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收场
穆穆倪一行人坐着警车回去学校。
车里没有人说话，偶尔有外面街道上的声音传进车里，也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长孙蝶男戴着手铐，目视前方，街道上的霓虹在他的脸庞上刻了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光芒，但他的表情从未变过。
车子开到半途的时候，柏之摩终于忍不住了，他有些担心地问：“在警车里不能说话的吗？”
见到没人回答，他又凑过去问长孙蝶男说：“你真的疯了吗？”
本来不想回答的长孙蝶男，看着柏之摩闪闪发光的眼睛，因为怕被他拿去做实验，所以回了句：“没有。”
没有谁比长孙蝶男更了解柏之摩这个家伙了。
“那你道歉吧。”柏之摩说，“你道歉的话，我们还和你当朋友。”
长孙蝶男沉默着，没有说话。
柏之摩皱眉看着他说：“我们还是想和你做朋友的啊。可是你不道歉，让我们怎么原谅你？”
长孙蝶男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心里有些东西在翻涌滚动。
他曾经是这个柏之摩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而今天之后，不再是了。
如果说一点感觉也没有，长孙蝶男知道，那也只是在骗自己。
校长转头喝止了柏之摩说：“别乱说话。”
柏之摩哼了一声，但是看到穆穆倪举起来的手，便把本来不屑的话吞回肚子里了。
校长在担心那个开车的警察，万一柏之摩口无遮拦说出些什么也不好。长孙蝶男却早已觉得，虽然同在一辆车里，他却和车上的这些人渐行渐远了。
从校门口穿越学校去校长的办公室的路上，只有柏之摩一个人一直在说话，在劝长孙蝶男道歉，其余的人全都一声不吭。
那条道路仿若永恒那么漫长。
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校长对穆穆倪和柏之摩说：“你们出去外面等着。”
“我不！”柏之摩大叫了一声，但校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滚出去。”
柏之摩马上拉着穆穆倪走了。
柏之摩神秘地对穆穆倪说：“校长好像生气了。”
“你才看出来啊？”穆穆倪多少有些无奈，事实上她还想补上一句长孙蝶男的名言：你这个胎盘！
只是她说不出口。
2.不被承认的小孩
校长坐在办公桌前面，和长孙蝶男遥遥相对。
办公室的空间并不大，但两个人都同时感应到距离的遥远。
长孙蝶男听着窗外的夜不愤地念着魔咒，企图杀入灯光的领土。而木质的桌子，似乎在散发着古怪的气味。那些气味的分子都浮在空气中，肉眼可见，组成各种诡异的画。
他知道自己似乎又有些问题了，但却强自镇定下来。
校长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沉默，他开口问长孙蝶男说：“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你不是要看真实的我，认同我吗？这个就是我，赶快来认同我啊。”长孙蝶男迅速地吐出了这个回答，他一直在等着这个问题。
校长摇了摇头说：“这种恶劣的行为是不能被认同的。”
“是啊，所以我天生就是个不被认同的人啊！”
长孙蝶男突然怒吼了起来，他的身体前倾，脖子上青筋暴涨。他的脑子乱成一团，记忆中的画面，一幅幅地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的母亲嫁到一个大家族里，但是没想到和丈夫的哥哥一见钟情，最后怀上了他。这件事被她的丈夫知道后，她被赶了出来。
他有个视他为耻辱的外婆。而无论是他的妈妈或是外婆，都不愿意承认他。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亲人的举动，明白他们要什么。几岁大的孩子，在别人还在享受关怀的时候，他便已学会卑微地去讨好，但仍没有什么效果。
于是他开始骂人、做坏事、偷窃，想引起那两个亲人的关注，依然没有效果。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渴望被爱的人，如何低贱到谷底，而被深爱着的人，又如何高不可攀。
校长没有理长孙蝶男突如其来的狂暴，他说：“或许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你可能要在监狱里度过。”
“那就这样。”长孙蝶男回答，一点都不示弱，反而是带着决绝的绝望。
校长看着他说：“你就没有任何一点不甘心？你就从未想过你身上的才华？尼采、爱因斯坦、凡高、莫扎特、纳什，这些人对普通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对你来说却不是。你看着他们为这个世界留下的礼物，你却要自私地带着你自己的才华一辈子流离浪荡，或是在监狱苍老？”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长孙蝶男突然笑着说。
校长没有理会长孙蝶男的笑容，他说：“你十一岁的时候借别人的手，收购小公司分拆出售，之后的两年赚到了百万美元。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做多少的东西，在一个好的环境里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如果以后站在监狱高高的围栏里面，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曾经和未来的你？你如何去面对你从前的记忆？”
长孙蝶男听完后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在上面，他的双脚分开，他说：“我本来不想跟你废话，但你想要听我就告诉你。问题不在于你要不要帮我，而是我要不要你帮。我能做什么我很清楚，我能赚很多的钱，或许不只是钱，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或是知识。然后呢？为什么我要为别人服务？我有必要这么做的原因吗？”
校长听完长孙蝶男的话之后，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说：“我初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从未见过一个拥有钻石一般珍贵的才华的人。而当时的你，那个孩子，那明亮的眼睛却有受伤的鹿一样的表情。我想不到有一天，你会变成这样偏激的人。”
“我的世界是我的，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与你无关，不是吗？如果你仅仅只有这些，你说服不了我，别浪费时间了。”长孙蝶男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校长突然站了起来，激动地大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当我看着那个孩子的时候，我所想的并不是他身上的才华？我当时更希望能给你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庭一样的生活，你明白的。难道你就从未想到过我对你的纵容？从未感觉到过哪怕一丁点的温暖的东西？”
“死老头，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很明显，你失败了。”长孙蝶男站着点了根烟。
“是的。”校长看着长孙蝶男，他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无限的苍老和悲哀，他说，“所以有时候，我多么希望我根本没有遇上过你。这样我便不会去想你的一切才华和遭遇，我不会在夜里睡不着，不用看着你一天一天地毁掉自己。”
“这句话很感人，可惜我不信这些。”长孙蝶男无所谓地说。
“这次我不会再容忍你了！”
“随便你。我走了。”长孙蝶男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在门外守着的柏之摩和穆穆倪听着他们的对话，穆穆倪的心无比痛了起来。
校长看着无动于衷地走向门外的长孙蝶男，狠狠地捶了一下办公桌，然后说：“从后门出去，没有警察，我大概还能帮你争取二十分钟的时间，走吧，走吧！以后老师帮不到你了！”
长孙蝶男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一步跨出了门口。
“你不能走！”穆穆倪抓住了他的手。
柏之摩也看着长孙蝶男说：“我想要你这个朋友，你道歉，我求他让你留下来。”
“不用了。”长孙蝶男忍着眼泪说，他的眼眶有些湿。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连长孙蝶男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校长对长孙蝶男说：“你到底想逃避到什么时候？我知道，你是家里蒙羞生出的孩子；我知道，你为了讨好你的亲人，却被小孩子知道你能看穿别人而孤立起来；我知道，你以为你的亲人因为穷而不开心，于是你去赚钱。十三岁的你拿着那些钱给你母亲的时候，她笑着说她很高兴你终于可以照顾自己，然后第二天便自杀了；我知道，没多久后你的外婆便去世了，她临死时对你说，如果没有你多好……我知道这些。可是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说什么你自己的世界，你根本不敢面对这个世界，不敢面对你自己！现在，大家都知道……”
“不要再说了！”长孙蝶男吼了出来，他的眼泪猛地掉下来了，心里的那些伤疤，被人揭开，痛得他不能自已。
这是他一直所担心的事，被人知道他的过往。
长孙蝶男以为那些过往没有人知道，却从没有想过，眼前这个一直只是笑着、任他胡来的人，原来什么都知道。
校长固执地说：“如果你错失今天，如果你走出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否还能再找到一个人，可以去承受你的一切？你一直在细数着那些伤害你的事物，一件一件，它们打垮了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拥有什么？嗯？你的朋友？你的老师我？亲人一样的感情？你想想，你现在拥有什么！你又为了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我去你妈的！去你妈的老师！臭老头！你不要再耍我！”长孙蝶男怒吼了起来。
他的眼泪因为忍太久，混合着鼻涕一起淌了下来，像在他那精致的脸庞上，刻下的绿色的锈，用永恒的时光都擦拭不了。
比起校长所说的一切，长孙蝶男更受不了的是他的那些秘密被揭穿。
长孙蝶男想扑向校长，被当着大家的面揭穿了心底里最深的秘密，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但是柏之摩却抓着他。柏之摩说：“道歉，我求他让你留下来，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真的。”
长孙蝶男看着柏之摩和穆穆倪，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崩溃了，他哭着看着眼前执着无比的两个人，这不是他曾经，他小时候渴望过的感情吗？为何到了今天，竟会逃避？
长孙蝶男是真的快崩溃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喃喃地说：“我不想这样的……”
然后柏之摩扑通一下，就在校长面前跪了下来。即使长孙蝶男的原意并不是认错，但他也马上跪了下来。
柏之摩跪着说：“老师他知道错了，请你帮他这一次。我知道，你的智商不如我，伟大的柏之摩不能让一个弱智当老师，但是我愿意以后将你当成我的老师。因为长孙蝶男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现在又有了穆穆倪。但她又笨，又来得晚，所以她只能是第二好的朋友。所以我为了我最好的、曾经唯一的朋友，我求你帮帮他，让他留下来。你知道，伟大的柏之摩，从来不愿意下跪，可是你放过他，我给你磕头。”柏之摩说着自己先痛哭了起来，他哭着给校长磕头，撞出了声响。
穆穆倪也哭了起来，她知道，像柏之摩这样的人，以普罗米修斯或是伟人自居的家伙，要他去求人，那是如何难。而今天，他为了他的朋友，居然义无反顾。穆穆倪没有阻止柏之摩做这种傻事，她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被长孙蝶男称之为胎盘的家伙，心里突然觉得高兴异常。
“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长孙蝶男大叫着，像发疯了一样。
他这次是真的崩溃了，他心里那点坚持的东西，几乎被抹得一无所有。
剩下的全是眼前的人。他的朋友，他的老师，或许就是最亲的亲人。他想去拉柏之摩起来，但是穆穆倪死死地抓着他，不让他过去。
校长站在柏之摩面前。
他低头看着柏之摩，谁也不知道校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柏之摩的额头红了，肿了，流血。
那声响像敲在校长的心上一样，十几年的相处，两个亲生孩子一样的学生，如果说没有感觉，如果说随便他们怎么样，那就是假的，就是自欺欺人！
“你身上亚特兰蒂斯的诅咒，我也答应帮你转移掉！”柏之摩再次认真地补充道。
“你果然还是转移到我身上了啊……”校长感叹地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长孙蝶男大吼了出来，他说，“我早就想被认同了，可是没有人理我。对不起，真的！”
“柏之摩，你起来！对不起……”长孙蝶男毫无保留地大喊着，然后转身抱住了一直抓着他的穆穆倪，放声哭了起来。这一刻，他是真的被感化了。
这一刻，长孙蝶男他才想起，他原来，真的从未哭过。
他甚至想过，这可能也是他不被喜欢的原因之一。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是白痴就好了，那样生活应该会容易些。
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而人承认一次软弱，到底要有多难？他知道了，那很难，但也很容易。
最后，校长陪着三个人去了警局说明白了整件事情，留校察看，校长担保。校长还找了老张，说愿意赔偿他的损失，将事情私了。
穆穆倪和柏之摩一路都跟着校长和长孙蝶男，他们的心都提在嗓子眼，终于看着事情解决的时候，他俩才松了口气。
而做着那些事情的时候，可能谁都不明白校长的心，那种带着失落紧张和满足放松的心。他没有说，大概也没有人明了。
但如果长孙蝶男和柏之摩的友爱，能从今晚一直延续下去，校长便觉得心满意足。想起来，他可能还要更多地感谢穆穆倪充当了催化剂这样的功效。
而柏之摩他们三个人在回去高加索山的路上，穆穆倪问柏之摩说：“你要将校长的诅咒转移到哪里？”
柏之摩猛地停下脚步想了一下，然后他抬眼看着站在他旁边的长孙蝶男。
长孙蝶男的嘴角忍不住抽了几下，他知道柏之摩在想什么。
穆穆倪狠狠地一拳打在了柏之摩的脑袋上，她当然也知道柏之摩在想什么。
“可是我总不能转移到自己身上吧……”柏之摩捂着头，委屈地说。
“圣诞节快要来了。”穆穆倪看着学校的公告栏上，不知何时已经放好了圣诞节的装饰物。
穆穆倪忍不住感叹说：“时间过得真快。”
“这真是一个‘火热’的圣诞节。”柏之摩狡猾地笑着说。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长孙蝶男无奈地说。
柏之摩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你居然知道？”
“走啦！”穆穆倪拉了一把柏之摩。
长孙蝶男心里想着，谁会不知道啊，只有你这个胎盘……
今晚的长孙蝶男变得特别有耐性，不会动不动就逗骂柏之摩。
而柏之摩边走边小声地问长孙蝶男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肢体语言、动作、面部表情出卖了我吗？”
