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男人笑了,她也用了更土的话对他说:“真哩呀,河西章人,一点都不哄你。你哪庄的?”
“咦,四五里地,罗湾的。哎,我这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恁城里人爱这些。”
“啥呀?这么妖气,拿出来看看。”
“那边看。”那主儿向人少的地方指了指,头前走了。西芳跟在他身后。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只钟,老式闹钟,像个烧饼那么大。
“懂的人看过,是老式德国钟,你看这上面的数码字,一上劲,就会走,专家说,差不多一百年了。”
“哪个专家说的呀?”西芳问,那男人手里的钟果真“踢踢踏踏”走了起来。
“咦,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是专家,你看这东西了,有没有一点假,城里不是都兴啥收藏吗?这东西你现在拿钱都没地方买去。”
西芳把那只钟拿在手里,来回看看,确实很喜欢。
“你咋来的?”明知道所有的这种故事都是编的,可她还是问。
“这是俺爷解放前从地里挖出来的,要有七八十年了。”他说。“那时俺庄有个媳妇,娘家有,乱烧包,陪嫁时陪了这只钟。你想想,送终送终,这多晦气,她却陪了个钟表,来了后不出三年,婆家人死光了,她改嫁。走的前一天晚上,把这只钟使布包好,抹了桐油,埋到俺庄后一棵树下。咱也不知她咋想的,为啥要埋,反正埋的时候俺爷路过看见了。过了几天,俺爷就去挖出来,它就一直在俺家,也不敢露世,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她家的钟。后来老人都死光了,俺爹就把这钟拿出来,一上劲,还会走,怪好玩的,可是到底是那么老个钟了,指望它走多准也不可能。我上回看电视里一个收藏节目,还有人要这东西,我就赶集赶会把它拿上,看能不能碰上个你这样会欣赏的人,愿不愿要。”
反正自己喜欢这个钟,管它再编故事呢,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西芳问:“你想要多少钱?”
“咦,这又不是商店里的东西,还有个啥物价局来定价,你出个价,我觉着中,就成交了呗。”
“你的东西你得先说价呀。”西芳想,给他五十块差不多,可一想,要是他只想要三十呢,就逼着他说。那人也想叫她说价,两个人就站在路边僵了下来。从旁边过来一个男人,伸头看看,又听那人说:“咦,一个想买一个想卖那还不好说。这东西,咋说哩,搁有钱人手里它就值个钱,要是给我,两块钱我也不要,它又走不准我要它弄啥,本来的色都看不清了,还生一身锈,搁俺家我还嫌占地方。恁城里人那就不一样了,那叫收藏,你看那电视上演的,一个啥也不值的小碗,我还嫌它盛捞面条三碗吃不饱,就那,几十万硬有人要,你说说你说说,不是疯了是啥?”
西芳一看还来个托儿,就说:“要多少钱你们说吧,我还有事哩,等着走亲戚。”
“你给他一百块妥了。”
“有点贵。”西芳说。
“那你说多少?”托儿说。
“五十吧。”
“咦,你大地方的人,哪在乎那几十块钱,啥有买个满意东西好啊?”
“就是,我看这东西跟你有缘,我拿着它好些天了,专拣那些像样的人问,没有人多看一眼,就你跟着我过来了,还听了它的来龙去脉。”
“那你好不容易编出来的,我咋能不听哩?”
“你说这话,咦,那真是,宋丹丹说那话,太伤自尊了,我要不是看你远方归来的游子,我就不跟你做这生意,我砸了它我还能听个响,我编这弄啥哩?你要不要算结局,说这话。”那人竟有点生气。
“好好好,别生气,这样吧,六十块钱,你卖了卖,不卖算了,我等着走亲戚哩。”
“再添点,再添点。”
“不能添了,你叫我没钱买票回去呀。”她想,她得赶快买了这只钟离开这个人,要不,多听他说点家里的为难事,就得给他一百块。她掏出六十块钱给那人,拿过那只小钟表,放到包里转身走了。
在街里叫了一辆“突突突”跳着跑的那种车,一路突突着去了河东宋。
大花表姑依然不卑不亢地接待了她。坐下说了会儿话,西芳拿出一张粉红色钞票给她,她仍然不推让,平静地塞进自己裤腰里。西芳想:她一定跟奶奶一样,等一会儿回她屋里去,把这张钞票放在她藏好东西的箱子里。
“表姑,记得小时候我奶奶给我唱的好多曲呀,歌呀,你会唱不?”
“会,你听哪一段吧?”大花看着西芳身后的墙。她黑眼珠上长了块白点子,看人的时候显得眼睛更斜了。
“哪段都中,你想起啥唱啥吧。”
“说真经,念真经,小鬼判官仔细听,我娘已经沿路回,小鬼判官好护送。铁锁您要松,麻绳要去清,铁锁麻绳都去清,让我娘甩手自己行。”
“这是啥时候念的?”西芳问。
“这是娘死了后念给小鬼听的,你别打岔还没完哩。高高山上一只鸡,清水盆里洗洗澡,你是我娘引魂鸡,阴司路上娘不迷。”
阳光到了头顶,元宝嫂子进了灶火,不时伸出头看门外,抱怨元宝去村后量贩的冰柜旁买肉咋还不回来。西芳坐在大花跟前,看着她那双斜着的眼睛,听她一个一个地念下去。
时光倒流了,这是奶奶,次一个等级的奶奶,粗糙的奶奶,凑合的奶奶,她坐在永远流不到尽头的时光里,给我一遍遍念啊,唱啊。这不是嘛,她念得跟当年一字不差,我打岔的时候她还是不耐烦,我不打岔的时候,她要停下来给我解释。可我是谁?是三十年前那个小女孩吗?那时我为什么不知道心疼奶奶,我让她给我洗衣服,做饭,让她为我操心,受累,生气。有一回我非得叫她带我去白果集看戏,我不是为看戏,我为了吃会上的水煎包,对于孩子来说,哪怕是一个,只用五分钱,吃到嘴里,油顺着嘴角流出来,只一个,就知足了。奶奶哪有时间去看戏啊,她说她一辈子没进过戏场,那些戏都是教人学好的,都是让人当好人别当孬人,她明白那些理儿就中了为啥非得去看戏呢,耽误做多少活啊。可我不依,我非得叫她领我去,我哭啊闹啊,我满地打滚,为了会上那个大平底锅里焦黄的水煎包,我满院子滚,她走到哪儿我追到哪儿,滚到她脚边,还用自己的脚去蹬她的腿勾她的脚。她抬起小脚狠狠地照我屁股上踢两下,接着干活,她拿起她手里的活到后地去干,她不再理我,叫我自己在院子里气急败坏滚成了土人,直到爷爷回来,把我拉起来,拍了身上的土,问我为个啥。我说了我想去吃会上的水煎包,我气极了委屈透了,我连幌子都不要了,我只是想吃个水煎包,这个愿望过分吗?爷爷拉着我的手领到白果集上,两毛钱买了四个水煎包,看着叫我一个人吃完了。我真后悔,为什么不给爷爷吃一个?为什么不给奶奶拿回来一个?其实我吃两个就够了,足以解馋了,比我预想的已经多了。奶奶用她那小脚踢在我屁股上,多幸福啊,我情愿叫她现在再好好踢我几脚。可是她在哪儿?眼前的大花表姑是吗?她为什么长得和奶奶有点像?她为什么会唱她唱过的曲儿?她为什么也像她一样,对分分合合、来来去去的事不再动容,总表现得那么平静?
西芳说:“表姑你尽管说吧,我去茅子,能听见。”她走到两个堂屋之间的茅子里,门口只用苞谷秆挡着一点,她蹲在两块砖上,能看到大花表姑的影子在院子里。
“忍字忍饶字饶,忍字没有饶字高。这是说与人处事要学会忍,万事忍为上,能忍成大事。”大花的声音高起来,追着她来到茅子,和日光一起在院子里流淌,慢慢挪移。“福是积的祸是作的,这是说人的命好赖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旁人;油馍吃了,咸食(闲事)不管;还有,好闲事不如赖不管;管闲事,落不是,这都是你奶奶那时候掰活给俺的,你现在想想,是不是都在理儿?”
在大花表姑的念曲儿声中,把那只钟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用手轻轻抚弄着上面的点点锈斑,上了弦,听它“踢踢踏踏”地走起来,有点神秘,有点忧伤和暗哑,像久远年代的音符,不知怎么就牵着她的心。元宝表哥走过来,问她从哪里弄来个破玩意儿,她说了后,宋元宝用不解的目光看了她好一会儿,愣愣怔怔地问她:“你这样乱花钱,跟你小孩他爸爸商量了没?回去后跟你生气可咋办?”大花撇着嘴说:“要是她奶奶活着,不吵她才奇怪了,你说说,唵,几十块钱弄一个不中任啥用的破东西。”
西芳回到西安,把各种手续送到派出所,交了三千块钱,铁女警打了个电话,叫她去另一个派出所拿户口本。西芳坐上出租车火速到那个派出所。办手续的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她边脆生生甜腻腻地请西芳坐,边在电脑上忙活。她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不知道这世上的好多事情,她问西芳:“现在都不分城乡户口了,你为啥还非得把这个章项洁的户口从农村迁出来?”她比项洁大不了多少,她娇嫩的脸上连一点岁月的沉淀都没有,她白得透明的手指真的像书上说的削葱根,指甲上涂着彩色的图案,她是个完美无缺的塑料人、洋娃娃。西芳想:怎么给你说呢,你没有失落过,你没有自卑过,你也不了解社会,你肯定学习不好,可你爹妈有门路把你安插到这么好的部门工作,你想要的东西都早早地、乖乖地呈现在你面前,你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人得不到最卑微的愿望,比如一个城市户口。
崭新的户口本拿在手,立即给素娟送去。素娟高兴地把那个红皮户口本摸来看去,上面户主、家庭成员只有章项洁一个。听说这两年买个户口,托人,走关系,乱七八糟花下来,快三四万了。西芳给素娟报了所有花销,说给杨树婶的五十、给大花表姑和元宝的钱都不算在内,那是自己给他们的,拿出剩余的二百多要给素娟,素娟说啥不要,叫给毛头买吃的。边撕扯素娟边说:“你哥俺俩不是小气人,真的,只是没钱,要是有钱了我们也都大方着哩。”最后西芳生气了:“咱自己人为啥要这样?我要是不想管这事,你再多给我五千我都不管。”素娟一想是这个理,嘴咧着把钱收下。章柿听到消息也来了,进门说:“从今天起,西安市民的人数又增加了一个。”正说着话,项洁的身影在窗外闪过,素娟说:“项洁,你才回来,快点吧,你的亲人都在哩。”
项洁挨西芳坐下来,拿着她的户口本打开来看。西芳理了理她的辫子,她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害羞地把头往西芳这边凑了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