中间地带，让她拉开拉链，让她把它握在手中，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掌中巨大的它，猛然推开了。她有点后悔，她推得有点生硬幅度有点大让他伤了自尊，可已经推开了又不能再把他拉进怀里。她在男人面前骄傲惯了，突然涌上心头的厌恶和陌生让她把他当一般男人对待了。“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她拉开门出去，说了去洗手间她又后悔，让他觉得她是因为握了它一下而去洗手。这是怎么了？连连出错。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眼泪又“哗”地流出来。她不停地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哭呢？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找一个合适的人，说出你心里目前最大的难题，等着他来帮你，你从来是个等着别人来开口的人，等着男人把一切做好送到你面前，现在这人已经答应帮助你了。她长长地吁一口气，双手捧了点水拍在头发上，用手指把头发梳理一遍，冲镜子里的自己做个鬼脸，踩着劣质地毯回到包间。他已经系好皮带，服装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正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两人突然客气得像没有发生刚才的一幕，友好而大方地看着对方。西芳说，你下午还要开会是吧？是的。那咱走吧，西芳说，这里环境太差了，下次我们见面应该去一个好地方，否则我没情绪。她噘起嘴温柔地垂下眼睑说。两个人在门后再拥抱一下，这次是礼节性的，像是生意双方的握手，他在她耳边说，我会给你办的，宝贝，我先出门结账，你五分钟后再离开。她说，你走，我结账。他沉了脸说，听话。
沙发还是那样一边下陷，西芳歪着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表，等待五分钟流走，劝自己不要有太屈辱的感觉，这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她提着袋子里的化妆品走出茶楼，外面阳光很好，路上的车来来往往，她知道他已经坐上一辆出租车跑掉了，神不知鬼不觉，让秘书认为他一中午都在办公室的里间休息。多好啊，项洁很快就有西安户口了，她和这阳光下来来往往的西安姑娘一样了，过几年她找对象的时候，可以对那些年轻小伙子挑来拣去。他的短信来了：请原谅，我太鲁莽，不全是我的错，是你太迷人了，应该尊重你，给我机会。
她有点感动。据说，他们这样的男人是绝不会给女人发短信的，可是他这几十天来却给她发了很多情意绵绵的短信。
三天后，他打来电话：“你去找公安局的李处长，我已经给他交代好，具体情况你跟他谈。”
她接电话的时候，在转朱阁的身边躺着，她直起身，从床头的便笺纸上拿起铅笔，写上李处长的电话。转朱阁躺在旁边看电视，就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
她打通李处长电话，约好时间去办公室谈。她带了一盒茶叶，算是给人家的见面礼。她给李处长大概说了说情况，李处长又打通一个派出所的电话，问像这种情况怎么办。放下电话对她说，这个情况正常办不符合政策，你象征性地买个户口吧。西芳心里一紧，问买一个多少钱，李处长说，三千块，绝对要保密。西芳松一口气，好啊，在哪儿买？那位可爱的处长给她写了个电话，说你去找这个人，只说你姓章别的不用多说。
西芳来到南郊经济开发区，找到李处长告诉她的派出所和一位女警官。女警官告诉她这里所需要的材料，西芳一一记在本子上。回来告诉西平，说这几天就回家拿项洁的各种手续，让他给村上打电话，叫该开的证明都开好，她回家最好一天就把东西都拿齐了。她知道西平或素娟离开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而且这种事只有亲自办她才放心。
她突然想起冯主任怎么不再约她了，这个交易还没有完啊，就主动给他打电话。他说忙得过几天再约。她说那好吧，我先回老家办户口手续。
西平买好了去沙河的火车票给西芳送来：“那你就跑一趟吧，去哪个部门你知道话该咋说。”西平迟疑一下，脸上经营出笑容，“我是太没本事了，啥事都得麻烦你。”
西芳忙打断他：“咱自己人，你说这干啥。”
“等你回来，我给你拿五千块钱，买户口的三千，该给办事人送礼的，来回你的路费花销，够不够？”
“够了，够了。花不完的我再给你。”
天不亮，西芳就醒了。火车已过郑州，在平坦如巨案的大平原上向南飞奔。所谓的火车提速就是在郑州向南，如果没有足够的平坦和稳定，怎能让这暴烈的铁家伙跑出一百六十公里的时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